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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铃,叮铃铃,响得好动听。这声音不知怎么,竟让裴毅一下联想到小时候的妹妹。在他们兄妹相依为命的日子里,铃铛帮了他大忙。妹妹裴玲是个不安分的女孩,每回带她逛巴扎,总是疯的没影儿,害得他这当哥的到处找。裴毅没办法,就从玉山老爹家的驴脖子上,卸了一对铜铃,拴在她书包上。循着铃声,再远,他也能把她找回来……
可如今,他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连电话都不曾通过。
裴玲生得小巧玲珑,脾气很坏,好高骛远,裴毅一直以来不大喜欢这个小自己八岁的妹妹。裴玲学的是外语专业,毕业后分到肖尔巴格市文物管理所。这个职业显得古老了些,总是与那些消失了的事物打交道。裴玲比较喜欢现代,一直想跳槽,裴毅反对。为这,兄妹俩吵过好多次。在裴玲看来,像哥哥那样在大沙漠里一呆十多年,简直是弱智。
这些年裴毅的婚姻问题成为妹妹关注的事情。妹妹不断给他介绍对象,尽管是白忙乎,但乐此不疲。一年前妹妹把大学同学金珠介绍给他。金珠这女孩就像她的名字,圆圆的,光光的,一股子珠宝气。妹妹虽是个极不务实的人,喜欢云里雾里地寻找爱情,但她为哥哥想得蛮细。金珠家境好,并且,金珠会做生意,能挣钱。
裴毅在妹妹的迫使下,见了金珠一面。金珠几乎一见钟情,满意死了。可裴毅说,青瓜蛋子傻丫头。事情按说到此就结束了,可是金珠不。金珠像一名勇敢的狙击手,对裴毅展开了围追堵截,甚至堵到厕所外面。裴毅忍无可忍,终于撂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病!这话被说中了,金珠不久就患下了比虐疾还凶险的单相思,住进医院。金珠是裴玲最铁的朋友,眼见着好端端的金珠病入膏肓,裴玲火了,质问哥哥,金珠哪点不配你?我就不信没人比得上你从前那颗酸葡萄!没出息!一句话揭了裴毅的疤,兄妹俩大吵一场,不欢而散……
艾力进来有一会了,看见裴毅冲着铃铛发呆,说:“都啥时候了,你还玩这破玩意儿。秦为民醒来要继续绝食,咱们怎么对付!”
裴毅不同意“对付”这个词,但许多时候、许多难题,真的需要你直接面对,“对付”便成为最实际的问题。裴毅是学心理学的,深知没有哪种情绪比厌世更糟糕。在他们的监护下,秦为民今天强行接受治疗,可明天、后天、大后天怎么办?
裴毅的目光重又落到铃铛上。这铃铛亮晶晶的,多漂亮,还是应该还给人家才对。
经过一夜治疗,天亮时,秦为民终于苏醒。
一阵细小的声音传来,像鸽哨。秦为民闻到了沙漠的气息和风的味道。这是哪里?哪里?他吃力地睁开眼,寻找着声音——哦,床头上挂着一对小铃铛!小铃铛,是你吗?秦为民哆哆嗦嗦伸出手,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
小铃铛,把死亡边缘的秦为民唤醒了。
秦为民被分到六号监舍。
八个人一间屋,上下铺。屋子拾掇得还算干净,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但就是有股子味道,男人的体臭味儿。秦为民皱着眉,把一包东西放到指定的下铺。
这时,咚的一声,上铺翻下个人!又高又壮,黑得像煤球,只有眼珠子透一星子白。
“哟,这不是秦副市长吗?幸会幸会!”
缓期执行 三(2)
“你,谁?”秦为民的细眼睛挑起一丝缝。
那人龇牙一笑,格外热情地说:“哎呀,您不认识我?说出来您一定惊喜!鄙人姓吴,吴黑子。”
吴黑子?乍一听这名字,秦为民浑身一抖,老天爷!
“你、你……就是那个黑心矿主?!”秦为民指着他,心要扑出来了。200万就来自这个人之手,太可怕了!
吴黑子说:“咱们是同犯,别那么不客气。从前你是高高在上的副市长,咱呢,下苦力的;今儿有幸到一起,就是兄弟!”
呸!还兄弟呢,不是你这个王八蛋,我怎会落到今天!真是冤家路窄,偏在这里碰上他!
秦为民当即要求换房。
李小宝说:“怎么,秦副市长住惯了高级宾馆,住不惯这里?这儿是监狱,你要搞清楚!”
吴黑子呵呵笑,说:“秦副市长,您就委屈点,与民同乐吧。”
吴黑子对入监培训这种过渡形式,很不感冒。〖XC;JZ〗,进个监狱也这么难,快成学校了,还要进行学前教育。但对于能跟秦为民呆在一块儿,尤其是睡在秦副市长的上面,他乐不可支,感到真是幸福。从小长到大,他啥时候能跟这么大的官挨这么近?第一个晚上,吴黑子激动得一宿睡不着,不时从上铺探下脑袋,咧嘴笑,看人家秦副市长是怎么睡的觉。
秦为民自然也是一宿没睡。
秦为民上大学时曾患过顽固性神经衰弱,一度想自杀。后来到了新疆,情况有了好转。这些年工作虽辛苦,但通过吃药调理,基本上控制了。可是到了夏米其,老病复发,并且多尿。厕所在走廊那头,从喊报告到批准,起码得五分钟。这样,秦为民回回尿裤子,第二天犯人里便开始传秦为民的笑话。
洗澡也是个问题。
监狱有座小澡堂,黑乎乎的,又破又脏。一群人挤进去,下饺子似的,那股味儿实在难闻。再说,无遮无拦,让他一个副市长光着屁股给那帮坏家伙看,合适吗?昨晚,吴黑子撺掇几个人,当众要剥他的内裤,说,你看我们,凭啥不让我们看你,你那副市长的鸡巴,就比我们高级?
太侮辱人了,吴黑子实在是秦为民心头一恨!
秦为民再次提出换房。
一监区几位领导很反感,说这小子当领导时没给过咱啥好处,现在让咱们照顾他,没门儿!
秦为民这时也后悔一年前没把吐肖工程批给夏米其监狱了。那时他又怎会料到有今天呢?但既然要在这座牢笼里呆下去,就得想办法活得好些。共产党历来是讲究斗争的,不斗,哪来的幸福解放?必须通过斗争的方式来争取自由!
秦为民这次直接找到裴毅。
秦为民郑重其事地说:“裴毅同志,关于我的住宿问题,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这不是一般的生活小问题,而是一个人生存的大事情。你们让我一个副市长……啊,让我一个革命老干部出身的人,跟一群下三滥窝在一起,成何体统?很不合适嘛,很不讲政治嘛……”他伸着食指,一下一下点着,这是当副市长时惯用的一种强调式手势。
裴毅笑了。
秦为民架子大,脾气大,已有领教。刚来两天秦为民还自视清高,轻易不理人;又过了两天,受不了寂寞,便找人下棋。李小宝叫来一个叫周一功的老犯人,这个人才从克木齐监狱调来,从前是个画家,因杀妻入狱。秦为民一听就烦了,说,让我跟这种人下棋,丧失人格,我要跟警察下!
裴毅说,好吧,我跟他下!
晚上,活动室展开一场象棋大战。听说是裴警官对秦副市长,犯人们纷纷前来观战。那场面,好不热闹。
秦副市长的棋,应该说下得相当不错,从前在机关里就有些名气。但是,裴毅更精。拼杀了几个回合,秦为民连连输掉,气不打一处来。夏米其这鬼地方真是背,让他处处不顺心。秦为民望着围观的一片光头,血直往头上涌。哗啦!把棋盘掀了!
再见裴毅,秦为民眼睛一闭,不理他!
这种人突然转换角色,一时难以适应,裴毅自然不会跟他较真,反倒觉得这个人既可悲又可笑。现在,秦为民再次提出换房,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裴毅决定让他暂时搬到一个单间住。
这在夏米其,是破例了。
秦为民一眼看见镶着白瓷砖的卫生间,枯黄的脸上露出笑容。斗争总算胜利了。
他松了口气,拍拍裴毅,说:“嗯,小裴同志,你的工作做得很细致嘛。”
缓期执行 四(1)
在没有干扰的洁净的房间里,秦为民第一次入睡。
半夜里,一串尖锐的电话铃声突然将他惊醒。他一骨碌爬起,在黑暗中摸挲。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
做梦了。
接着,再也睡不着了。电话铃还在房间的某个地方响着,一声比一声急促,仿佛藏着一个杀手。秦为民心跳气喘,大汗淋漓,他这一生的噩梦,都来自那深夜的电话啊……
那一天,是他48岁的生日。
那一天,老婆回来了。
晚上,秦为民照例在外应酬。到了他这个位置,革命还真是请客吃饭。而且,这些饭都不是好吃的,它包含着严肃的政治,包含着学问,相当累人。就说今晚这顿饭吧,是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出面请,意义就有些不同。最近要在肖尔巴格市至吐尔戛特二类口岸间修建一条公路,夏米其监狱和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两家中标——现在要择取一家,矛盾来了。
上午秦副市长去夏米其监狱视察,人家谈了很多困难,说就等着承包这个工程,挣一笔钱,修澡堂子,解决犯人洗澡难的问题;另外,还要给干警住宅楼维修下水管道。说得可怜兮兮,秦为民都有点动心了。可是,郝如意能得罪吗?郝如意何许人?盲流,没文化,暴发户。秦为民从骨子里鄙视这类人,用他的话说,是改革开放大潮中的泡沫。但,又不能小视。要发展肖尔巴格的经济,创造政绩,这些被称作“优秀民营企业家”的人得充分依靠。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是全市的纳税大户,这些年还吸纳了大批下岗工人,为政府分忧。从这个意义上说,郝如意是为形象工程添砖加瓦的人,他秦为民得把郝如意当爷爷敬。
酒过三巡,秦为民的决心基本定了。他开始脸红心跳,目光迷离。对面那个法新社女记者渐渐地只剩下白花花的一堆。航空母舰,导弹,恐怖主义……秦为民的脑子里弹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关键词。
秦为民回到家时,老婆庄严刚从卫生间出来,穿着一条白色露背裙,脸上化了妆,似笑非笑的,样子古怪。
庄严原是古扎尔县一小的教师,干的好好的,硬是辞职下海,跟岳父去办果品加工厂。秦为民那时在县上当副县长,从政治上考虑,也不主张老婆经商,再说老婆不是那块料。可是庄严不听。秦为民调到肖尔巴格市任职后,曾给老婆联系到市里一所重点中学,庄严也拒绝了,说她喜欢呆在县上。他想她说的不是实话,实质上他们父女并没有挣到多少钱,不过是为了回避他而已。这些年他们的夫妻关系已名存实亡,如果不是因为有个难以割舍的小儿子龙龙,早该结束了。秦为民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庄严一直霸着龙龙,强行让他留在县上读书。小县城的教学质量怎么能跟市里比呢,这个女人简直疯了!秦为民为此事不知说过多少回,最后都是庄严有理。作为一个立志要走仕途的男人,秦为民不想在家庭上闹出乱子,也罢,由她去吧。维护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很重要。
庄严今天赶回来,很让他奇怪。庄严上来给他宽衣解带,就更让他惶惑了。他紧张地扫了她一眼,脑海咕咚一声又冒出一个词儿,可可西里——可惜可惜,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怎么会是市长夫人?白天瞧着倒也有几分姿色,远看像个退休的舞蹈演员;可到了晚上就让人硌硬,往那儿一躺,白骨一堆;连一对小小的乳房都是冰冷的,仿佛卧着的两只早已死去的小鸟。这个阴冷的女人,这个狂躁的女人。秦为民有好多年懒得动她了,这两年干脆让她彻底下岗了!
说起来秦副市长在生活上还是比较严谨的。这些年没少接触那些个贵妃型的美女,也曾动过念头,但就是没下手,最多不过趁着酒劲儿,在舞会上跟人家贴近些,说两句骚情话,捏捏人家的小嫩胳膊。仕途是一条充满诱惑和危险的不归路,人一旦走上这条道,就等于把自己交给了魔鬼。想在这条道上不翻船,必须学会克制。但最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孩,让一向遵纪守法、讲究秩序的秦为民蠢蠢欲动了。女孩提出跟他见面,他很犹豫,你一个堂堂副市长,怎么能搞一些个儿子秦大地搞的名堂呢?他批评自己。可是却说服不了藏在骨子里的那个叫大漠孤烟的流浪汉——这家伙太讨厌了,太俏皮了,太想冒险了!跟秦为民这个老革命不是一路子。市长和流浪汉斗争了半天,最后泼皮流浪汉打败了高度文明的秦副市长。
当然,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也算是初级阶段的一个探索,体现一下与时俱进、求真务实的科学态度吧。
那天晚上,庄严坐在卧室静等丈夫。活泼的水声一下一下撩拨着她的心。但秦为民洗毕,却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秦为民不知道老婆这身行头是在司机大仲的撺掇下,花了一千多块钱,咬着牙买回来的。市长同志公务繁忙,老婆又呆在县上,夫妻见面机会不多;即使有,市长也高高挂起,老婆基本不用。丈夫这些年对夫妻生活缺乏热情,力度不够,很让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