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监区最近从肖尔巴格请来两位美容师,在这里搞技术培训。女犯对此反响强烈,过去别说不许化妆,连头发留长点也是不行的。现在美容院办起了,女犯们可以轮流到美容院做美容,大家学习了技术,还把自己打扮漂亮了,真开心。超市里第一次出现红红绿绿的化妆品。周虹在大会上宣布,节假日大家可以化妆!这一宽大政策,对生活在单调世界的女犯们,简直就是一次大解放。大家把巴掌拍得哗哗响,足足响了五分钟!
陈晨从美容院出来时,同监舍的王桂香刚好去剪头,瞟了陈晨一眼,说:“哼,就是整成一朵花,也是狗屎一堆!”
这个犯流氓罪的女人算是把陈晨恨上了。她想像力惊人,前不久竟然弄了一根茄子塞到陈晨的枕头下,诬告陈晨“搞流氓活动”。陈晨差点跟这个下流坯子拼命。想一想,其实不值。这种人是什么层次的!
陈晨仰起下巴,送去一个高傲的笑,跺一跺脚,说:“呸!”
在去肖尔巴格的路上,尽管一片戈壁,但陈晨的心里有如三月。一路上她唱了好多好听的歌,仿佛重又回到了年少,回到了麦苗青青的郊游的路上。杏花粉白,桃花粉红,油菜花金黄。蜜蜂环绕着花蕊,蝴蝶追逐着溪水,小伙儿伴随着姑娘。那是一段多好的时光啊!
陈晨的歌喉很动听,唱的那些歌也都是常晓念书时唱过的。这就拨动了诗人的心弦,让常晓感念伤怀,恍惚间觉得陈晨跟自己早都认识,甚至是他梦中的同桌。
两人便一起唱。
常晓受处分后,陈晨从心底里为他难过,她觉得都是那个让常晓带信的女人不是东西,坑了常晓。那些天看到常晓闷闷不乐,她还在他的台历上写过一首小诗。现在常晓情绪好了,陈晨也轻松起来。
下车时,常晓从挎包里取出自己刚出版的诗集——《永远的夏米其》,送给陈晨。
陈晨有点受宠若惊,两只大眼睛闪着如获至宝的欣喜,说:“给我签个名,好吗?”
常晓二话不说,签上自己的名字。
陈晨像一名狂热崇拜的小女生那样,满脸绯红,鞠了一躬,说:“太谢谢啦!”
在后来的采访中,应该说陈晨表现得相当出色,连那位大腕主持人白玫都对她刮目相看了。白玫带来的一个叫西部牛仔的摄像,甚至一见钟情,迷上了陈晨。他一直追随着陈晨,不断向她献殷勤。陈晨有些飘飘然了,起先还知道收敛,后来就放开了。西部牛仔搂着她合影,她也不拒绝。陈晨快没个样子了。阿斯娅看看常晓,几次想说,可当着外人面又不好说,怕抹了陈晨的面子,影响她工作情绪。
其实,陈晨是有意做给常晓看的。之前她就听说常晓在肖尔巴格电视台培训时,被小白老师看上了。果然一见面,白玫就把常晓霸上了,一直说个没完。陈晨不喜欢这个大女孩,太不喜欢了。一鼻子雀斑,全靠涂脂抹粉;眉毛也是怪怪的,说青不青,说蓝不蓝。她怎么能配得上常晓?看得出来,她把常晓抓得很紧,一说话,鼻子上的雀斑就跳舞,很激动。
常晓被处分后,和白玫有一阵儿不来往了。白玫责怪常晓被人利用,毁了自己的前途,劝他别跟裴毅走得太近。常晓发现长他六岁的白玫的确聪明,事事都想做自己的老师。常晓在校园里习惯了一群小女生的崇拜,不大能接受这种师长般的教训。但前两天白玫突然打来电话,说这次采访两家合作,搞一部专题片。如果要上市台,监狱得掏点钱。她让常晓找监狱领导通融一下。常晓立刻明白了白玫的用意。
与白玫相比,陈晨是个简单的人。
接近下午两点,采访告一段落。两家人马在前厅会合,准备一会儿去用餐。休息的间歇,西部牛仔还缠着陈晨不放,让陈晨留下电话号码。陈晨那身行头确实掩盖了她的真实面目。自己一直给她留面子,她怎么就不懂呢?常晓坐不住了,过来打断他们。
缓期执行 三十六(3)
西部牛仔说:“哟,吃醋了?”
常晓皱皱眉,对陈晨说:“你出来一下。”
两个人走到门口,常晓禁不住发起火来,说:“陈晨,你今天是怎么啦?我提醒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我怎么啦?”陈晨说。哼,那个女人嘴巴都快咬到你耳朵上了,你注意影响了吗?
陈晨的眼神里有一种责备。
常晓就更火了,说:“你是一个犯人,你要有自知之明,别不知天高地厚,忘乎所以!”
阿斯娅也跟了出来,批评陈晨太不像话。其实她早就不舒服了,陈晨今晨跟常晓一起唱歌时,她就觉得陈晨有点张扬。常晓给陈晨送诗集,本来她想阻止的,怕弄得不好,伤了陈晨,还得罪了常晓,所以啥也没说。
陈晨呆站着,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泼到脚,激得她彻底清醒了。你以为你穿着红西装,黑皮裤,描了眉,抹了唇,你就不是犯人了?陈晨啊陈晨,你真是个傻X!王桂香不是说过嘛,你就是整成一朵花,也是犯人,狗屎一堆!人家堂堂的常警官能看上你这号的?
陈晨大睁着失神的眼,泪水哗哗淌。泪水流进嘴里,又咸又苦,她艰难地将它们咽下。这种无声的伤痛,常晓看在眼里,他让阿斯娅带她去洗手间洗洗,阿斯娅领着陈晨走了。
常晓站在大厅里,风一吹,冷静下来。自己刚才的话太伤人了,陈晨还是个女孩儿,她跟所有女孩一样具有快乐的天性,她渴望被人赞美,渴望得到爱,难道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何况陈晨的确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如果不是呆在监狱,难道你常晓会无动于衷?……常晓一时心里乱得很。他想等她出来,他得向她道个歉。
可是等了半天,等来的却是阿斯娅。
常晓问:“陈晨呢?”
阿斯娅一愣,说:“陈晨还没出来?”
阿斯娅连忙跑回卫生间,拉开所有的门,没有陈晨,天哪!
阿斯娅和常晓立刻楼上楼下找起来。阿斯娅喊着“陈晨、陈晨”,声音里带着股揪心的味道。不时有人回过头,看这个神情惶惑的女警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找了一圈,不见陈晨的影子,阿斯娅心头升起一团不祥的阴云,陈晨脱逃了!阿斯娅是个敬业的人,当了五年警察,从来没出过事故。最近监狱准备提她当副监区长;她和艾力谈了几年恋爱,也马上要结婚了。一切都挺顺利的,怎么今天撞上这么倒霉的事儿?她哆哆嗦嗦拨通周虹的电话,“喂”了一声,就哭出声来。
常晓一把夺过阿斯娅的手机,说:“我来说!这事是我的责任!”
阿斯娅哭得更厉害了,说:“常晓,你刚挨过处分啊……”
在常晓和阿斯娅火烧火燎寻找陈晨时,陈晨已踏上一辆旅游轿车,沿肖尔巴格大桥直下。她告诉司机,出门前忘带钱包了,司机点点头,深信不疑。这么漂亮文雅的女孩,还背着一个帆布包,看上去很像一个大学生。
陈晨临窗坐着,随着汽车飞驰,高楼大厦、花园草坪被抛到了后面,她离城市越来越远,离常晓越来越远……常晓!常晓!!陈晨回望后窗,泪如泉涌,悲哀,孤独,悔恨,一时交织在心头……
记不清刚才是怎么跑出丝路度假村的,只记得卫生间的镜子里有一张丑陋的脸,在哭,在笑。她愤怒地向那张脸上泼水,那张脸模糊了,常晓的话却格外清晰:“你是一个犯人,你要有自知之明!别不知天高地厚,忘乎所以!”
一个胖女人提着裤子出来,看看镜子,不满地瞪了陈晨一眼。那一眼,让陈晨觉得这个世界很没意思,谁都可以看不起她。
陈晨跑出卫生间时,阿斯娅还蹲在里面。
缓期执行 三十七(1)
陈晨脱逃的消息,有如一颗重磅炸弹投进夏米其,一时间大墙内外处处充溢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严峻气氛。
夏米其监狱这两年是怎么啦,“焚尸事件”弄得满城风雨,吴黑子跑了才抓回不久;现在又跑了个女的,还是新岸电视台主持人!这影响能小吗?
秦为民的访谈,以及画展的报道,凡是有陈晨出镜的节目,一律被撤下来。大家觉得很不光彩,传出去丢人。尼加提说,既然感到耻辱,那么我们就更要上这个节目,让大家永远不忘记这一耻辱,狱耻!
监狱一班人除了孙明祥留在家里,其余又像上次那样,兵分几路,连夜出击,带队寻找陈晨。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次出动的女警比较多。
周虹负责到陈晨的老家福海县查找。陈晨的奶奶早已去世,乡下人看过陈晨的照片,表情木木的,毫无反应。
胡松林和阿斯娅负责肖尔巴格一带,因为事情出在丝路度假村,免不了要惊动郝如意。郝如意派保安队队长刘大水协助工作。刘大水一见胡松林就笑开了,说,老相识啊。胡松林定睛一看,是这小子!刘大水十年前因打架斗殴将人致残入狱,跟开饭馆的王二春前不久一起刑满释放。
刘大水拍拍胸脯,一脸匪气,说:“胡警官,你算找对人了,我刘大水就想抓一回逃犯呢。说吧,让我跑哪条线?”
胡松林觉得真是滑稽,当年自己带他时,这家伙老是作对,因为脱逃害得胡松林挨了一次处分,现在这小子竟然人模狗样穿着制服要抓逃犯了。胡松林笑着说:“狗日的刘大水,让你抓逃犯,我相信你肯定有经验。”
刘大水嘿嘿一笑,说:“那是!我知道那些王八蛋喜欢往哪里钻。”
城乡结合部,小村小店,旮旯拐角,该跑的地方三个人都跑了一遍,可还是不见陈晨的踪影。派出的另几路军也陆续回来,报告了他们一无所获的消息。
看来只有收兵了。
眼下除了要向上面汇报夏米其的脱逃事故外,还有一件事必须处理,那就是关于常晓。这是一件没办法的事。
孙明祥和胡松林争着要把这次事故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尼加提说,领导责任肯定要追究,但该承担的不是你们,是我。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即使承担了责任,常晓照样要处理。
孙明祥和胡松林自责起来。常国兴可是把儿子交给了我们,我们没看好,对不住老战友啊!也怪常晓,挺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总办糊涂事?上次帮裴毅的妹妹给犯人私带信件,这回是管理不严,看起来这写诗的人不能当警察,脑子缺根弦。
正当老孙和老胡为这事发愁时,白平子拿着一页皱巴巴的台历来找裴毅,告发陈晨跟常晓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莫悲伤,黑夜不会长,你是我永远的烛光。我在你身旁,期盼着黎明,守候着春天属于我的希望……”白平子晃着蜡白的脸,女声女气地念完,说:“裴警官,这诗写得很动人啦,可以看出他们的感情真是很深很深的啦……”
白平子一进新岸电视台,就打起陈晨的主意。不久他观察到陈晨看常晓的目光有些异样,而常晓跟陈晨说话时也显得特别和气。白平子嫉妒起常晓。常晓有天早上撕下台历,揉进废纸篓,白平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倒垃圾时拣了出来。一看,暗自吃惊,这不是陈晨的笔迹吗?这小婊子好大胆,敢勾引警察。常晓受了处分,她还心疼上了!白平子捏着这张纸,等候时机。前段时间因骚扰陈晨,被调出了电视台,这时他彻底恨上了常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时机到了,白平子把“罪证”端了出来!
周虹看了台历上的小诗,确认是陈晨的笔迹。可这首诗能说明什么?说明她与常晓关系不正当?周虹和裴毅持否定态度。
台历上的小诗被端到了监狱长会议上,大家争论不休。虽然都认为不能成为什么“证据”,但是也从一个侧面证明常晓对陈晨的管理确实有问题。比如,陈晨采访那天穿得花枝招展,常晓在车上跟她唱歌;比如,常晓给陈晨送自己的诗集,还题了字……凡此种种吧,一个男警官跟女犯相处,有这么不注意的吗?
据说陈晨脱逃前五分钟,常晓还把她叫出去谈话——肖尔巴格市电视台的几位记者都可以证明。那么,他们俩究竟发生了什么,致使陈晨脱逃?阿斯娅为常晓作证,说常晓把陈晨叫出去,是批评她。可是你阿斯娅有资格吗?你自己也是有责任的!
孙明祥平时挺和气,跟常国兴的关系那也不是一般的,但在这件事上态度鲜明。纵观常晓这一年多的表现,虽然这孩子工作有创意,但也过于随意,缺乏一种意志力。这种人还能继续留在警察队伍中吗?常晓犯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监狱法》有明文规定!
缓期执行 三十七(2)
尼加提原本还担心老孙和老胡在常晓的事情上会打折扣,没想到老孙如此坚定。两天后的傍晚,孙明祥在《关于开除常晓同志警察队伍的请示报告》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没能管好老战友的儿子,这个恶人理应由你当。
陈子芬最近夜里老梦见她死去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