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人和人之间还可靠另外的关系维持表面的亲和甚至亲爱。而一旦撕破,就会使双方陷入僵冷。就会使双方都觉得,连另外几重关系,哪怕是双方都企图维持住的关系,也会变得虚伪了,变得仿佛利刃划肤一样皮开肉绽怵目惊心了。此时,双方都会感到心里疼痛。区别在于,仅仅在于,主动撕破关系给对方看的一方,可能并不尴尬,反而快感。而对方却会在心里疼痛的同时,尴尬得几乎无地自容。
李建国正是那么地快感着。三十几年前,他多想像今天这样对赵卫东大声嚷嚷地说出刚才那番话啊!但三十几年前他哪敢?今天都2001年了,他怕什么呢?他觉得他不但被在岷山的雪下埋了三十几年,连他撕破虚伪扒开真相给赵卫东看的勇气,也被粗暴地压制了三十几年似的。他觉得再不说出那番话,他的勇气就会由于长期憋在心里而变质了。他觉得自己好傻——“文革”成为历史了对自己有什么不好?中国大变样了对自己有什么不好?城市里到处吃喝玩乐的地方了对自己有什么不好?如果自己真能顺利渡过眼前面临的生死关,当年的同代人都四十多岁五十来岁了,而自己却仍是一名初二男生对自己有什么不好?这一切加在一起对自己多好哇!可自己却仍傻兮兮地跟着赵卫东的感觉对抗2001年的中国!是的,是的,他对抗那一座城市里的现实,对抗2001年,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表演给赵卫东看的。是为了给赵卫东这么一种深刻的印象——在政治上他是绝对可以信赖的……
然而现在他急切地要摆脱赵卫东对他的思想的左右;急切地想要了解今天的中国;急切地想要了解2001年;急切地想要知道,在自己死了的这三十几年中,是他祖国的这一个国家经历了怎样的一些事件怎样的一些转折?……
他的话不但使赵卫东尴尬极了,也憎恨极了。尴尬和憎恨掺对成的那一种震惊,如同液体毒药迅速地流在他的血管里,并通过血管注入他的每一脏器。他觉得他的身体内部在处处燃烧。他似乎能听到燃烧的嗞嗞声。似乎能感到烟和腥焦味儿一阵阵从胃里从肺里直冲口鼻。仿佛,毒药就下在他刚刚喝的那一杯水里;仿佛是李建国诱骗他喝的;仿佛李建国只不过在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我下的毒,我下的毒,我下的毒……
他头脑里只剩下了一个意识——开始了!众叛亲离开始了!先是一记耳光,然后是毒药……
“你究竟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你看你刚才,多习惯地就接出了一杯凉水呀!那是什么水?那不是自来水!那是
纯净水!那东西叫纯净水器!一按红色的龙头出热水,一按蓝色的龙头出凉水,你看一眼想当然地就明白了是不是?可其实你第一次见识到了纯净水器,第一次喝了一杯纯净水!三十几年前有那东西吗?你享受着二十一世纪的成果你却偏要与二十一世纪对抗到底似的,你怎么回事?我们有何功德?你有何功德?配被高干似的对待着?再看这些报,是专为我们印刷的!要花钱的!谁欠我们的债还不起,必得如此讨好我们吗?你知道为了使我们活过来,为了使我们继续活下去,已经花了多少钱了?‘老院长’扳着手指头向我算了一笔账,一百万都不止了!接下去还要花多少钱没法儿估计!”
李建国的这一番话,简直等于在训斥了。每一句都像一枚钉子,一枚接一枚“射”入赵卫东耳中,洞穿耳膜,钉入头脑。如果将赵卫东的头脑比作一块木板,那么它上面怕是已经被钉子钉满了。
赵卫东表现得异常平静。他离床开了门。
李建国奇怪地问:“你开门干什么?”
赵卫东说:“让那些自称为我们服务,自称为我们花了一百万都不止的人们听听。你多么激动地充当他们的口舌啊。这证明你已经是他们的人了。他们不但应该信任你,还应该向你颁奖章。我不敞开门也让他们听到,你不是邀功无据了吗?”
李建国一下子跳起,冲到赵卫东跟前,反指着自己心窝,脸红脖子粗地说:“我不是为了讨好他们!我是为了你别再糊涂下去。”
赵卫东以小学生在课堂上提问那种口吻问:“我糊涂不糊涂,是我个人的事,与你有何相干?”
李建国诲人不倦地说:“虽然我们不再是红卫兵战友了,但我们毕竟还是老乡,而且是同命运的人!”
赵卫东冷冷一笑:“我,你,无论我们过去和现在,谈得上什么同命运?”
李建国也冷冷一笑:“起码我们现在是同命运!都只不过是僵尸复活。说得好听点儿,都只不过是‘文革’的活化石!”
“你说完了?”
“今天到此为止。”
“那么,滚吧!”
“别忘了,这个房间并不是你家……”
“滚!”
李建国悻悻而去……
李建国气呼呼地走到自己房间门前,手已搭在门把手上了,却不立刻推门进屋。
他因不被理解而特别委屈,一转身又去找肖冬云。
肖冬云仍独自在房间里落泪。李建国问她怎么了?她就将看见赵卫东挥舞铁锨朝铁栅栏门发泄,以及自己如何扇了赵卫东一耳光的事,抽抽泣泣地说了一遍。李建国便将自己刚在赵卫东房间里劝了些什么话,以及赵卫东竟用“滚”字下逐客令的经过,也细述了一遍,未了问:“他是不是……”
肖冬云抬起泪眼望他,静待他说下去。
“他是不是……是不是那个那个……神经错乱了呀?”
李建国本欲说“疯了”,但又不愿那么说。吞吐之间,终于想起“疯了”的另一种较好的说法。
“胡说!再不许这么说他。”
肖冬云当即对赵卫东的正面形象予以严肃的维护。
“那他是怎么回事?”
“……”
“我劝他那些话有什么不对吗?”
“你那是劝人往明白处想的话吗?我要是他,你对我说那些话,我也用‘滚’字往外赶你!”
“就算我的话说得太坦率了,那总比扇他耳光强吧?”
“所以我正后悔呢。”
听肖冬云这么说,李建国也多少有点后悔了。
二人相对着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肖冬云长叹口气,自言自语似的又说:“也许,他真的有理由蔑视我们?”
李建国听得不大明白,低声“请教”:“他指谁?我们是我们四个,还是我俩?”
肖冬云又叹口气,心存内疚地说:“他除了指卫东,还能指谁呢?我们当然首先指的是我俩,也可以包括上我妹妹。”
李建国板起脸问:“他凭什么?凭什么轻蔑我们?”
“与他比起来,我们是多么轻意地就放弃了信仰啊!”
“信仰?什么信仰?”
“就是我们在‘文革’中几乎天天发誓的那种信仰啊!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头可断,血可流,‘三忠于’、‘四无限’,‘文革’中我们不是几乎天天这么发誓的吗?发誓时还热泪盈眶,还写血书……可现在呢,不须上刀山;不须下火海;不须断头;不须流血……我们只不过好比睡了一长觉,一睁眼时代变了,我们就思想落后了似的赶快跟着变。别人认为我们当时荒唐,我们也马上觉得自己当年可笑。扪心自问,我们又是怎么回事儿呢?他就不像我们,他起码还表现得是一个坚持信仰的人。仅就这一点而言,你总得承认他比我们可敬几分吧?”
由于肖冬云说到了“血书”二字,李建国的脸红了一阵。
他也学赵卫东的口吻问:“你说完了?”
肖冬云点头。
“呸!”
李建国的唾沫溅了肖冬云满脸。
“当年那也叫信仰?”
“……”
“我问你,别人把你妈妈的头发剪成鬼发了,往你爸爸脸上泼墨汁,狠踢他腿弯逼他跪下,你看着时,内心里真的拥护那种革命吗?”
“你倒是回答呀!”
“我……”
“我什么我?你们姐儿俩其实和我李建国没什么区别的!心里在恨恨地想——他妈的,不怕你们闹的欢,就等将来拉清单!凡是呸过我父母,凌辱过我父母,打骂过我父母的人,我将来都要一一替我父母算总账!”
肖冬云被诬蔑似的叫起来:“你胡说,那不是我们姐妹的想法!纯粹是你个人的想法!我们当年的想法和你的想法根本不一样?!”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说出来听听嘛!”
“我们姐妹想,想……我们的父母,肯定是有罪过的,要不‘文革’不会革到他们头上……”
“可你们父母第一天被批斗时,你们姐儿俩在家里相抱着哭作一团过,我到你家去安慰过你们,你能否认有过这件事吗?那又怎么解释?!”
肖冬云忽然往床上一扑,呜呜痛哭。
李建国顿时慌了,坐到床边,轻轻推着她肩,变换了一种赔罪似的语调说:“你哭什么呀你哭什么呀?我只不过是和你讨论讨论嘛,这也不能算是欺负你吧?”
肖冬云边哭边叫嚷:“你走你走你走!滚!滚!”
李建国也像肖冬云刚才那样,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又长长地叹了第二口气……
他不胜忧伤地自言自语:“你还哭,我就不走。唉,还动不动就互称战友呢,才由僵尸变成活人不久,就俩俩的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再过些日子,还不谁瞧着谁都不顺眼了呀。现在的人们也是的,何必多此一举把我们全都救活呢?倒莫如让我们还在岷山上做僵尸,也省得你烦我恼的了……”
肖冬云猛抬起头嚷:“你才是僵尸呢!你愿意再做僵尸,自己回到岷山上去!没人拦你!”
嚷罢,复埋下脸哭。
李建国苦笑道:“我一个人回去多孤独啊,要回去,也得动员冬梅陪我一起回去……”
肖冬云又猛地抬起了头……没等她口中说出什么话,或对李建国怎样,门一开,乔博士一脚迈了进来。乔博士见他俩那种情形,一怔,之后连说:“对不起对不起,事急忘了敲门了……”
随着乔博士关门退出,肖冬云由伏在床上而坐在床上了。
乔博士在门外轻轻敲门。
肖冬云赶紧掏出手绢擦泪,而李建国则去开门。
乔博士重新进屋后,也不坐,连连又说:“我有失礼貌了,请原谅,请原谅……”
肖冬云大不自然,扭头一旁,不吭声。
乔博士站在门口,望着李建国说:“你欺负冬云了吧?”
李建国也大不自然起来,讪笑道:“我没欺负她。我欺负她干吗呀?我刚才只不过和她讨论问题来着。”
乔博士也笑道:“既然是讨论问题,而一方哭了,那就证明另一方的态度值得反省了。关系亲密的人之间,讨论问题更要心平气和。”
李建国觉得乔博士误会了什么,澄清地说:“我和她没什么特殊的亲密关系。我和她妹妹是一对儿,而她和赵卫东是一对儿。”说完还看着肖冬云问:“是这样吧!”
肖冬云不但大不自然,而且大窘了。她怎么说都不妥,狠狠瞪了李建国一眼,面红耳赤起来。
李建国又说:“你脸红什么呀!都2001年了,谁喜欢谁,谁爱谁有什么不能公开的呀?我不澄清一下,让博士心里误会着,就对啦?”
乔博士又笑了。他说:“其实是你误会了。我没误会。我知道你喜欢冬梅,赵卫东喜欢冬云。我说的亲密关系,指的是你们一块儿长征的关系,不是指你们谁喜欢谁的关系。”
乔博士说这番话时,肖冬云抬头看了他一眼。她本想偷看他一眼的。不料他的目光也正望着她,她脸更红了,头也垂得更低了。不知为什么,她心跳加快了。她自然是每每暗自承认,她和赵卫东之间,是存在着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的。即使不一块儿长征,那关系也是明明存在否认不了的。但毕竟是第一次有人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着她的面,用“一对儿”、“喜欢”、“爱”这种她觉得禁讳的词说出来。她尤其不愿乔博士认为她和赵卫东是一对儿,并认为她喜欢他爱他。不仅因为他的某些言行和表现使她大感牵连性的耻辱,似乎也还因为别的。还因为别的什么呢?她自己对自己一时尚不能分析清楚。何况她不觉得有什么分析清楚的必要。她本能地认为有些事还是模糊着好。至于李建国和妹妹的关系,照李建国的说法,仿佛他和她的妹妹已经是一种大人之间的恋爱关系了!一个才初一,一个才初二,亏他说得出口!何况他李建国凭哪方面配和自己的妹妹是一对儿呢?如果不是乔博士在房间里,她定会扇李建国几个大嘴巴子……
她暗问自己:肖冬云啊肖冬云,你究竟是怎么了呢?从前你是一个多么好性情的初三女生啊!别人成心气你,故意逗你恼火起来,都是不容易做到的事,现在你怎么动辄想啐人想骂人想扇人耳光呢?你的两名当年的红卫兵战友,怎么竟成了最惹你心烦的人了呢?他俩在长征途中是多么关怀你和妹妹,多么照顾你和妹妹呀?怎么他俩的每一句话你似乎都不爱听了呢?你其实是动辄想啐他俩想骂他俩想扇他俩的耳光呀!难道在你看来他俩竟是一无是处的两个人了吗?那么你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比如在乔博士心目中,就不是和他俩一样的人了吗?乔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