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胳膊,说几句黑话而不至于被她们吐一脸口水。我会和她们一起进入无耻的中年,过过干瘾,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虽然很没劲,但至少不会显得特别的悲惨。
我师父老牛逼之所以成为厂里的名人,并不是因为他喜欢泡老阿姨,而是因为他打过车间主任。
我堂哥也打过车间主任,他把一个瘦猴一样的车间主任打成了猪头,还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农药厂的保卫科找我堂哥谈话,他进了保卫科把衣服一脱,露出了胸口的刺青,是一幅哪吒闹海。哪吒三头六臂,脚踩风火轮,手提火尖枪,完全临摹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那部动画片。保卫科的人看到这个刺青,没多说什么,放他回家了,过了两天他们把我堂哥给开除了。
老牛逼打车间主任,据说是八十年代初的事,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他走到车间主任办公室里,抡起一个烟缸,朝车间主任脑袋上拍了三下。这三下把车间主任打成了脑震荡。车间主任醒过来之后,托人给老牛逼送去了一条牡丹牌香烟,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人人都讨厌那个车间主任,只是没人敢去拍他而已,老牛逼因此成了全厂的英雄。当时老牛逼四十来岁,正是在厂里打人的好年纪,辈分和拳头都够大的。后来我做了他的徒弟,他快六十岁了,即将退休,肌肉开始萎缩,而且老花眼,已经打不动人了。而我还是个学徒,辈分不够,胳膊再粗也是枉然,打人的下场就是被开除。我和老牛逼在一起,假如取短舍长,连苍蝇都拍不死一个,假如取长补短,就能打遍全厂无敌手。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我二十岁的时候遇到一个敢于打车间主任的师父,心里难免会发痒。可惜,我最终只是陪着他,拆了很多出故障的水泵,见识了很多姿色阿姨而已。
我曾经很仰慕地对他说:〃师父,你那么牛逼,敢打车间主任。〃
老牛逼说:〃这不稀奇,最牛逼的是拉电闸。〃
〃怎么拉电闸?〃
〃厂里扣你奖金,你去把电闸拉下来,所有的车间都停产。〃老牛逼说,〃这个最牛逼。〃
〃你拉过电闸啊?〃我联想到农药厂的阿三,这个猪头造个谣就被抓进去劳教,拉电闸必定是判刑无疑。
老牛逼说:〃我没拉过电闸,有人拉过。〃
〃抓进去了?〃
〃没有抓。敢抓他,他就敢把厂长办公室给炸了。〃老牛逼说,〃厂里牛逼的人有很多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后来我知道,老牛逼最牛的不是打人,也不是玩弄老阿姨,他真正的本钱是技术,全厂五百多个水泵,没有他不会修的。除此之外,他还会修自行车、助动车、各类机床,甚至是食堂里造面条的机器。七九年的时候他是全化工局的维修技术标兵,把一台日本进口的真空泵给修好了。后来他拍伤了车间主任,自己也忽然变成了一个傻子,什么机器都不肯再修了,但凡出故障的水泵在他手里一律报废掉,换新的。厂里知道他技术好,耍牛逼,拿他没辙。技术是一个工人的资本,假如像歪卵师傅那样,脖子直不起来,刨出来的铁块全都是朝左歪的,同时又不敢豁出去炸厂长办公室,这就没有任何耍牛逼的机会,只能做一个钳工班的文工团,被人嘲笑到退休。
我们所修的水泵,大部分在泵房里,由阿姨们看守着的。泵房里有几个按钮,通常按绿色的就会使水泵转起来,按红色的它就停了,每天的工作就是按了红键按绿键,周而复始,非常轻松。假如是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这种工作通常是由电脑程控完成的,不需要阿姨来操作,劳动力解放之后,阿姨们就回到家里去做全职主妇。但这是欧美国家的办法,九二年,在我的化工厂里,只有财务科摆着两台电脑,大部分人还搞不清计算机和计算器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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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第二章 水泵之王(8)
看守泵房的工作,就像医院里的护士,只能由女的来做,这是厂里不成文的条例。假如由一个男的去干这个,大家就会怀疑他是个残疾。
泵房都在生产区里,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工作间,总共不过四个平方的空间,放着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门电话,没有拨号键。这种电话机无法打外线,只能通过总机呼叫厂里的某个分机。另外还有几张报表,填写每个水泵的运转状况。水泵就在工作间外面,水泵要是坏了,阿姨们一个电话挂到机修车间,机修车间的调度员再把电话挂到钳工班,这时候,我的工作就开始了。
老牛逼第一次带我去修水泵,他揣着一把扳手,对我说:〃跟我走。〃我跟着他进了生产区,绕过两个车间,钻过一个小门洞,七拐八弯来到一个贮槽后面,这里有一个工作间,门开着,有个阿姨靠在门框上对着我们招手。这个地方阴森森的,除了机器的轰鸣,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也不会有人走过。我心想,这不太像是修水泵,倒有点像是去嫖娼。
阿姨说:〃老牛逼啊,东边那个水泵坏掉了。〃
老牛逼说:〃你怎么像个白毛女,缩在里面不出来啊?〃这又是黑话,我已经懂了,白毛女就是被强Jian过的意思。阿姨听了,冲出来拧老牛逼的嘴,一边拧一边问:〃咦?新收了个徒弟?〃
老牛逼对我说:〃去把螺丝拧下来。〃我揣着扳手去找那个坏掉的水泵,把老牛逼和水泵阿姨留在了身后。
水泵通常是用四个拇指一般粗的螺栓固定在基座上,我的任务是把那四个螺帽卸下来。大多数螺帽因为年深日久,加之地面潮湿,已经锈成了一块铁疙瘩。我把扳手套上去,开始发力撼动它。这个动作,和划桨一模一样。我后来认识一个英国人,是剑桥大学划艇队的,差点就去参加了奥运会,说起这门高尚运动,他很自豪地捋起袖子,给我看他的肱二头肌,丰满光滑简直就像小半个地球仪。我也捋起袖子给他看我的肱二头肌,并不比他逊色多少,把英国人看得很开心,问我玩什么运动。我说,我玩的是锈螺丝。英国人没听明白,以为我说的是Show Rose。
那天我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拧螺丝,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拧下来三个,最后一个螺帽简直像是狗操X,套在那根螺栓上,死也不肯下来。我往肺里吸进去足有两公升的空气,脖子上青筋爆出,四肢肌肉绷紧,上下臼齿磨得嘎吱嘎吱响,好像是要She精的样子。最后一发力,嘎嘣一声,我向后倒去,螺栓竟然被我拧断了。
我在地上打了个后滚翻,爬起来,拎着螺栓去找老牛逼,他正在工作间里陪阿姨嗑瓜子。我把螺栓往桌子上一扔,老牛逼皱着眉头说:〃怎么搞的,螺栓断了?〃
我说:〃我也没办法。它就是断了。〃
老牛逼说我是生犊子,干活光凭一股子蛮力,不讲究技术,就会拧断螺栓。我想起我堂叔说过的,钳工是技术工种,没技术的人连螺丝都拧不下来,原来这话是真的。
拧断了螺栓是很麻烦的,得用气割枪,把残余的螺栓从基座里割出来,再装上一根新螺栓。此事不用我来做,我只管拧螺丝就可以了。这种意外是很偶然的事情,我卸过两三百个水泵,统共也就碰到了这么一次,但我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个水泵阿姨竟然因此把我记住了,还到处散播,〃老牛逼新收的徒弟是个生犊子,一上手就把螺栓给拧断了。〃其他水泵阿姨听了,也把我给记住了,我去卸水泵的时候,她们就会特地关照我说:〃小路啊,拧螺丝的时候当心点啊,别把螺栓给拧断了。〃她们凑到我身边看着我拧螺丝,把脸上的雪花膏气味灌进我的鼻孔里,搞得我只想打喷嚏。
把水泵卸下之后,会有农民工用扁担挑着一个新水泵过来,钳工负责把新水泵装上去,农民工就把有故障的水泵挑到钳工班去。水泵有很多种,最重的那一种,得八个农民工才能挑起来。
这样的农民工在厂里被称为〃起重工〃,这种强体力劳动正式工都不肯干,就找郊区的农民来干。后来郊区的农民也不干了,就找县里的农民来做,再后来,县里的农民也找不到了,厂里的起重工全都成了外省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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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第二章 水泵之王(9)
据说,人老了以后做梦,都是关于往昔的。人老了就没有未来了,即使在梦里也看不到未来。我三十岁的时候经常梦见往昔,拎着一个扳手,迤俪走向厂区深处的泵房,那里有一个阿姨和一台坏掉的水泵在等着我。梦里的我心情平静,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我想不起十年前自己是以什么心情去拆那些Show Rose了,我也忘了那些阿姨具体的相貌,四十多岁的女人在我印象中都是差不多的。只有一次,我记忆深刻。那次,我独自去糖精车间拆一个水泵,走进工作间,觉得很诡异。那个阿姨把四平方的工作间布置成了一个温馨的闺房,有橙黄|色的台灯,淡蓝色的布幔,椅子上是米老鼠的坐垫,最恐怖的是,她不知从那里搬来了一张折叠床!阿姨斜躺在床上,瞄了我一眼,说:〃二号水泵坏了,你自己去修吧。〃
我把螺丝卸下来之后,又跑进工作间,背对着阿姨打电话,叫起重工来扛水泵。趁这当口,阿姨问我:〃你多大了?〃我对着电话喊:〃喂!喂!起重工吗?你们他妈的怎么还不过来?〃墙上挂着一面小镜子,通过镜子我看见阿姨撇着嘴,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理我了。
我把这事情说给老牛逼听。老牛逼问我:〃她长什么样子?〃我形容说,浓眉,卷发,血红嘴唇,还这么斜躺着。老牛逼说,那不叫斜躺,准确的说法是贵妃躺,两腿并拢,把手撑在腮上,如果两腿叉开那就不是贵妃躺了,而是潘金莲躺。我翻着眼珠回忆了一下,说:〃腿倒真是并拢的。〃
老牛逼说:〃那个女人叫阿骚,要离她远一点,她腿并拢的时候还好一点,要是叉开了,全厂的男人都顶不住。以后糖精车间的水泵就让魏懿歆去弄吧。〃
〃魏懿歆会不会出事啊?〃
〃你放心,阿骚不喜欢结巴男人。舌头短,够不着。〃
关于修水泵,还有一些细枝末节可说。
坏掉的水泵挑进钳工班里,被扔在角落,凑个黄道吉日,拆开了统一检修。据我所知,修好的并不多,其实钳工们根本懒得去修它们,每隔几个月,废品仓库的人过来清点一下便全都收走了。
我爸爸有时候会问我:〃小路啊,你的水泵修得怎么样了?〃我只好糊弄他:〃这两天在学修真空泵。〃他就对我说一大堆真空泵的工作原理,最后加了一句:〃学会修水泵,跑到哪个化工厂都有饭吃。〃
有一天,我指着钳工班里大大小小的水泵,对老牛逼说:〃师傅,你什么时候教我修水泵?〃
老牛逼说:〃学这个有什么用?你还是帮我去管自行车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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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师父,你总要教我点什么吧?不然等我满师了,跑出去什么都不会,你也不见得有面子啊。〃
老牛逼说:〃你修好了水泵又怎么样呢?会给你加奖金吗?〃
我说:〃不会。〃
老牛逼说:〃那你修不好水泵又怎么样呢?会把你辞退吗?〃
我说:〃也不会。〃
老牛逼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所以你还是去帮我看自行车摊吧。〃
事隔多年,我想起老牛逼那一身松垮垮的肉,眯着眼睛看水泵的神态,以及他横着走路的样子,我总觉得他像个哲学家。后来我想明白了,一个人干了四十年的钳工,揍过车间主任,修过无数台水泵,既不尊重女人也不尊重知识,他就会变成一个哲学家。
九二年的时候厂里派了几个干部到钳工班来,说是要考我的技术,评职称。钳工的最低级别是二级,再往上是四级,最高八级。干部们问老牛逼,你徒弟能考几级?老牛逼说,四级没问题。我当时吓得冷汗直流,他们要是扔一个水泵给我,除了拧螺丝,我再也不会干别的了。结果,干部们扔给我一坨铁块,说把这个铁块锉成一个立方体,就算我通过四级考核了。我拎起铁块,拿起锉刀,挥汗如雨地干了六个小时,把拳头大的一块生铁锉成了方不方圆不圆麻将牌一样大的东西,干部们捏着这块东西,问老牛逼:〃这好像不行吧?〃老牛逼说:〃你说不行?你看歪卵刨出来的铁片,有几根是直的?〃干部听了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