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没了。〃
我看着这张照片,想不出它有什么教育意义,由于画面上只有一堆废砖乱瓦,因此也不具备任何想象的可能。我见过打群架被拍得头破血流的人,与这个展厅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当然,头破血流的人会惨叫,照片不会,照片只能是沉默地表达着它的悲惨。
安全科干部看了看我,说:〃你好像很喜欢看这个?〃
我说:〃还好。像那个什么,抽象画。〃
安全科干部也端着胳膊和我一起欣赏那张照片。后来他居然问我:〃你觉得哪种死法比较好?〃我一惊,变成了个结巴,话也说不上来。他说,被炸死是很幸福的,被炸死的人,轰的一声就没了,不会感到痛苦。碎片是没有痛苦可言的。被电死的人就很倒霉,尤其是380伏工业用电,人触电的时候大脑是很清醒的,只是甩不掉那电线,这时候就会知道自己要死了,然后真的就慢慢地死了。电流会使人体处于一种神经抽搐的状态,尸体摆出各种造型,甚至像杂技演员一样反弓起身体,脑袋可以从裤裆里伸出来。对于一个即将要死的人,没有比这个更痛苦的了。还有被轧掉手的人,那种疼痛会永远留在大脑深处,每次看到自己的残手,就会起鸡皮疙瘩。还有被硫酸浇在脸上的人,那种痛苦,叫做生不如死。
我听了这些,身上也起了一层寒栗,但他又安慰我说:〃其实,只要按规章制度操作,就不会出什么事故。出事故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违章操作。〃我们一直听到这里,才算听到了一点教育意义。但他后来又说:〃不过也难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些人违章操作,自己没死,倒把别人给炸死了。〃
这次安全教育对我意义重大,后来我去做学徒工,师傅说我缩手缩脚,一副怕累怕死的腔调。我把这个展厅的故事对师傅们说了,师傅们嘲笑我说,理他干什么,那安全科的家伙是个变态,绰号叫〃倒B〃。我问他们什么是〃倒B〃,他们说,倒B就是很混蛋很没出息的意思,要是我也这么混下去,就会赢得〃小倒B〃的绰号。我听了,只能强迫自己把展厅的事情忘记掉,可是偏又忘不掉,此事成为我严重的心理阴影,直到我看见真的死人、真的断手断脚,才渐渐变得像师傅们一样无畏。
我当时还问倒B,展览室里的照片是从哪里搞来的。他说,不知道是哪个上级部门编的,派发到各个工矿企业,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倒B无疑很会用成语,而且都是八个字的成语)。我不想当〃前事〃,成为一张扁平的照片,被挂在一个昏暗的展览室里供学徒工参观。我问倒B:〃这玩艺儿有肖像权吗?〃
倒B说:〃我是管安全教育的,不是管法制教育的。〃
倒B后来宽我的心,和我说起了概率。他说: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本厂开工以来,生产事故比美国企业还少,只有两个电工出过人命,而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们这些没有专业技能的普高毕业生,是没资格去做电工的,只能做做操作工,操作工不会被电死,通常都是被炸死,目前厂里还没有一个人被炸死过,只有被炸掉一个耳朵的,这说明操作工的死亡概率相当低。
倒B说,本厂的工人,在马路上被汽车撞死的有三个,生癌死掉的有一百多个,照这个概率,化工厂的危险性还不如交通事故呢,更比不上癌症发病率,即使不到这里来上班,也可能被撞死,或生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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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第一章 悲观者无处可去(10)
他说完就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概率吗?〃
我说:〃知道,就是做除法。〃
倒B说:〃没错,你要学会做分母,别去做那个分子,就可以了。〃
安全教育就这么结束了,倒B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张证书模样的东西,上面敲着一个蓝色的图章。我不知道此物有何用,是不是有了这个,就能杜绝事故发生,好像以前的红宝书一样。倒B说,不是的,这张证书代表我们都受过安全教育了,将来出了事故,死了或残了,就算我们咎由自取,与倒B本人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把证书发到我们手里,诡笑一通,很开心地消失了。
倒B消失之后,小噘嘴告诉我们:明天早上八点钟准时来劳资科报到,给我们分配工种。之后就放我们回家了。我离开化工厂的时候,还没到下班时间,外面的台风依旧猛烈,雨却停了。我那个高中的化学课代表走出厂门,忽然对我说:〃路小路,我想我还是去做营业员吧。〃
很多年以后我站在工厂边的桥上,我想起第一次站在那里,就是和化学课代表告别之后。我以后再也没看见过他,听说他并不是去做营业员,而是去一个农机厂跑供销了。
当年我站在桥上真是伤感极了,我的化学课代表继承了我的遗志,去做营业员。当然,遗志是说我死了以后的志愿,我当时的心情和死了也差不多。我想我真是没什么地方可去了,只能去化工厂制造糖精,或者像我爸爸给我规划的那样,做一个钳工或者是电工。我把自行车停在桥上,走到桥栏杆边上,像很多年后一样探出身子,躬成九十度,面向浑浊的河流。一瞬间,河水填满了我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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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第二章 水泵之王(1)
第二章 水泵之王
我爸爸说过,在工厂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然也要学会保护自己,遇到爆炸千万别去管什么国家财产,顶着风撒丫子就跑,跑到自己腿抽筋为止。除此以外,我必须努力工作,像驴一样干活,否则读职大的理想就会泡汤。
我说:〃爸爸,你一辈子做工程师,吃屁个苦。你没资格这么要求我。〃
我爸爸说:〃你知道什么?我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去做搬运工,搬了整整三年的原料桶。〃
我说:〃耶?这事儿你可没跟我说过。〃
我妈插进来说:〃你爸那阵子倒了大霉了,而且不敢说,说出来就要被厂里送去劳动教养。〃
我说:〃你现在说出来。你们厂要是敢把你送去劳教,我就弄死你们厂长。〃
我爸爸还真搬过原料桶。七一年那会儿,我还没生,我爸爸当时是技术员,陪我妈去看电影,陡然看见当时的厂长和一个女科员,并且就坐在我家二老前面。我听说那时候搞男女关系都是在电影院里,黑擦擦的地方,便于偷偷摸摸,还有人一边看着《红色娘子军》一边手Yin的。很不巧,厂长一扭头看见了我爸爸,我爸爸没吱声,带着我妈就溜了。这事情过了也就过了,我爸爸和厂长都仿佛它不存在似的,双方近乎默契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半个月以后,我爸爸去仓库领材料,农药厂的仓库大得很,我爸爸在里面转悠了一圈,听见有动静,以为是耗子,就走过去察看,先是看见了两双鞋,接着看见了一条裙子,接着又看见一个奶罩耷拉在一堆角铁上。再接着,我爸爸看见了厂长和女科员。我爸爸站在他们和一堆衣服之间,觉得这件事就像做梦一样。如果你不想捉奸而偏偏两次捉到了奸,就会有类似的幻觉产生,以为自己在做淫梦。可惜,淫梦之后是噩梦,我爸爸被调到了车间里去搬原料桶,六十公斤一桶的原料,从车间这头滚到那头,每天得滚上一百多桶,差点把腰给废了。
我说:〃你别说了,我今天就找人去把那厂长给废了。〃
我妈说:〃八百年前的事了,那个厂长后来被抓进去了。〃
我爸爸说,当时要不是忍气吞声,就该被那厂长捏造一个罪名送去劳教啦。当时,一个厂长要整一个小技术员,易如反掌,只要在他的抽屉里放几块钢锭,就能以盗窃罪论处,严重的还能被判成破坏生产罪,劳教都算是轻的,可以直接被送去劳改。我爸爸做了三年的闷葫芦,别人问他哪里得罪了厂长,他就装成是个白痴一样想不起来了,这才算躲过一劫。一直到拨云见日,那厂长被群众检举,判了徒刑,我爸爸才长叹一声,从白痴又变回了正常人。
我说:〃爸爸,你真不容易,搬原料桶那会儿还顺带把我造了出来,辛苦了!〃我妈听了,顺手在我脖子后面拍了一巴掌。
我爸爸埋怨我妈说:〃当年,要不是你闹着要去看电影,我怎么会撞到厂长?〃
我妈说:〃你自己笨。在仓库里看见了裙子奶罩,还非要去看个究竟。你不会跑开啊?〃
我爸爸说:〃奶罩上又没写他们的名字,我怎么知道又撞上了厂长?〃
我爸妈要是拌起嘴来,简直是无休无止。趁这个功夫,我做了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假如让我去搬一辈子的原料桶,从一九九三年一直搬到二○三三年,在这四十年里我每天搬一百桶原料,每桶原料重六十公斤,刨去星期天在家休息,我这一辈子就得搬动七万多吨重的东西。距离倒不是很远,也就几十米。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就是把一幢大楼挪到了街对面。这个结论无疑是很悲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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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了安全科的教育,其实并不怕自己被炸死。倒B说了,被炸死是一种概率。看了展览室里的死人图片,人会产生两种错觉,一种是觉得自己明天就会有类似的遭遇,如我的化学课代表;另一种是觉得这事情横竖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比如我。我坚信此生不可能被炸上天,然后再一片片地落下来,我认为自己会老死在某一张病床上,身边有我的儿子孙子重孙子,我既不可能是烈士也不可能是案例,我的照片绝无可能出现在全国的化工单位里。但是,另一件事情像梦魇一样缠绕着我:假如我被分配去做一个搬运工,那就没有任何概率可言了,这七万多吨的重量就是我的宿命。
后来我爸爸说,搬原料桶,如今都是农民工干的事情,绝对轮不到我这个拥有正宗高中文凭的人来做,这叫人才浪费,国家对此非常重视的。我爸爸拍了拍我忧郁的后脑勺说:〃放心吧,你起码也是个钳工。〃
其实,我爸爸还是不能理解一个悲观者的想法。我把这件宿命的事情想明白了,就知道,即使我做了钳工,也就是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让几万个水泵起死回生。我当营业员是一辈子数人民币,当科员是一辈子看日晷,当工程师是一辈子画图纸,都没什么意思。我这个想法不能说出来,因为实在太无趣,无趣得简直想去死掉算了。
对于工种问题,有必要再解释一下。工厂里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干部,一种是工人。在工人看来,干部是从来不用干活的,其实不是这样,比如宣传科要出黑板报,工会要安排文艺活动,财务科要做账点钱发工资,这些其实都是劳动。但在工人看来,这种劳动因为不消耗卡路里,所以迹近狗屁。尽管如此,工人还是羡慕科室里的干部,道理很简单,没有人天生喜欢体力劳动。
工人之间也分等级。以倒三班为界线,凡是需要倒班的都是傻逼,凡是上白班的都是牛逼。化工厂的维修钳工就是上白班的,这种人既看不起干部(认为干部不劳动),同时又看不起倒三班的操作工(认为操作工是傻逼)。
那时我还没有进工厂,只觉得做钳工没意思,从字面上解释,这种人每天拿着老虎钳跑来跑去,身短脖子粗,胡子拉碴一身油污。这当然是工人阶级的典型形象,是最先进的阶级,可惜九十年代这种形象已经分文不值了。我爸爸急了,说钳工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工种,退休了可以摆一个修车摊子。他说过一百遍,修车修车修车。我说:〃爸爸,我要是退休了就天天打麻将,修什么自行车啊?〃
我爸爸说:〃学一门手艺,混饭吃,懂不懂?〃
在我正式成为钳工之前,为了纠正我好吃懒做的恶习,我爸爸带我去拜访了家里的一个堂叔。据我爸爸说,堂叔十六岁出来学生意,干了三十年的钳工,两只手都变得像老虎钳一样,随时都可以掐死人。这种描述很恐怖,我爸爸可能没想到,假如我有一双老虎钳一样的手,他是不是还能那么顺利地扇我耳光。正所谓病急乱投医,他为了让我安心做工人,什么招都使上了。
我堂叔家住在戴城的西区,此地从乾隆皇帝那一代起就是贫民窟,两百年过去了,差不多还是老样子,放眼望去,全是用毛竹和油毡布搭起来的棚子。这种棚子点火就着,小风一吹能烧出二十里地。我堂叔就住在这个地方。那天我爸爸带着我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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