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对象,假如没有,她就开始掐着手指仰望天上的白云,嘴里还嘀咕着什么,好像是在对着老天爷念咒语,老天爷将从云层里扔下一个对象给你。然后她会忽然说,啊呀,某某车间的某某某你认识吗,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了。这是硬撮型的,还有代理型的,比如你看上了厂里的谁,就托秦阿姨去说合。秦阿姨做这种事情不但分文不收,而且还倒贴,你要是接受她的撮合,或者是委托她去说合,她就会在你的搪瓷饭盆里放上超级大的排骨,或者超级大的肉丸子。
据说秦阿姨还很认真,她从来不瞎撮合,比如说,科室男青年配化验室女青年,白班男青工配姿色中上的三班女青工,三班男青工配姿色中下的三班女青工,老光棍配寡妇,歪脖子配斜眼,就这么个配法。其实这也很科学,和博士娶硕士、硕士娶本科是一个道理。并且,秦阿姨有一种练达的人情世故,她对那些长相不错的姑娘小伙都抱有特殊的好感,好像是优质产品,但她不会去撮合这些人,她会给这些优质品介绍一个长相平庸、家底殷实的对象。照她的说法,这叫荤素搭配法。秦阿姨非常反对的就是我这样的,一个钳工学徒,垂涎于科室女青年,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假如我托她去给我说合说合小噘嘴,她最后一定会给我拉一个又有钱又难看的小丫头,并且,其有钱程度和难看程度成正比。
秦阿姨撮人,有一种不可质疑的力量。要是拒绝这种撮合,那你就完蛋了,那最小的排骨,那隔夜的肉丸子,都会出现在你的饭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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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一听秦阿姨要来,就恭喜白蓝。我问她:〃给你撮的是谁啊?〃
白蓝说:〃好像是宣传科的小毕。〃
我不认识宣传科的小毕,我说:〃噢,就是画黑板报的啊。〃
白蓝说:〃不要乱讲,宣传科不只是画黑板报。〃
〃但我只看见过他们画黑板报。〃我顿了顿,故意问她,〃那我应该走开才对啊,何必在这里做电灯泡呢?〃
〃她缠了我很久,我烦她,又不好意思赶她走。你在这里坐一会,她觉得没劲了,就会走了。〃
〃秦阿姨可没这么简单,她会一次又一次地来撮合的。〃
〃我就烦这个,没完没了。〃
〃顺便问问,这次是秦阿姨硬撮,还是小毕看上你了?〃
白蓝脸上红了红,低声说:〃小毕。〃
我盘腿坐在体检床上,一双臭脚暴露在空气里,白蓝说我的鞋子有问题,会弄出脚气。当时我穿的是一双真皮运动鞋,说是真皮,其实是他妈的人造革,地摊上买的,根本不透气。我说这也没办法,贵的鞋子我买不起,而且也不适合穿着去拆水泵。白蓝问,厂里不是发劳动皮鞋了吗。我说这就别提了,那种劳动皮鞋穿在脚上,一天的工夫,就把袜子磨得前穿后破,我都赔进去十几双袜子了,工人师傅都是赤脚穿劳动皮鞋,我不行,我脚嫩。白蓝皱着眉头说:〃也好,但愿能把秦阿姨熏跑。〃
后来秦阿姨真的来了,她那两坨青春红非常的醒目,她后面还跟着一个人,高个子,白净脸,戴着一副眼镜。我猜这就是小毕,果然没错,我可没想到秦阿姨会把小毕也带来。那天因为有我在场,秦阿姨的声音压得非常轻,好像是地下党接头。白蓝也压低了声音,我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倒是小毕,在屋子里随便走了一圈,打量打量医务室的摆设,眼睛扫过我,嘴角微微上翘,看起来是在笑,其实没有任何表情。
他和白蓝之间的对话是这样的:
〃你好,我是小毕。毕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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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第五章 白蓝(3)
〃你好,我是白蓝。〃
〃我还是第一次来医务室。〃
〃是吗?〃
〃经常看见你。〃
〃我倒不经常看见你。〃
〃因为我不常生病嘛。呵呵呵。〃
〃呵呵呵。〃
〃我进厂没多久。我是化工职大毕业的。你呢?〃
〃呵呵呵。〃
〃这里环境不错。〃
〃呵呵呵。〃
趁着这个工夫,秦阿姨走到我身边,她先是看了我几眼,打算把我看毛了。一般来说,秦阿姨用这种目光看着你,就意味着你喜事上门了,不毛才怪。但我既然受了白蓝的委托,就得硬撑着。秦阿姨问我:〃路小路,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说:〃复查。〃
〃查什么?〃
〃脑袋啊。上次撞在水泵上,到现在还经常犯晕。〃
〃噢。〃秦阿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你的脚臭吧?太厉害了。〃
〃我现在什么都闻不出来,我脑子撞坏了。〃
秦阿姨同情地看着我,说:〃等你康复了,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不过你还得把脚臭治好,用生姜水泡脚,不然只能给你介绍一个有口臭的女朋友了。〃
我操,我一听这话,实在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秦阿姨你太可爱了,脚臭配口臭,我输给你。这种配对法简直是在做水稻杂交试验,我生出来的小孩可能是个脚臭与口臭的双料冠军,到时候拜托你给他找个腋臭的配偶吧。等我的孙子出生,他就是一个生化武器。
我这么笑着,打断了白蓝和小毕之间的对话。白蓝走过来,煞有介事地对秦阿姨说:〃秦阿姨,你不要刺激路小路,他好像是脑干撞坏了,经常有过激反应。〃我听了这话,几乎笑得要滚下体检床。
后来秦阿姨和小毕走了。小毕走的时候还跟白蓝握了握手,他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始终翘在那里。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说明涵养很深。那时候我和白蓝说起小毕,我说,我很欣赏他的嘴角,总是翘着,他笑起来是用胸腔共鸣,很节制地笑三到四声,笑三声是表示好笑,笑四声是表示很好笑,他的笑声总是第一声比较重,渐次减弱。我想小毕最后会成为毕科长乃至毕厂长的吧?白蓝说,观察得挺仔细啊,你也这么笑笑,也能做科长吗?
我说,我不行,我钳工一个,这种笑容出现在我脸上,那就是我脑干真的被撞坏了,或者,别人会怀疑我偷了厂里的东西,搜我的包。我天生嘴角下垂,一副图财害命的样子,但厂里的保卫科管不了我图财害命,所以也不会搜我的包。至于笑声,呵呵呵,或者呵呵呵呵,我都学不来,我笑起来是先弱后强,越笑越厉害,这他妈还是像个图财害命的。
白蓝说:〃路小路,你有妒嫉心理。〃
我叹了口气。九二年,在小毕身上我看到了我所有的理想,化工职大毕业,宣传科画黑板报,白白净净很斯文,并且,他妈的,连对于女人的口味都如此相似。但我还是一个修水泵的小厮,我看起来是没指望了。
那时候她听我说到这些,化工职大,宣传科,她就静静地听着,也不笑,也不插嘴。她说我妒嫉小毕,只说了这么一次,后来她说这种感觉不是妒嫉,最多只能算是艳羡。我不知道艳羡是什么意思,大概是非常非常羡慕吧。我问她,艳羡和妒嫉有什么区别。她想了想说:〃妒嫉嘛,你就会去破坏人家,可是你也破坏不了小毕,所以只能是艳羡。〃我觉得很不是滋味,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她遇到我,对我说:〃那天的事谢谢你。秦阿姨再也没有找过我。〃
我说:〃操,她是没找过你。但我吃了一个礼拜的隔夜肉丸子!〃
那年秋天,因为我跑得够快,骑三轮不要命,所以救了德卵。厂里说要嘉奖我,给我发了三十块钱的奖金。我在化工厂干过很多好事,无一报答,也干过很多坏事,也无一报应,唯独这一次拿到三十块奖金,回去对我妈说,我妈很开心。她说小路终于长大了,以后她生病,我也可以骑着三轮送她去医院。
我把这事情说给白蓝听,我说,德卵这条命就值三十块。白蓝说:〃别太得意,上次农民工救了你,一毛钱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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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第五章 白蓝(4)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救德卵主要是你指挥得当,该嘉奖的是你。〃
她说:〃我是医生,我救人是职责,出了岔子要处分的,你跑得慢会被处分吗?〃
她这么一说,我又觉得自己很伟大,我说:〃对对对,你是恪尽职守,我是助人为乐,性质不一样。〃
她翻了我一个白眼说:〃你好像还挺有文化的,居然会用成语,这样的钳工我可没见过。〃
我说:〃操,承蒙你看得起,不如咱们去把这三十块吃掉吧,我请你吃肯德基。〃
九二年的时候戴城开了一家肯德基,顾客人山人海。在此之前,戴城是一个脏了吧唧的城市,马路边上永远泛着油光七彩的脏水,大排档就在脏水之上开张。戴城的餐馆以面馆为主,这里的人爱吃很细的龙须面。所有的面馆里都飞着苍蝇,那些吃过的面碗,服务员把汤水倒掉,在一个脸盆里涮一涮,接着又端上来。即使是比较高档的餐厅,也不会有空调,只有电风扇,冬天就更别提暖气了。至于那些服务员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像茄子,经常能在街上看到服务员和顾客打架,一群顾客打一个服务员,或是一群服务员打一个顾客。
那时候吃面都是抢座位的,具体来说,跑进一个面馆,看到人山人海,就瞅准一个空凳子,拎在手里,然后去账台买票,再拎着凳子去灶台领面,最后再把凳子放下,坐在那里吃面。假如不曾抢到凳子,最后很有可能站着吃面。戴城人认为,站着吃面是叫花子,丢祖宗的脸。有些面馆很狡猾,故意用那种条凳,总不能举着个条凳去领面条啊。为了抢坐这个条凳,最后也会酿成斗殴,条凳就成了凶器。
戴城有了肯德基以后,大家好像开窍了,渐渐明白什么叫吃饭。吃饭得窗明几净,得有音乐,不能飞满苍蝇,最起码服务员不能打顾客吧。人不是猪,不是一辈子都只能接受茄子脸的,所以人类会进化。你可以说人类是一代一代进化的,但是在九十年代看来,很像是一年进化一次。九十年代就是这样奇怪。
我和白蓝在快餐店里坐着,我对她说,我高中时代的理想,是去做营业员。她乐了,说营业员都可以成为一个人的理想,这个有点出乎意料。我就说,我初中时代的理想更不靠谱,是跟着我堂哥去收保护费。她问,那你小学时候呢。我说我想不起来了,小时候的事情,想当解放军,想当警察,想当画家。我画画不错的,画女人脸尤其拿手。
我又要说到小毕了,我说:〃小毕在厂门口画黑板报,我看见了。〃
白蓝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路小路,你应该去读书。〃
〃我爸爸会把我搞进化工职大的。〃
〃化工职大已经停办了,不再招生了。你不知道?〃她说;〃你还记得化验室那个胖胖的姑娘吗?她是厂长的女儿,今年要去读职大,也被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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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怎么办?〃
白蓝生气地说:〃我们现在在说你。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你应该去读自考大学,或者夜大。这样对你有好处。一辈子做钳工?〃
〃那种大学要自费的。〃
白蓝说:〃到底是我白痴还是你白痴?〃
她真的生气了,只顾嘬可乐,眼睛看着窗外,做出不想理睬我的样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假如当初我不是进工厂做学徒,而是在马路上贩香烟,现在就应该在做买卖,应该在进货,应该在数钱,而不会有时间去考虑成|人大学的事情。我可以什么都不想,把香烟事业越做越大,从地摊发展到杂货店,再发展到饭馆,然后我差不多就老了,可以去死了。我没想到做钳工是如此地复杂,令人头疼。钳工的一生真他娘的漫长,看不到尽头。为了让她高兴一点,我就问她:
〃白蓝,什么叫子宫脱落?〃
她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到厂里去修水泵,听见几个上三班的阿姨在聊天,一个说自己有子宫脱落,另一个说,那就好办了。我心想,子宫脱落无论如何也是一种病,虽然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脱落的,会脱落到哪里去,但肯定不是好事,怎么会好办呢?我揣着这个问题去问老牛逼,老牛逼说,子宫脱落就可以调出车间,去干些比较轻松的工作,比如看仓库啊,看水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