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巴比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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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巴比伦-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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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那天我穿的是工作服,白蓝穿着一件米色的衬衫,我们两个都被雨淋得湿透,所不同的是,我像一只下水道里爬出来的老鼠,而白蓝像一个三版女郎,衬衫贴在身体上,里面的胸罩是白色的,至于三围什么的,不说也罢。   

  我从口袋里拿出烟,满满一盒烟全都潮了。白蓝冒雨跑到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一个塑料打火机,再冒雨跑回来。我坐在台阶上像一个衰老的色狼,无力地看着她衣服贴在身上的样子。她回来后,从烟盒里拍出一根香烟,非常老练地叼在嘴上,然后把剩下的全都扔给了我。她继续坐在我身边。   

  我问她:〃你也抽烟啊?〃   

  〃不常抽,解解闷。〃她说。   

  〃德卵怎么样?〃   

  〃在抢救,应该没事。〃她用下巴指了指我手上的打火机,说,〃不知道给女士点烟吗?〃   

  我顺从地给她点上烟。她深吸了一口,从嘴唇缝隙里吐出细细的一缕烟气。我说,不好意思,我一个钳工学徒,也不知道什么叫Lady First,只知道走路要给Lady让道,妈的,马路上那么多Lady,我要是都给她们让道,我自己别走路啦。白蓝歪过头来看说,她说,路小路,你还挺有意思的。我问她,什么是挺有意思。她说,就是说,一个钳工还能知道Lady First,这已经很不简单了。   

  那天她还拍了拍我的后枕骨,她说:〃〃路小路,好险啊,就差一点,赵崇德就死了。〃我问她,怎么德卵如此怂包,腿上划了道口子就要完蛋。白蓝说:〃失血过多,你怎么这点医学常识都没有啊?哦,我忘记了,你是钳工。〃   

  我们说起一些死人的事情。我说,我堂哥有个朋友,出去打架,被人用刀子在大腿上扎了一下,扎穿了动脉,很快就死了。这大概就是她说的失血过多。上安全教育课的时候,我见过一墙壁的死人照片,全都死得很容易。倒B说这是概率,在我看来,就是运气嘛,运气好的连杀人都逮不住他,运气差的,腿上划了一道口子就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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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第四章 三轮方舟上的爱人(9)         

  白蓝说:〃你的运气很好啊,脑袋撞到水泵上都没什么事,还把那坏掉的水泵给撞好了。〃她说完就笑。我的后脑勺被她拍得很舒服,当时我想,医生就是医生,拍起人来不轻也不重,真他妈的像是练过的,要是永远被她这么拍着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里面出来一个医生,让白蓝在一张表单上签字,她掉头去应付医生,就不再跟我说话了。我独自坐在外面,觉得冷得要死,我把工作服和衬衫脱下来绞干了,光着膀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厂里来了一辆面包车,车上跳下来两个干部。我看见这辆车,真是气疯了,开车的是司机班的曹师傅,我隔着车窗冲他大喊:〃老曹,刚才谁他妈接的电话?不是说只有十吨卡车的吗?〃   

  曹师傅叼着香烟,笑嘻嘻地对我喊:〃关我屁事啊!〃   

  我盯着他的脸,很想扑过去揍他一顿,但我精疲力尽,已经打不动人了,只能用眼睛表示我的愤怒。其实我也不敢打他,曹师傅是司机班的老大哥,和老牛逼一样是资深流氓无产者,徒子徒孙多如牛毛,这样的人我惹不起,他平时给厂长开车,打坏了他,厂长也不能放过我。看见曹师傅,我就觉得钳工根本算不上什么东西,司机才是工人之中的贵族。   

  两个干部下车之后,径自往急诊室走。我以为他们会问问我情况,甚至表扬我一下,但他们好像根本没看见我。我跳上面包车,给曹师傅发了一根香烟,蜷在后座倒头就睡。我睡得很沉,做了一些梦,去了一些地方,后来我觉得有人在推我,以为是我妈,就喊了一声妈。从那昏沉世界之外的天际传来了笑声,我睁开眼睛,看见了白蓝。   

  我坐起来,呆头呆脑地看着她。天幕黯淡,雨还在下,我睡了整整一个下午,整个世界都被我睡颠倒了。我在一个颠倒的时空里看着她,我在我所有破碎的意识中看着她。她脸色绯红,并不是因为我在看她,而是发烧了。   

  面包车的发动机抖动着,两个干部坐在前面,只能看到他们的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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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她:〃回去了吗?〃   

  白蓝点头说:〃现在回去。赵崇德已经没有危险了。〃   

  我说:〃那就好。〃   

  白蓝用非常非常非常温柔的语气对我说:〃路小路,三轮车还在医院门口。你得把它骑回厂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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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第五章 白蓝(1)         

  第五章 白蓝   

  回忆白蓝的医务室,那是一幢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离劳资科那幢办公大楼有两百米远。医务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去那里,必须经过工会,经过团支部,经过图书馆,经过计生办。在那间屋子里,只有白蓝一个人。   

  那幢楼被厂里人称为〃小红楼〃,这个词后来变成腐化堕落干部的代名词,九十年代初还没有这种说法,大家以为腐化就是贪污钱财、轧姘头、走后门拉关系这些简单的事,轧姘头最多也就轧一个。这说明人们没什么想象力,日子过得苦哈哈的人,也就只能想到这个地步了。   

  小红楼造于五十年代,过去是厂办公室,后来不够用了,才造了五层办公大楼。这幢四十年历史的小楼造得并不考究,水泥地板,走廊的光线很差,但它非常结实,这也是那个年代的建筑物共同的特点,防震,防水,还防炸。墙体上隐约能看到早年的标语,用石灰刷的硕大的黑体字〃工人阶级领导……〃,后面的字就认不出来了。这种标语我在我爸爸厂里也见过,后面两个字应该是〃一切〃,所谓一切,其实是个虚指,等于什么也没领导。我也曾经琢磨过这个问题,看看我身边的工人,老牛逼,歪卵,以及所有的姿色阿姨们,都什么歪瓜咧枣,让他们去领导一切,简直是个笑话。我也是个工人,我自知领导不了一切,连一切的零头都没戏。二十岁那年,我接受一切的领导,剩下的时间就站在小红楼下面,看着医务室的窗口发呆。   

  我打听过白蓝,从工人圈子里得到的小道消息,说她是北京一所医科大学的,也不知为什么,被学校开除了,只能回到戴城,在糖精厂里做一个厂医。厂里关于她的谣言很少,因为她不爱跟人说话,也不搞男女关系。她二十三岁,长得也漂亮,按理说,这样的姑娘应该谈恋爱,至少被一群小伙子包围着,厂里也不是没有这种事,比如小噘嘴,她身边永远有几个科室男青年跟着,替她打饭,陪她聊天,从来不会让她孤单。她要是孤身一人的话,那肯定是去上厕所。这就是所谓的护花使者吧。但白蓝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她是冷清而傲慢的,平时躲在医务室里看书,中午打饭就让图书馆的海燕替她随便带一点吃的,她也从来不去厂里的澡堂洗澡,一下班就骑上她的飞鸽回家了。她就是那个样子,仿佛一个嫁接过来的果实,在无花无果的季节,独自挂在那幢昏暗的小楼上。她几乎被工厂遗忘,像我这样又不吃药打针又不做妇科检查的学徒,本来不该认识她,但是,老天爷非要把我的头砸开,这也没办法。   

  她在医务室几乎没有什么工作可干,每年的妇检都是计生办请医生过来做的,不用她亲自动手。平时她就管些最常见的药,感冒通板蓝根黄连素什么的,这种药众所周知,也没什么效果,也吃不死人。当然,她还负担一个责任,就是给厂里的工人做急救,比方说我和德卵这种倒霉蛋。但是,此类工作也纯属偶然,半死的人交到她手里,真要弄死了也不能怪她,她自己大学都没毕业,也不知道是怎么混进厂里来的。   

  我爸爸说过,厂医是最不能相信的。这种人很难伺候,你需要他们做医生的时候,他们就说自己是工人,你真要把他们当工人使唤,他们又说自己是医生。两头占便宜的人最不能交往,这是我的经验。他们农药厂的厂医是个老头,以前做赤脚医生的,医术很差,胆子更小,曾经有女工被硫酸溅到胸口,送到医务室,按说应该把衣服扒开,用自来水冲。老头明知道急救措施,偏偏就是不肯扒衣服,他看着女工的胸部拼命搓手。在那一瞬间,他并没有感到自己是个医生,而是他妈的Man,并且是个道德正派的Man。这事情在农药新村人人都知道,连最没有文化的老太太都说,这根本不是医生,而是吃狗屎的。   

  与之相比,我遇上白蓝完全是运气,她不但在医务室把我的衣服扒了下来,还用听诊器在我胸口挪来挪去,后来我们熟了,她还给我提过很多饮食方面的建议,她甚至预言我在三十岁以后会变成一个啤酒肚,让我少吃点猪下水和可乐。假如你认为这是一个医生应该做的,那就大错特错,她只是个厂医,厂医应该是农药厂的老头那样,只要道德正派,随便谁死了都跟他没关系。   

  厂里的水退去之后,我去上班,看见医务室的窗子关着,我知道她不在,但不死心,还是上去看看。医务室的门关着。隔壁图书馆的海燕告诉我,白蓝发烧了,一直在家休息。我悻悻地往回走,在黑暗的走廊里,点起一根烟。我想起她抽烟的样子,细细的一缕烟从嘴里吐出来,不像我这样,总是从鼻孔里往外肆无忌惮地喷烟,搞得自己好像是喷气式飞机。她这种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并且她还教我给女士点烟。若干年以后,我在饭局上,凡有女士把香烟叼在嘴里,我必定会在同一时间送上一朵温馨的火苗,搞得人家很感动,但我在其他方面的表现很差,上楼下楼应该走在女士的前面还是后面,我他妈永远搞不清楚。事实证明我不是个绅士,只是在点烟这件事上条件反射而已。   

  有一天我在河边的泵房独自拆水泵,那地方脏得要命,还闹耗子。化工厂附近的耗子无人敢惹,都是吃猪下水长大的,身材肥硕,看见人都懒得逃窜。我把那水泵拆下来之后,横穿马路,回到厂里,结果在厂门口遇到了白蓝。她脸色不错,本来应该寒暄几句,但那天我的心情很糟糕,一是因为我师父老牛逼退休了,二是因为耗子。   

  她看见我,对我说:〃路小路,你怎么搞得这么脏?〃   

  我回了她一句:〃钳工不脏,那还是钳工吗?〃我说完不再理她,拎着那个破水泵,灰头土脸往钳工班的方向走。白蓝说:〃路小路,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我就拎着水泵走到她身边。她说:〃中午你到我这里来一趟。〃   

  中午我早早地吃完了午饭,并且换了一身工作服。我有两套工作服,本来应该换洗的,但我从来不换,也不洗,一套脏得像抹布,另一套则崭新如初。我穿着新工作服去医务室,心情稍微好一点了。   

  她独自在医务室,盘腿坐在体检床上看书,见我进来,便趿着鞋子下来。我问她,找我何事。她说:〃我还问你呢,听说你来找过我?〃我说:〃也没什么事,过来看看你。德卵怎么样了?〃   

  〃已经出院了。〃她皱着眉头说,〃你不要老是叫人家绰号,很难听。〃   

  〃连厂长都有绰号。这又不稀奇的。〃我说。   

  〃那你有绰号吗?〃   

  〃有啊,我叫神头。〃   

  她听了哈哈大笑。我却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后来她说,路小路,不说废话了,你帮我做一件事。我问她什么事。她说,也不是什么事,只要在那里坐着就可以了,随便什么人进来,都不要动,也不用说话。我说:〃这可不行,要是劳资科长胡得力跑进来,看见我这样,他会扣我奖金的。〃白蓝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说:〃好吧,不是胡得力,是食堂里的秦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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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第五章 白蓝(2)         

  一说秦阿姨,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们厂的食堂有一位胖阿姨,专门负责卖荤菜的,姓秦。她有一张红扑扑的脸蛋,比小姑娘还鲜艳,老远看上去好像是个唱二人转的。她每天站在食堂的荤菜窗口,既负责管理那些排骨肉丸红烧鱼片,同时也观察厂里的每一张脸。然后,她像所有无聊的中年妇女一样,专门给人介绍对象,也就是做媒婆。据说做媒婆会上瘾,一天不干这个,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秦阿姨致力于单身男女的开发工作,第一件事,先问你有没有对象,假如没有,她就开始掐着手指仰望天上的白云,嘴里还嘀咕着什么,好像是在对着老天爷念咒语,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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