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些品种已经是千金难求了。我本来在家里就是学这个的哦。〃
我伸手去轻轻地抚摩那些兰花鲜润的花瓣,她在旁边狡黠地朝我微笑:〃像这些,你们这里都是没有的,我骗人了,说这是海外的。不过我把它处理过了,不然被你们繁殖下去就糟了。〃
〃你们那里的花?〃我低头去看那些开着羽毛般唇瓣的兰花。
〃这是鹅毛玉凤兰。〃她介绍。
〃你们那里一定很美。〃我随口说。
她笑:〃美什么啊,全都是废气污水垃圾,上班奔波,下班无聊。所以我宁愿到这里卖花。反正宋朝已经连牙刷都有了。〃
〃你不是要嫁给赵从湛吗?那以后就是诰命夫人了,这些花以后怎么办?〃我看她额上细密的汗水,试探着伸袖子帮她擦去,她也没有在意,待我帮她擦完,她才说:〃他是他,我也要有自己的事情,找个好老公嫁掉固然重要,将来的变故却谁都不知道。〃
的确,将来的变故,谁都不知道。
〃啊,对了,小弟弟,你一定要帮我看一下!〃
她拉我到旁边的屋子去,把柜子打开,捧出一叠红艳艳的衣服来:〃嫁衣是做好了,可是,没人帮我看好不好……〃她低声笑道。
我知道她是难以正式穿上这嫁衣了,所以点头微笑:〃好啊,穿上看看。〃
她抱着衣服跑到屏风后,然后又把头探出来警告我:〃不能偷看!〃
我把头转向外面,过了一会儿,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忍不住回头看,在素色屏风后,隐约映出她在轻解罗裳。
淡紫色的衫儿,紫底碎白花的百褶裙,白色绣青莲的罗带,细白麻的内衫一一除下。然后穿上大红吉服,原本可以饰以翟鸟,但现在因为尚未嫁入,只是披了金绣霞帔,把那些长长短短的头发全都盘成云鬟。
她出来站在我面前,有些羞怯地展示自己的嫁衣,微笑着看我,问:〃怎么样?〃
我的心急促地跳起来,仿佛她是我的新嫁娘,从今后要与我偕老。
我慢慢走过去,伸手去帮她整花钿,低头看她,她的脸被红色的衣服映得红红的。
我在她耳边,轻声问:〃为何要嫁给赵从湛?〃
她抬头看我,微笑说:〃他相貌这么好,才华出众,性子又温和。何况我在这里,一直都是他帮着我,呵护照顾……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场重病,身体一直虚弱,从湛每天都从家里给我熬好药带来,有一天下大雨,他为避雨而跑着进来,钩到门槛摔倒,膝盖鲜血淋漓,可是他抱在怀里那罐药居然一滴都没洒出来……被我狠狠骂了一顿,他也只是赔笑。我知道以后我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即使在我们那里,我也再遇不到这样的人。〃
她抬头向我一笑,〃所以就决定把自己嫁出去。况且除了他,我在这里还能有其他更好的人选吗?〃
〃难道我不是一个?〃我尽量轻描淡写地问。
她呵呵地笑出来:〃小弟弟,你终于也学会开玩笑了。你以前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她伸手来揉揉我的头发,似乎我还是十三岁时的小孩子一样,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才不会和三千个女人抢一个小弟弟哦。〃
为什么会是玩笑?难道我始终是那个长不大的、停留在你记忆中的小弟弟吗?我心里突然有一股怒气冲上来。
她却牵着我的手说:〃小弟弟,姐姐求你件事。从湛他其实一直都在等待机会远离朝廷……我们已经商量好成婚后离开京城,以后在一个山水清幽的地方诗书消磨,养养兰花。你就成全我们吧。〃
原本,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因为她在说他们以后的事情,所以我不自觉就冷冷地出口:〃恐怕,我没办法成全你们。〃
她带着笑,用手把几绺细发抿到耳后,微微偏着头看我。
我淡淡地说:〃母后要把侄女嫁给他,现在已经召他商量了,只等诏书下来,大约就要成婚了。〃
她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良久,雪融化一般慢慢消失,脸上的肌肉却开始微微抽搐。
我忍不住叫她:〃艾悯……〃还未说出什么,她已经倒了下来。
我把她架到桌子边,给她倒茶,茶水因为手的颤抖洒得满桌都是。
一连灌她喝了四杯,她才有了气息。
她眼睛干涩,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问:〃太后的意思?〃
我点了下头,她惨然说:〃这样。〃
其他,再没有什么话。
我低声说道:〃或者,赵从湛会力争……〃
〃何必……这也是好事。他所求的不过是人生与家人平稳,我又何必耽误他。〃她恍惚着顿了好久,又说,〃他一族人的命运就全系在这上面了……得太后垂青,以后便不用过这胆战心惊的日子,但若为这事抵触了太后,他们一家以后就更难以容身了。他把家人看得最重,我是知道的。〃
我看着她惨然的神情,心里害怕极了,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腕冰凉,微微颤抖,却触不到脉搏的跳动。
心口突然被人猛捶了一下,悲哀凶猛地向我扑过来,耳边幻出无数的呜咽。
我那轻轻一句话,到底会改变多少事情?
而她居然平静了下来,低声说:〃何况,即使从湛与我真能在一起,我以后又如何面对他的家人?〃
我看着她,不知如何说话。
她木然地站起来,示意我回去:〃你帮我对他说一声,我过不惯这里,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对不住他了。〃
第23节:第八章 春分(二)泣露光偏乱(2)
我照她的意思走到门口,然后她伸手把门关上,我听到她重重靠在门上的闷响,我站在门外,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清脆的一记撕裂声,那声音尖锐,刺得耳膜发痛。我用力撞开门,看到她就靠在墙上,闭眼伸手到领口,撕扯红色嫁衣的绣沿,那晚霞状的衣服是轻容所制,生生地裂了数道大口子。整件红色嫁衣,全部毁了。
我心里一阵翻涌,扑上去抱住她。
她茫然地没有挣扎。可我居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因为她把她的头抵在我的胸口,歇斯底里地痛哭出来。
那些眼泪针一样刺进我的血脉中。
回到宫里已是迟暮,照例先去向母后报平安。母后对赵从湛的事什么也没有说,却问了朝廷事:〃曹利用已降为左千牛卫上将军了,皇上还要贬他为崇信军节度副使、房州安置,恐怕于理不合?〃
〃当年的宰相寇准都可被父皇贬为衡州司马,枢密使为节度副使又有什么奇怪?〃我漫不经心地问。
母后微微地眯起眼看我。
我恭谨地看着她:〃那母后的意思,让孩儿收回成命?〃
她又转头去看其他折子去了,说:〃那倒不必,况且这也是吏部的考虑。现在东京兵马的枢密使,该是范雍顶替?〃〃是。〃
范雍很得母后的心,所以她点了下头。
回到仪元殿,我让伯方去召了赵从湛来,告诉他,她过不惯这里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她说对不住他了。
赵从湛眼里居然泪水夺眶。
我本想问问赵从湛是否已答应,但是也罢了。不如不知道。
几天后,曹利用在去房州的路上自杀了。
知道消息的时候我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怔怔好久,想,不过是失势而已,又何必如此呢?
想来这个人是因我而死的。心里抑郁良久,不知道这天下还有这样的人。再仔细一想的话,似乎赵从湛的爷爷也是自杀的。
我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打了个冷战,忙把它压下去。
官场上的人,似乎常常会比寻常人脆弱很多,一点风浪就能摧折一生。
再到安福巷,发现她在收拾东西。
〃你要去哪里?〃我诧异地问。
她停下手,转头看我说:〃我要回去一趟……我只要走个一两天再回来,这里就一切人事皆非了。所有都全过去了。〃
我没料到她要因此离开,失声叫出来:〃可是……可是你走了,我……这些兰花怎么办?〃
她冷淡地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办,还管什么兰花?〃她的表情漠然,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在她那天在我胸口歇斯底里的哭泣中。
原来,让她留下来的原因,始终只有一个。
而我不是那一个。
我一咬牙,低声说:〃那么你走吧,到三十年后,我们都已经忘记了,你还只过了一个月。赵从湛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子、孙子,可三十年前的事你却还在念念不忘,到时天下只有你一个人刻骨铭心。你总是要熬过这一段的,逃走了,一个人回家去又能如何?〃
她如突然明白过来,第一次用了心神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眼底有什么,但,她终于缓缓点头,哽咽道:〃你说的对。〃
我开始跟着她学习照顾她的兰花。
虽然没有很多时间,但也学会了兰花浇水不可以用井水,要把雨水养到泛绿。有病害的叶片要及时除掉并烧毁。兰花喜欢朝阳,却不可以西晒。泥瓦盆要在水里浸七天败火才可以用。
她用的肥料是发酵豆饼,我一开始将腐烂的豆饼在水里揉搓过滤时,会因为受不住那气味而要逃走,但后来也习惯了。
那个仆妇张妈妈老是爱打听:〃那笨手笨脚的年轻人,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
〃他不是少爷。〃她说。
然后我就听到那个仆妇在背后悄悄告诫她说:〃姑娘要小心啊,我是过来人。看这人没有来历,似乎又没正事,常常穿这么好到这里来,大约是来骗小姑娘的。〃
她第一次笑出声。
所以,我倒有点儿感激那个仆妇。
赵从湛的婚事在那年冬天,恰好高丽、占城、邛部川都蛮来贡,我拣了几样东西为贺。天下都知道赵从湛受太后皇上的圣恩甚隆,我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发现冠盖云集。这已是麓州侯府多年未有的景象了。
她似乎并不知道今天是赵从湛的大喜之日,照常送花到西京作坊使赵承拱家里去了。算起来承拱是赵从湛的叔父。我害怕她知晓,忙追到信都郡王府,她却已经出来了,神情并没异样。只是到了车上,她才说:〃我本应把上好的那叶红葶拿出来的……可惜,从湛一向最喜欢红葶。〃
原来承拱买兰花是送给赵从湛的。她在这样的日子,替别人准备贺礼,祝福自己的未婚夫与另一个女子百年好合。
第24节:第八章 春分(二)泣露光偏乱(3)
她一直转头看着车窗外面,我也看不到她的表情。良久,她回头对我缓缓说:〃这世上,哪有称心如意的事情啊……〃说着对我一笑,眼泪却夺眶而出。
我偷偷伸手去握她的手。那粉色圆润的手指,终于安然躺在我的掌心。
当时我以为一切都已经顺理成章。
那日我回到宫中,觉得我与她的未来已经安定,便静下心来写了几张字,张张都意趣淋漓,便交给伯方去裱上。
他接过后,提醒我说,母后对我的频频出宫有点儿不安。我才想到母后,决定到她那里陪她叙叙话。
母后却不在。
我在那里喝了盏茶,然后随意踱到内殿去,内侍似乎有点儿着急,但是我那天心情好,把他挥开了。
我到里面一看,空荡荡,死寂,什么也没有,只有屏风内挂了一幅画。
近前去看,居中的女子戴了衮冕,穿青衮服,日、月、星、山、龙、雉、虎蜼七章。红裙,藻、火、粉米、黼、黻五章。升龙红蔽膝,金鈒花钿窠,装以真珠、琥珀、杂宝玉。红罗襦裙,绣五章,青褾、襈、裾。配鹿卢玉具剑,系金龙凤革带,蹬红韈赤舄。下面是匍匐的朝臣。居中的女子戴了衮冕,下面是匍匐的朝臣。
原来是武后临朝图。
我盯着图看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当着内侍的面如常走出去了。
第二天在朝上,母后怒喝小臣方仲弓出来,将一本折子掷在地上,厉声说:〃汝前日上书请依武后故事,立刘氏庙,奈何吾不为此负祖宗事!〃又命当众烧毁《武后临朝图》,我才知道画是程琳所献。
这两个人趴在地上不住磕头。母后转向我问:〃这两人一念之差,要使母后与皇儿不善。皇上看,要如何处置?〃
既然母后说是一念之差了,我还要说什么呢?我看向宋绶,问:〃那么众位卿家的意思呢?〃
宋绶出列说:〃皇上,以臣之见,这两人区区小官,怎么可能敢上书挑拨?背后必有主使之人。〃
我微微点头,群臣一阵波动。只是上书还没有什么,若是有主使,那便是有所谋,又是一场大风浪。
母后的脸色异常难看,去年六月宋绶上《皇太后仪制》要端正太后朝礼时,已经大大冒犯了她,幸好枢密副使赵稹力保才大事化无,现在他居然还要出头。
我料想宋绶大约会有段日子难过,立即把苗头转向:〃母后看此事该交付于谁?〃
〃依例交付大理寺。〃她悻悻地说。
大理寺正王随躬身道:〃遵旨。〃
母后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