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临终时,请我们代为向皇上呈上这个。〃报信的人把东西递上。
细密缝死的锦囊,被拆开后,只有一颗珠子。银白色的椭圆珠子,触感冰凉,透进我的脉络,一直冷到心肺间。
他居然冒死忤逆我,没有遵我的旨意把这珠子连同仙瑞池深埋。
他为什么要把这珠子偷偷留下?我当时不是说,我要让艾悯死在这里吗?莫非,连他也知道,我最后留下的,除了回忆,将什么也没有?
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在半夜醒来,在暗夜里坐了许久,起来站窗前看外面。雨已经停了,天空如洗。北落师门孤傲地在高空上,光芒苍白。它是注定孤独的。因为没有陪衬,才能够在周围的暗淡星星中光芒夺目。
北落师门,兵动之星。
我小的时候,曾以为自己会有挟北落而席卷北方的一天,现在我这辈子,不知道与它还有没有缘分。在四周强敌的包围下,大宋和它还有没有缘分。
我看了它一会儿,不知为何,心情郁闷极了。在这样的夜里,突然就想起了她。
伯方留下的那颗珠子,安然躺在嵌螺钿的沉香盒子中。我把它拿起来,鬼使神差般一时失手,掉在地上。我俯身去捡,却发现那珠子不知道哪里的机括摔到,此时在地上像蚌壳一样缓缓张开,露出里面两颗凸起的红绿小珠。
我讶异地把它拿起放在掌心中看,那红绿两色的珠子发出光芒来,在黑暗中幽荧明灭。许久,我犹豫着伸手去触了一下绿色的珠子。
第61节:第二十章 雨水 纵使相逢应不识(2)
那珠子被我手轻轻一按,陷了下去。有风从我的耳畔呼啸而过,远远落到遥不可知的地方去。我受了一惊,急忙抬头看周围。
我周围的世界全都扭曲了,柱子弯曲,藻井旋转,连脚下的地砖都开始凹凸起伏。我在惊骇中伸手去扶身边的柱子,就在我伸手的刹那,我身边全都变化,我的手扶在一堵我从来没见过的墙上。
转头看身后,全是黑暗,没有点灯烛,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光。依稀看到这个房间不大,摆着的物事却很怪异,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些只有形状没有花纹的四方柜子是不是家具。我把身子贴着墙壁,靠在墙上好久,慢慢适应了这里的昏暗,挪到窗户边,窗户上嵌着透明而坚硬平滑的东西,像西域进来的玻璃,可是居然这么大这么平整,真是让人惊异。
透过帘子缝看外面,整个世界都是流光溢彩,那些奇形怪状的高大物体似乎是这里的房屋,里面外面都放射着光芒,连街道上都有串珠般的灯照出明亮光线,夜空被过量的灯火映得粉红,天空的颜色浅得看不见一颗星辰。街道上还有奇怪的东西呼啸来去,速度快得只有一闪就消失。
这个世界,过分明亮得连星月都没有办法在天空显现。漂亮得让人惊异,可是,却也怪异。我不喜欢这样的景色。
窗户旁边有一扇门,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我迟疑了半晌,伸手去推门,打不开。我于是握住那门上的把手,向左右转了几下。
门轻轻〃喀〃一声,缓缓被我推开。里面没有光,我用了很久的时间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渐渐看出个轮廓来。
对面的床上有个人在安睡。我小心地走过去,仔细地端详她在黑暗中的睡颜。
我当年在无数个夜里,小心翼翼偎依的容颜。也不知道是梦是幻,觉得她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依然是以前的样子。
但等我俯身下去,细细地贴近她时,才发现这样近的凝视,她再不是当年的清扬眉宇,她的眉心已经有了细微的皱纹,似乎一直不开心。
我当年这般喜欢的人,我终究没机会看着她在身边老去。她还是只在我的梦里衰老。
在这么广袤的长远时间里,她刚刚好出现在我最需要的时刻,在这么广阔的人间,不偏不倚就落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喜欢上她,这大约就是缘分吧。
又或许,可能是劫难。
是啊,谁知道是劫难还是缘分。
现在我知道了沉默的好处。我宁愿我就这样在她沉睡的时候,静静看她几眼。伸手顺她的发丝抚摸,头发是没有感觉的。我能染指的,也只有它。
她的枕边放着一本翻开的书,被她的头发流泻着覆盖。我看到那一页的画,是我熟悉的宫廷画师张榴的笔触,画上一个脸色沉郁的男人,神情灰暗迟钝。下面还有几个字。
祯赵宗仁宋。
我犹豫了半晌,几近恐惧地把那五个字反过来念。
宋仁宗赵祯。
旁边有字,〃在位四十一年。〃
我的眼睛惊骇地定在那幅画上。难道这就是我将来的样子?她这里的人,能够看到我的未来吧。知道我将来要变成这样的人,眼神空洞萎靡,头埋在缩起的肩膀中,目光呆滞。似乎人生中,再没有东西是值得期望的。
她这里的人都已经看到了,我现在就是一步一步走向这样的自己。
我将要这样地做四十一年没有成就的帝王。
很小的时候,我曾经有过理想,但因为成了皇帝,我现在连基本的星图都已经淡忘。我也曾经以为找个人和我一起依靠,我的人生就能圆满,可是我终于未能得到我所爱。我有过抱负,但是现在已经惨淡收场了,也因此知道了以后要如何做个好皇帝。
从当年的无知孩童,到现在知道如何运用手腕,如何漠视理想,如何对人生妥协。这一场蜕变,疼痛万分。
到如今我唯一要做的,是替自己生一个继承人,来坐那个总要空出来的皇位。与某个女人替大宋生个儿子,这就是我最后要做的事情。
我没有做大坏事。却也没有能够让人记住我的功绩。我就是一个平庸的皇帝,连自己的爱情也是梦幻泡影。
一生,眼看着就是这样。
我把那本书慢慢放回去,凝视她的容颜,始终害怕惊动她。
她呼吸细微,看起来她回家后好多了,不像以前在我身边,轻轻一点儿声响都会让她惊惧。可惜我不是,能让她幸福的那个人。
现在我能做的,也只是像十四岁那个夜间,胆怯地捧起她一缕发丝在唇间细细吻过。白兰花的香气,和多年前一模一样,青涩而幽暗。如同第一次见面,在轨天仪里,她的呼吸轻轻喷在我的脖子上。我伸手可及,可是却永远无法接近。
少年情事,历历在前面过去。
彼时痴狂,当时迷醉,现在我还能够给谁?我已经没有了,但是在我有的时候,我用全力给了人,也算不枉活那一场少年。
我站起来把门轻轻重新关上,用那珠子回去。
在离去的一刹那,我觉得一阵晕眩,身体要被扯碎般疼痛。是了,这珠子早就应该坏掉了。在十几年后,能带我来一次她的世界,就是奇迹了。
我在周围诡异扭曲的世界里,松手让她的珠子掉在地上。心口剧烈灼烧,整个地板都是弯曲的,起伏不定。
眼前大片漫漫的暗黑涌了上来。
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鸟啼啁啾,一夜的风雨已经过去,日光隐隐穿帘而来。回想昨夜的梦,那些似乎无边无际的灯海,那张似乎是我未来的画像。那恍惚间的白兰花香气。
全是梦罢了。
我起身要去上朝,皇后却进来笑道:〃昨日雨水,今日众臣休整,皇上怎么还这么早起来?〃
〃朕倒忘记了。〃我站起身,抬眼一看旁边案几上的螺钿盒,里面是空的。
皇后拿一管玉笛给我看,说:〃今日内局重新将流失宫外的御物点检,从宗室中呈回了这个,据说是先帝赐给麓州侯世子赵从湛的,如今他已经去世十几年,依例收归大内了,我很喜欢,就拿过来了。这玉笛音色真好。〃
我看她手里握着的那管紫玉笛,慢慢地回想赵从湛的样子,那个才气高华的美少年。
我对皇后说:〃当年从湛的笛子,吹得极好。〃
如果没有那一曲醉花阴,没有我在外面空望的恐惧,如果没有樊楼那纵身一跃,他,她,还有我,一定会很不一样。
至少,有两个人幸福,虽然不是我。
但又能怎么样呢?即使能回到过去,一切重来,恐怕我们还是会一样。何况我们都再来不及重新活一次。
皇后问:〃皇上也喜欢笛子?〃
我把玉笛接过来,慢慢抚摩良久,不知为何,举笛吹了那曲《醉花阴》。
当年隔着花窗听的这一曲笛,现在自我口中幽咽。
半世年华,如今都成一生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