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错怀疑自己看错,这——是段步飞吗?
闪念一起,她只呆了片刻,随即叫出声来:“为什么?”
“一时兴起。”段步飞轻描淡写,给她答案。
段云错收回手拽住自己的衣襟,不可置信地瞪眼看段步飞。
——一时兴起?
他就凭这么短短的四个字,就决定了数十人的生死?
恶魔——她的脑海中,突然跳出了这样的两个字。
第114节:第九章 同归(3)
一时间,突然好恨自己为什么会替他喝下那碗粥,他要是死了,就不会累得这么多无辜的人因她一时的不忍而丧命。
他无所谓的姿态,深深刺痛了她的心,而此刻的痛,犹胜于十年前的灭门惨祸。
她为痛失亲人而椎心不已,却不及此刻因段步飞的残忍而对他心灰意冷。
突然间觉得好累,真的好累……
段步飞盯着脸色骤然惨白下去的段云错,握紧了她的手,“错儿,你的气色不好,定是余毒还未肃清——”顿了顿,他似在思考着什么,须臾后,才道,“乖,跟哥哥回去。”
哥哥?
这个称谓,更令她一路从头凉到脚底。
泪水悄然从眼底涌出,段云错摇头,从段步飞的掌心中抽出手来,“放我——走吧。”
语调哽塞,言辞凄楚。
泪眼??中,仿佛又见与她一起在浅霞溪捕鱼的哥哥,伴她步入中土采摘百花种的哥哥,陪她在相思竹林嬉戏的哥哥,问她是否愿嫁他为妻的哥哥,还有,那个害羞地说出心底对她眷恋的哥哥……
心目中的哥哥,是温柔怜惜呵护自己的男子,怎会与眼前这个手沾血腥残酷无情的阎王扯上关系?
狠不下心,下不了手,那么,她至少可以走,不再相见,就不会去想,就不会心痛。
听了她的话,段步飞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笑容,似乎带着悲伤,却又有阴狠,甚至,还有几分决然。
那样的笑,苍凉凉的,眉宇间,还有落寞。
他何以要露出这样的笑?
她莫名难受,却还是别过头,狠心要自己不去看她,只将自己的坚持在一字一顿与他来说:“我要离开无间盟,我要离开无间岛。”
她不知自己的措辞露出多少破绽,可而今,她根本不想再费力矫饰。
段步飞却轻轻开口了:“你决定了?”
没有暴跳如雷,没有倒戈相向,甚至没有细问原因,他只是这样轻轻地问,平静得如无风的海面。
倒是轮到段云错发愣,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迟疑一下,才缓缓点了点头。
“好。”
段步飞竟爽快地答应了。
“你走吧。”
轻而易举的,她就这样获得了段步飞的同意,而段步飞,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眷恋。
即便是去意已决,段云错却难免伤感——这就是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关心挂念守护自己的人?
怕也是厌倦了吧,因为她不再是昔日那个以他为尊的错儿,所以留于不留,与他来说,也无所谓了。
费了好大的劲,段云错才勉强自己转过身去,迈出一步,然后,才是第二步——
“错儿!”
段步飞又在身后叫她。
她的眼泪流得更急更凶,忙用双手胡乱抹去,这才回头——
在心底小小声地跟自己说,就当是临去最后一眼罢了。
回头的一瞬,仅看见段步飞扬手,黑影在眼前一闪,而后,就感觉脖颈一股撕裂般的痛楚。
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脖子,却是一手温热的湿润。
段步飞看着她,平日不离身的索命鞭此刻已盘成圈绕在他的手臂,鞭子的末梢,隐隐的,还有液体一点点地滴在地面。
他的眼中,蕴藏着泪光,只是一眨眼,泪水,便如此出来了。
“错儿,对不起……”他一直凝视着她,嗓音嘶哑得更加厉害。
她依稀明白了什么,松开手,亲眼看到一股血箭从自己下巴一下喷射而去,溅了对面段步飞的满头满脸。
她想要呻吟,却无法出声,疼痛难忍,只觉周身逐渐冷了下去,渴睡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眼皮沉重,她望着段步飞走过来,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一如往常疼惜她那般拥入怀中。
忽来的温暖令她无比贪恋,小小的,再往里面靠了靠。
有人在摸她的发,还有低低的叹:“错儿,你终究是记起来了吗?或者,也没有,只是厌恶我的凶残。”他骗她,他居然骗她!
她恨恨起来,若不是气力流失,她定要狠骂。
而他,还在说——
“但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会、不会让你离开我……从我决定要你姓错开始,我便说过,在我的羽翼之下,除我之外,你的命,谁都不可以拿去!”
抱住她的力道骤然一紧,强势霸道,她的伤口被压痛,死去活来得恨不得立即死掉。
“我给了你机会,你却一任要走,怎么可以?错儿,你何以如此残忍?我对你疼惜不够?眷恋不够?呵护不够?”凉凉的吻落在她的额头,她的鼻尖,她的唇,以及,还有她可能还在喷血的伤口,“不——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休想逃开我。”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段云错昏昏沉沉地想,断断续续的,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她又轻轻平放下来,随后,被他放开,失去了他的温度,寒意更胜,她剧烈地抖起来。
她狠狠咬自己的舌尖,借由疼痛保持片刻的清醒,也不知为何,即便是死,她没理由的就想听完段步飞的话。
模糊中,好像看到段步飞在自己身侧坐下来,“我也说过,我生,你存;我死,你亡。反之,亦然。”他笑着,握住她因疼痛而捏紧的拳,“你放心,即便是死,我也会拖着你下地狱,不会让旁人有得到你的机会!”段云错陡然一个激灵,即便是有一千个一万个设想,她都没有料到段步飞会给她这样的答案。
毅然决然,带着比她更加执拗的无可挽回的坚决。
那道黑光在她残留的视线中再次出现,她心一震,随即意识到段步飞要做什么,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脑海中,清晰地闪现一个念头——
她不要他死!
用力动了动被他紧握的那只手,小小的动作,已拼了她全部的气力,却也明白,依她目前的状况,最多是将他的手小小偏离了一点点。
她听得筋骨碎裂的声响,胆战心惊,而后,有更多的血,洒在她的颜面她的颈项,每一滴都是那样的暖热。
她想哭,却发现根本无法驾驭自己的眼泪。
血流尽了,泪,也干了吧?
丧气了全部的气力,再也无法撑下去,她在疲倦阖上双眼的同时,记起了他的誓言——
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休想逃开我……
连死亡,他竟也是舍不得让她独自一人去的……
第115节:第十章 如此而已(1)
第十章 如此而已
段云错一度以为自己下了十八层地狱。
那是一种难以述说的煎熬,冰与火的两极,反复的寒冷与炙热,皮肉、筋骨,似被硬生生地分割,无以复加的痛,浸入骨髓。
为什么还要受这么多的痛?她死了,她应该没有感觉的才对呀。
“错儿……”
极轻极淡的呼唤远远地传来,她一愣,随即想起了段步飞。
他说要跟来的,他在哪儿?
她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感觉心口一股火烧火燎,仿佛有什么想要脱身而出
头晕目眩之间,眼前一片白亮,还有模糊的影子晃动。
“她醒了,她醒了!”
有人在喊,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似在匆忙之间,还碰到了家什。
视线逐渐清明起来,段云错看见了嫣然惊喜交加的脸。
她张了张嘴,喉头却有撕裂的痛楚传来。
嫣然看出了她的心思,摇摇头,“夫人,你别开口说话,伤得厉害呢。”
原来她竟没有死。
她既然活着,那么——
段云错瞪大眼,突然抬手拽住嫣然的衣袖。
嫣然不解,“夫人,怎么了?”
段云错匆匆地打着手势,可嫣然还是很费解的样子。
这下子段云错急了,努力从嗓子眼中拼出了一个音节:“段、段……”
血腥的甜腻从涌了上来,又从嘴角处流下。
嫣然大惊失色,“夫人,别说别说,伤口裂开了,瞧,都染红了。”
她知道她知道,可是她必须知道段步飞,他、他到底是……
不顾嫣然的劝阻,她还在尝试,很努力地想要拼出那个完整的名字。
嫣然显然已是拿她没有办法,无奈地朝另一方看去,带着哭腔求助般地开口:“殷右使,烦劳你劝劝夫人吧。”
段云错愣了一下——殷阑珊,她回来了吗?
才这般想着,殷阑珊便出现在嫣然的身边。
还是冷冰冰的脸,冷冰冰的神情。
段云错记得,从她留在风驰院的那一天起,殷阑珊便从未给过她好脸色看。
“嫣然,你出去。”殷阑珊简单地对嫣然说,顿了顿,又对其他围在一边的人开口,“你们也出去。”
嫣然犹豫了片刻,还是依命带着旁人退下。
待房内只有两个人,殷阑珊扫了一眼怔愣的段云错,嗤了一声,凉凉地说话了:“段云错,我想从一开始,我就应该将你杀了。”
这么凛冽的话,带着无比的寒意,毫不掩饰对她的愤恨。
殷阑珊的视线,慢慢移到段云错伤口包扎处渗出的血迹,“你挣扎什么,想死?那好,继续,会快点。”段云错只是一径地望着殷阑珊,恶言相向并没有让她对殷阑珊憎恨,只因为殷阑珊的眼,此刻满满地只盛着一样东西——
嫉妒。
她有什么值得她嫉妒?
她还在困惑地想,殷阑珊继续说了下去:“他果真是对你不放手,即便是死,都要一直陪你。”
殷阑珊的眼眶竟隐隐红了起来,冰冷的神情被眼底逐渐升起的雾气融化,“段云错,你是云家人,你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这么为你付出?”
段云错默然,她大概可以猜到,先前殷阑珊眼中的嫉妒从何而来。
原来,她也一直喜欢着段步飞。
“你只是痴傻,就能兴风作浪到如此地步。”殷阑珊还在喃喃地说,“而我就这样一直等了十数年,我得到了什么?他只说对我是年少时的玩笑话,而你段云错,才是他唯一想娶之人。”
第116节:第十章 如此而已(2)
段云错觉得自己的心骤然狠狠一缩,又猛烈扩张。
“你该死的,真的该死。”殷阑珊锁定她的脸,“可我不能杀你,你尚且在世,他已疯狂;你若死,他便一夕成魔。”
段云错只抓住了她字里行间提及的那个“他”,于是拼命忍住痛,又想发声。
殷阑珊已料到了她的意图,瞪她一眼,抢先开口:“你若还想见他,便留着这条命,或许还有机会。”
段云错知道这是在警告她,不过,她还是乖乖地躺好不再乱动,并给殷阑珊送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殷阑珊却不领情,只是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段步飞甩下的那一鞭,在段云错的脖颈右方锁骨之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不可磨灭的伤痕。
整整一个月皮肉才恢复,两个月才能发音,三个月方能连贯说话。
可见当日他下手之狠,存心要将她置于死地。
无间盟内人人都在私底下这么说,关于个中起因,也众说纷纭。
而段云错只是一径缄默,并不解释。
等到可以活动自如的时候,她才获得了燕子殊的允许,可以到阎罗殿来看段步飞。
不可否认,当她知道他还活着的那一刻,她是欣喜的,这样的欣喜,她明白,远远胜过了对他的恨。
踏上最后一步阶梯,走在前方的燕子殊回过头来,望她一眼,“别再伤害他——不管是无意,还是有意。”
段云错不知道燕子殊对她已经看透了多少,因为他并没有等她回话,就一言不发地折身离去了。
她回头望了一眼燕子殊的背影,随即垂下眼帘,默默地跨过门槛。
在无间岛外,这门槛,还有另一个名字:阎罗坎。
跨过阎罗坎,入了阎罗殿,就见阎王面。
段云错没有在大殿上见到段步飞的身影,只有那些刻在墙面与柱体上的牛鬼蛇神凄惨惨地看着她。
她迟疑了一下,举步朝内中走去,拐过阎罗宝座下的侧门,那方的石床上,半躺着段步飞,只是披着外衫,出神地望着窗外。
感觉有响动,段步飞转过头来,见是她,只是一笑,也无半点寒暄。
段云错觉得自己很不适应这样的见面方式,她讷讷地开口:“你——”
其实想要问他好得怎么样,可是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他的气色很不好,听燕子殊说,夺命鞭离他的心脏,只是偏离了半寸——半寸而已。
乍听之时,她胆战心惊;而今看来,三月有余,他竟还卧床静养,当真伤得不轻。
心中五味杂陈,心绪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