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阎罗殿,哈欠的声音来得很突兀,也足以令在场所有人“刚好”听见。
说得正兴起的地狱道道主很尴尬地停下来。
阎罗殿顿时安静下来。
偏段步飞似还无自觉,居然歪了身子半搭起腿来,半眯了眼,大有当堂睡去的趋势。
坐在段步飞左边的燕子殊咳了咳,倾了身子向他,小声提醒:“阎王?”
“嗯?”段步飞懒懒地张开眼,似是终于回过神来,偏头看燕子殊,“什么?”
燕子殊汗颜——敢情那六道道主是白说了。
清冷的声调在段步飞右边响起:“六道道主方才正在说中土的事,不想阎王你走神了,全然漏听了也浑然不知。”
开口说话的,是殷阑珊。
道主们抽气声此起彼伏。
这位上任伊始的摄魄右使毕竟还是太年轻了,连说话也不知轻重——这是他们心中共同的想法。
第96节:第四章 依附(3)
段步飞转过脸去,迎接他的,是殷阑珊冷漠的表情。
她应该还在怪他强迫她当这摄魄右使吧?不过无所谓,毕竟用一个人,脾气如何无所谓,对他而言,只要能将忠心护主放在第一位,这就够了。
不过,阑珊对他,大概也仅剩下这个了吧?她与他的关系,毕竟是越来越疏远了……
“阎王——”
段步飞挥了挥手,“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
人道道主流了一把冷汗——新任阎王上任三年,脾性完全没有套路,令他战战兢兢至今都还没能摸出个实在。
他自袖中掏出一张卷纸,“这是阎王命属下准备的东西。”
本是意兴阑珊的段步飞眼睛一亮,“拿过来。”
人道道主遵命递上前去。
段步飞接过展开,一脸的兴致勃勃。
燕子殊好奇是什么东西能让段步飞这么快就高兴起来,忍不住抬头张望,看上去,约莫是张图纸。
“不错。”段步飞边看边道。
搞不清是什么东西——燕子殊暗自嘀咕,想起今日还有一件事未议,便朝人道道主使了个眼色。
见燕子殊朝自己递颜色,阎王的心情看上去也好了不少,人道道主硬着头皮开口:“还有一事,错姑娘今年满十五了……”
“嗯。”段步飞看得仔细,不是很认真地应了一声。
“满了十五,便是及笄。”人道的道主再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注意力仍旧放在图纸上的阎王,“岛上的规矩,女子及笄之后,便要按规矩择嫁了……”
阎王的目光笔直地射了过来,一时间,人道道主觉得自己有被万箭穿心的错觉。
“规矩?”段步飞挑眉,指了指殷阑珊,“阑珊十八了,怎不见得你们催促?”
“阎王——”燕子殊接下话来,“阑珊以十五之龄奉摄魄一职,在主上未大婚之前,是不得婚配的。”
“这也是规矩?”段步飞冷笑,“谁立下的?”
燕子殊觉得背后已出了冷汗,但还是硬撑着说下去:“是老阎王。”
“很好。”段步飞道,“既然规矩是阎王所立,我而今也为阎王,这规矩,可以废了。”
“阎王!”燕子殊大惊失色,想不到他将此事看得如此儿戏,竟说废就废,“这,恐怕不妥……”
“我说使得就使得!”段步飞硬声,摆明没有回旋余地,“还有,请诸位记得,错儿现在姓段!”
底下的人听得清楚——姓段,便是段家的家事;是家事,他就可以插手。
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哥哥……”
细细软侬还有些混沌的声音低低传来,侧门的那一头立柱后,莲裙下,显出一双洁白的裸足。
段步飞冷凝的神情陡然变了,脸部线条柔和下来,在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他已起身,走到立柱前,伸出手去,放柔了声音:“错儿,过来。”
即使这放柔后的语调比他平日间粗嘎的嗓音相差不远,但也能令在场之人真实地感受到他此刻的心情绝对比之前要好上太多。
立柱后,缓缓走出了段云错。单薄的身形,长发披散,朦胧的双眼,似乎还未从睡意中苏醒。
她揉了揉眼,将手塞入段步飞的手掌,半仰了头,望着他,“我等了你好久。”
段步飞抚摸她的发,微微一笑,“额外的事,耽误了一会儿。”
言罢,眼角余光斜视过来。
人道道主打了个哆嗦,燕子殊用力咳嗽一声,佯装没看见。
段云错好奇地看那边僵硬的数人,而后再问段步飞:“那现在呢?”她噘起嘴来,“害我还以为哥哥你说话不算话呢。”
“怎会?”段步飞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答应了错儿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段云错笑了,那样的笑容,是摒弃了一切杂质的纯净透明。
先前的怒意冲天融化在花样的笑中,取而代之的,是纯然的安心与宁静。
他真是,喜极了看错儿的笑容。
“走吧。”他揽过她的肩,如此说,当真准备将身后一干人等抛诸脑后。
燕子殊急了,一跺脚,“阎王——”
段步飞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燕子殊总算欣慰了一些——算他还有身为阎王的自觉。
下一刻,段步飞的目光,又回到段云错的身上,“错儿,我带你去中土,可好?”
言罢,扬长而去。
燕子殊哭笑不得地转而望目瞪口呆的六道道主,端出了拘魂左使的架子,沉声开口,极力挽救阎王的形象:“他只是说说而已。”
“谁说的?”殷阑珊在这当口不客气地倒戈相向。
燕子殊咬牙切齿地望着这个喜欢跟他作对的师侄,“阑珊,你知道什么叫‘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吗?”“我劝你还是面对现实好了。”殷阑珊继续泼他的冷水,“其一,你我不是兄弟——即使你愿意降格;其二——”她抬眼凝视段步飞离去的方向,“他不是金,他已是石头了,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
说着,她淡淡地笑起来,笑容中,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苦意。
——他的眼中,自从盛入了段云错,就再也没有殷阑珊这个人的位置了。
第97节:第五章 初涉(1)
第五章 初涉
涓涓细流,汇成碧波池水,鸟鸣虫吟,笛声悠扬,别有洞天。
这等季节,那池水中,竟还有朵朵莲花,红粉黄白,色泽盈盈,香气不断,美不胜收。
段云错坐在池边,掬水去浇那满池的莲花,格格笑起来,抬头望向站在旁边吹笛的绝色少女,“醉雨姐姐,你吹的笛子真好听。”
“笨呢。”另一边的圆脸女孩撇撇嘴,“不是笛子好听,是吹的曲好听——糟糕,我背到哪里了?”
她皱眉,急急地翻手中的书。
段云错好奇地探过头来,“不了,你在背什么?”
“药典。”顾不了头也不抬地径直翻着,片刻后,手指停下,眉开眼笑,“是了是这里——川乌,热、辛、苦;归心、肝、肾、脾经,大毒。”
见她背得专心,段云错瞅了一眼,见上头画着黑黑的东西,“这是什么?”
“川乌呀。”顾不了回答,“别小看了这味药材,若是不经炮制直接入药,可要人命的。嘿,虽然不比唐门的见血封喉,倒也不失为杀人的毒药呢。”
见她说得兴起,段云错懵懂,不过大致明白这等东西,是不能随意吃的。
笛音停止,那绝美的少女淡淡道:“不了,适可而止。”
顾不了吐吐舌头,咋舌,跳到一边去继续啃书。
“她就喜欢胡说,别介意。”少女瞥了一眼对面亭中似在闲谈的两人,牵起段云错,柔柔一笑,“第一次到万花阁,我领你随意走走,略尽地主之谊,也好看看其他的花景。”
段步飞眼望着段云错开心地跟花醉雨离去。
“别担心。醉雨知道分寸,会照顾好她的。”
段步飞转过头来,对上面前花弄影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他笑了笑,“在万花阁,我自是不担心的。”
花弄影似不经意地将花茶推向段步飞那边,“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想阎王这次肯纡尊降贵前来,不是为了喝茶叙旧这么简单吧?”
段步飞大笑起来,半晌后,很直爽地回答:“我到这里,是为了找你要一样东西。”
花弄影不动声色,“听说最近无间盟中大兴土木,好好的巨石黑土被翻得不成模样,鬼卫们不但在干体力活,大费周折地建了不少园林,六道道主也派遣了属下分赴各处寻找奇珍异宝,忙得死去活来……我甚是好奇,不知是否跟阎王有关呢?”
段步飞很简明地给了他答案:“我的主意。”
花弄影喝了一口花茶,睨他一眼,“这么说,你今日到万花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段步飞点头,“正是。”
花弄影盯着他,单刀直入:“值得吗?”
段步飞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当年柳冠绝对你的背叛,你心知肚明,可最终还是选择了放纵,又值得吗?同样的,错儿于我,也是如此。”
“根本不能比。”花弄影眼神微微一黯,随后摇头,“你比我,更傻。”
段步飞说得很轻松:“可是跟她在一起,我很开心。即便是傻,也无所谓了。”
“我明白了。”花弄影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百花种,你可以拿去。”
“谢了。”
“可我不保证百花种在你无间盟落地生根后,能长得如我万花阁般繁茂。”
两人相视而笑,举杯,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当段步飞找到段云错时,她正站在一片似雪的菊中,目光留恋,兴奋且敬畏地以指去触摸那些盛放的菊花。
花醉雨见了他,颔首,继而对段云错低语。
段云错抬起头来,见了不远处站立的他,从花海中直直朝他分奔而来。
她的脸颊上犹有两团红晕,浅黄的裙摆随着她的跑动时不时拂吹周围的花海,菊瓣在她格格的笑声中飞起来,再飘落下去,环环围绕,香气袭人之间,仿佛为她铺开了一条花道。
那一刻,他看痴了,甚至多年以后,仍然能清晰记得错儿身处花海中独独绽放的美丽。
“哥哥!”段云错尖叫着扑进他的怀中,一身的菊香。她捧起手中摘得的雏菊,急急地递到段步飞的眼下,快乐地想要将自己所知的一切与他分享,“看,这是花,这就是菊花!”
段步飞任她喋喋不休地述说新近才知的种种,直到她说累了,才挨着她一道坐在花海中,拂开她额前汗湿的刘海,慢慢将紧握的左手摊开来。
另一方的花醉雨已悄然全无踪影,只留他二人独处。
花弄影的妹子,果然也是冰雪聪明的。
“这是什么?”段云错好奇地凝视段步飞手掌中的数颗散发着五彩荧光的东西。
好像黑崖下的小石子,不过又不像,因为石子不会有着如此晶莹的光泽。
第98节:第五章 初涉(2)
“这是百花种。”段步飞耐心地解释,“回无间岛后,将这些种子栽下去,过不了多久,无间岛也会与万花阁一般繁花似锦了。”
“真的?”段云错睁大眼,“就像是将万花阁的花一径搬了回去?”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她的比喻不太恰当,不过也差不多了。
“哥哥从不骗我,我自是信你。”段云错眉开眼笑地偎进段步飞的怀中,掏出自己的荷包,小心翼翼地将百花种放进去,捂得紧紧,生怕谁人偷去一般。
段步飞一直看着她的举动,当她将荷包重新放入怀中的时候,不知为何,患得患失的感觉益发严重。
“错儿……”终于,他忍不住开口了。
“啊?”段云错抬起头来,灿烂的笑容一览无遗。
那样明媚绚眼,率真且不矫饰,与只有黑色的无间盟,果然是格格不入啊……
直到衣角被牵扯,段步飞这才发觉自己居然走神了。
“哥哥,你要问我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他竟然尴尬,期期艾艾起来,“只是想问你,这一路行来所见之风景,比起无间盟,你更喜欢哪个?”
说实话,他有些痛恨自己会问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而且,心居然还是悬着的,似乎生怕听到答案。
就凭这一点,不像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王,倒似街头人人喊打的鼠辈。
段云错望着他,好像正在认真比较衡量。
半晌之后,她吃吃地笑起来,“中土真的很美呢。有好多的湖,好多的桥,好多好吃的,好多好玩的,还有,好多好多的花,看也看不完呢……”
听她说得开心,段步飞也随着她笑,不过细看之下,笑得十分勉强。
段云错没有察觉段步飞的异样,继续说下去:“如果真要选,当然是喜欢中土多一些。哥哥,岛上真的好闷的。”
闷——原来她的感觉是这样的。
“可是哥哥在岛上呀,错儿舍不得。”
因为这一句,段步飞的目光惊喜起来。
段云错还在烦恼地绕着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