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那里,泸妮想起了妈妈狂怒的脸和失控的尖叫,那个男人挥洒的拳头落地有声,想起了夜里藏在被子里颤抖的身体,想起了秋平牵了她的手,去到一个安全所在。
眼泪滴落在作业本上,像山坡上四处飘扬的蒲公英。
外婆在后面重重地叹了口气,嘴里嘟噜嘟噜地念叨了几句。
外婆是个干净的小老太婆,脸上的皮肤沟壑万千,却依然隐约可见细瓷样的白腻。外婆常常搂了泸妮流眼泪,嘴里叫着:我可怜的孩儿啊!不知道是说泸妮还是泸妮妈。
沪妮开始有点亲近外婆,在心里。
寄居的少年时光(三)
金子
涟青因为感冒而引发了肺炎,住院了。
涟青住院的时候,泸妮每天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送一包东西去医院,领着外婆,里面有换洗衣服,还有褒好的汤和一些食物。
小舅妈和小舅舅也整天地泡在医院,幸福的场面直叫沪妮觉得辛酸。一家人,原来是这样的。她想起了她也是有爸爸的,那个在XX区政府的英俊男人。但沪妮始终没有勇气去找过他,因为他不亲切。她甚至恨他。
回到家,泸妮开始清洗昨天留下来的衣服,一大盆。然后吃外婆煮好的饭,还热在火炉上的,米饭,一碟青笋炒肉,一碟炒青菜。
吃完饭做好功课,已经很晚了。
泸妮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着,身体已经开始有些奇妙的变化,她自己也注意到的,感到有些不安还有些兴奋。
内裤脱下来,上面有血迹,泸妮的脑袋懵了一下,她没有一点这方面的常识。她小心地检查了一遍,没有看到一点伤口,那,血应该是从肚子里流出来的了。泸妮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内裤,悲伤和绝望齐齐地涌上了心头,一定是得病了。她知道如果一个人吐血的话,病就很严重了,那她是不是也病得很严重了。而且,吐血还好跟别人说,这里流血,怎么跟人讲。
泸妮慢慢地把内裤放下,给自己仔细地擦洗身体,心里非常的惶惑,但已经这样了,有什么办法。泸妮想起了妈妈,如果有妈妈,她或许可以跟妈妈说。
洗完澡,泸妮开始仔细地清洗内裤,一遍又一遍的搓揉,直到那块血迹变淡,没有。
泸妮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飘动的黑黑的蜘蛛网,灰暗而荒凉。其实泸妮看到的是白白的挂着日光灯的天花板。
泸妮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也许还有一个月或半年的时间,也许就几天。恐惧让她感到身体酸疼,心脏发颤,汗水又打湿了她刚刚洗干净的身体。
泸妮想起外婆说的“另一个世界”,妈妈应该就在那个世界里,想到这点泸妮稍稍地平静了一点,在那个世界里有妈妈,泸妮不安地睡去。
梦里,一片陌生的原野,周围都是陌生的植物,但是妈妈在那里,阴郁地看着沪妮,那样令人伤心的眼神。沪妮大声地呼唤,却不能靠近……
桌上的闹钟突兀地响起,把沪妮从梦中拽了回来,艰难地睁开眼,外婆已经出去了,今天涟青出院。
外面的公用厨房已经热闹起来,几个女人粗粗的嗓门吼着还在床上的小孩起床,或是骂着昨夜老鼠又把她的馒头啃了一个口。
泸妮心里突突地跳着,她坐在床上,想看一下内裤上有没有血,来确定她的病是否非常的严重。
但事实把她打击得头晕目眩,血已经从内裤里渗透到了床单上,她的病重了。
没有心情再吃早饭。泸妮把内裤和床单换下,穿好衣服,放了一个手帕在内裤里,背了书包就去上学了。
学校热闹快乐的气氛在泸妮眼里是灰色的,她是个即将死去的人,就像妈妈那没有一点生命迹象的躯体。
早晨泸妮就不得不请假,她给她的班主任老师说她生病了,头疼得厉害。三十几岁的胖胖的女班主任忧郁地看着她,让她回去休息,班主任老师或许是这个学校唯一知道泸妮身世的人,泸妮的小舅舅要求她保密。所以班主任不得不忧郁地看着面前这个清瘦漂亮,天生一种高贵气质却眼睛荒凉的成绩优秀的女生。
泸妮转过身去,头低着,绝望而悲伤。
班主任看到她的书包带被放得长长的,整个书包就搭在屁股上。
班主任叫住了泸妮,眼镜里的一双小眼睛关切地问:你怎么了?给老师说。
泸妮摇摇头。
班主任叹口气,说,你把书包取下来。
泸妮低着头,涨红了脸。小小的办公室里还坐了一个新分来的老师,班主任是他的导师。班主任回头对他说:小杨,你去看看班里的随堂考纪律怎么样。
杨老师出去了。
班主任摘下泸妮的书包,泸妮藏青色的裤子上有暗暗的血迹。
“第一次吗?”班主任看着泸妮温柔地问。
泸妮红着脸哭了,如果她一个人可以很坚强地承担的话,有一个人来表示关心,那么她的坚强会一下削弱很多。现在的泸妮就非常地脆弱了,在班主任温柔的询问下。
班主任柔声说:“不要怕,跟我来。”
泸妮就跟在了班主任的身后,她想起了温暖的秋平的手,牵着她去到一个安全所在。
泸妮随班主任去了她的教工宿舍,一套布置淡雅的两房一厅的家。家里有书的香味,窗台上有开放的孜子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泸妮站在那里,班主任到了里面的那间屋。
班主任手里拿了一堆东西出来了,她招呼泸妮:来,过来。泸妮乖乖地走过去,就像去牵秋平伸出来的温暖的手。
班主任家里有自己的洗澡间,她把她女儿的一条长裤和一条内裤递给泸妮,上面还放着一个泸妮不认识的长条的东西。班主任温和地说:你知道你是来月经了吗?
泸妮茫然地摇头。
班主任就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从今天起,你就是个大姑娘了,这是月经,每一个长大了的女孩都会有,而且每个月都会有一次……
班主任出去了,泸妮开始清洗自己的身体,她的心里坦然下来,原来她不用死。正当她拿着手里那细长的东西和一些纸不知所措的时候,班主任推门进来,教她怎样用这些东西妥帖地保护了自己。
泸妮涨红了脸,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第一次有人这样关心过她的身体,第一次有人这样最深入地关心了她最隐私的方面,也是班主任第一个以这样的方式知道了泸妮的成长。泸妮心里有了浓浓的感激和情谊,但她是个不会表达感情的人,当她离开班主任家时,她憋红了脸,也没有把“谢谢”这两个字说出来。当她把洗好的班主任老师女儿的裤子送回去,并接过她自己的衣物时,她也没有把“谢谢”说出口。这两个字憋得她转身以后泪流满面。
泸妮长大了,她慢慢体会着自己的变化,身体细小的变化,暗暗地期待。
那一年,泸妮十三岁。
寄居的少年时光(四)
金子
泸妮考上了重点高中。小舅舅踌躇满志地说:“泸妮,你只有考上大学才有出路,你要努力!一定要考上大学!”
外婆也咧了嘴呵呵地乐着。小舅妈眼睛幽幽地看着远方,半天,说:“现在的书可是不敢读啊,学费越来越贵了!”
沪妮紧张地手心出汗,如果小舅妈执意不再让她读书,那她就真的没有机会再读书。沪妮看了自己的脚尖,静静地等下文。小舅舅没有说话,小舅妈也没有再说话。其实小舅妈只是发发牢骚而已,难不成还真的不供沪妮读书了,让她在家里闲着?现在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大家都知道,沪妮最好的出路是考上大学,那样她就可以完全地离开这个家。
泸妮也知道,自己只有上大学一条路可走,还有三年,自己就可以离开这个让她身份地位都十分尴尬的家。
上重点高中,就要离开那个班主任老师。泸妮几乎觉得自己已经和班主任老师有了某种默契,有了心灵上的交流,也许是泸妮自己的感觉吧。泸妮能从班主任的眼睛里和举止里看得到她对自己的关怀和怜惜,泸妮就更加地做好自己的功课。就像秋平怜惜地牵了她的手时,她唯有认真地走好自己脚下的路,不要摔了,不要慢了,不要给秋平添麻烦。
即将离开班主任老师,泸妮心里不能不没有一些怅然。
同学们早就开始准备送给老师的礼物,有精致的工艺品,有实用的电饭锅或景德镇餐具等等。泸妮也想送礼物给班主任老师,但是她没有钱,她几乎是没有零花钱的。
这个问题困绕了泸妮很久,她吃饭想这个问题,睡觉想这个问题,想得人都快懵了。
最后她决定了挑一张最好看的卡片,几毛钱的,她只能做到这点。等自己长大了,工作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就会给班主任买一件象样的礼物,一定。这样想的时候,沪妮心里充满了温情。
怀里揣着那张小小的卡片出发了,泸妮觉得那章卡片非常的美,暗蓝的天空下,风里飘扬的洁白的芦苇,一种苍凉的忧伤的美。
学校很安静,已经放假了。泸妮去过班主任的家,她循着记忆,踩着那条林阴小道找到了那栋爬满了一种叫“巴壁虎”植物的住宅楼。
来到门前,已经听到了里面欢声笑语,泸妮本能地想走开。踌躇着,敲响了门。
班主任笑容满面的脸多了几分惊异,然后很快地露出了她只有对泸妮才会露出的疼爱的笑容,和怜惜的目光,(泸妮觉得班主任只会对她有这样的来自心灵的目光,她们可以用目光交流。)泸妮走进房间,里面是李娇,班上一个花枝招展的女生,就象她的名字一样,她非常地娇气。
泸妮尴尬地站了站,然后悄悄地把卡片放在身后的椅子上,她看到桌上有大包的雀巢咖啡和包装精美的茶叶、补品。
泸妮在班主任的挽留下很快地出了门。班主任跟了出来,塞给她一个包裹,说是表示祝贺,本来想给她送去的,既然来了就自己带回去了。班主任满眼的怜爱,泸妮沉浸在里面,幸福地有些恍惚。班主任轻轻地叹口气,抚摩了泸妮的头发柔声说:“上了高中要努力,争取考上好大学,有什么困难来找老师……”泸妮点着头,头越来越低,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在疼她的人面前,泸妮特别的脆弱。
泸妮走了,班主任在后面看着她瘦削的身体,宽大的衣服随风无聊地晃动着。
泸妮知道小舅舅一家的难,在给她做衣服的时候,小舅妈都嘱咐裁缝要做大一点,因为这几年泸妮个头窜得厉害,做大一点可以多穿几年。泸妮把自己萌动的爱美的心思压制着,她知道没有谁有义务给她买漂亮的衣服,泸妮把自己埋在宽大陈旧的衣服里,心甘情愿,对周围花枝招展的同学,她只能视若无睹。
有时候泸妮会想象自己穿上美丽衣服的样子,她知道一定会有那样一天的。只要她考上了大学,泸妮就会有钱给自己买漂亮的衣服。
泸妮还常常地幻想着自己就是童话里的灰姑娘,有一天她的王子会坐着马车来接她,给她穿上有神奇魔力的水晶鞋,想象中的王子,是少年时秋平英俊的样子。
回到家,泸妮把班主任给她的包打开,一条洁白的连衣裙!天哪!
泸妮抖动着她的长长的睫毛,惊喜地看着眼前这条漂亮得扎眼的裙子。天哪,这么漂亮的东西,居然是属于我的,泸妮不敢相信。
泸妮用纤细洁白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柔软的裙子,用脸轻轻地抚摩柔软的裙子,然后她把裙子换上,她看到镜子里的灰姑娘真的变成了公主,她高兴得想哭。外婆抱着涟青的手伸了一只抚摩她,满脸慈爱的笑容。
小舅舅和小舅妈下班回来了,他们看到了泸妮还穿在身上的裙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小舅妈问:“哪来的?”
泸妮的兴奋还没有褪下去,她带着浅浅的压制着的笑容说:“我的老师送我的。”
泸妮听到里间屋里小舅妈对小舅舅说:“我就是觉得钱老是少,我不会记错的,是少了……”
泸妮的笑容褪了。
泸妮去公用冲凉房把裙子换了下来。
回来以后泸妮开始做饭。
吃过饭小舅舅就说:“泸妮啊,我们都把你当自家人一样的看待,我们对你的成长是要负责的。这样的,你说你那条裙子是老师送你的,不是我们不信,只是现在都是学生给老师送礼,哪有老师送学生的。不是我们不相信你,我们是对你负责任,对你妈妈负责任……”泸妮茫然地看着桌上凌乱的碗碟,她黑大的眼睛空洞得怕人,她纤细洁白的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相依为命。
泸妮又站在了班主任的门前,她感到很耻辱,但她没有办法。旁边站着她的小舅舅。
班主任打开门看到门外怯怯的泸妮和她见过一面的泸妮的小舅舅。
小舅舅飞快地解释了他们此行的来意。班主任知道自己给泸妮带来了麻烦,她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把正在看电视的小孩撵去了书房,一个比泸妮小不了多少的女孩撅了嘴叫着:“爸爸!妈妈让我来找你!”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泸妮惟有让自己的眼泪不要掉下来。
班主任让泸妮坐在了自己的身边,拉着泸妮的手,她首先确定了那条裙子是她送给泸妮的,然后向小舅舅汇报了泸妮的长期表现,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