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的脚步走的,前后拉开的距离有几十米。
要说,这顿酒喝得是够热闹的,但时间并不长,超不过一个小时。一则,肥原料定老鳖不会再露面,拖下去没甚意思;二则,顾小梦有点过量了,表现出来是骂人,她骂吴志国:
“妈了个×,个狗日的害老子关了两天禁闭!”
谁说你们是在关禁闭?你们是在执行公务!
不行,这要坏事的,快叫她闭嘴吧。王田香赶紧差人把她架走,大家也随之散了场。顾小梦酒风甚勇,好喝,但并非海量,再说又帮李宁玉代喝了那么多罚酒,醉倒是迟早的。好在只是迷糊小醉,不是酩酊大酣,说走也就走了,没有胡搅蛮缠,坏了肥原的大计。
这顿酒吃下来,肥原对顾小梦备有好感。在回去的路上,前半段肥原都在想吴志国,越想心里越踏实,有种吃了定心丸的感觉。不容置疑,就是他了。后半段,跟西楼的那拨人在岔路口分手后,肥原莫名其妙地跟王田香说起了闲话:“如果老鬼是在他们中间,”肥原指着刚跟他俩分手的白秘书他们,“通过今天饭桌上的观察,你能得到什么结论?”
王田香很纳闷:“你怎么现在还在怀疑他们?肯定是吴志国了嘛。”
肥原说:“我没有说不是吴志国,我是说假如没有吴志国,根据刚才酒桌上的表现,你能作出什么判断?”
原来,是说着玩的,有点考考你的意思,看你能不能透过现象去抓住本质。
很遗憾,王田香没抓到什么,吞吞吐吐,欲言无语。
“难道不觉得她很可爱吗?”肥原冷不丁地问。
“谁?”
“顾小梦。”
“可爱?”王田香愣了一下,明确表示不同意,“你没看见她喝醉了酒,差点把我们的老底儿都端了。”
肥原指出:敢喝醉酒就是她可爱的证据。
肥原说:“你不是说她爱喝酒嘛,昨晚我请他们喝酒,目的就是想看她敢不敢喝,但被李宁玉搅了场,没看到。爱喝酒又不敢放开喝,事情就不对了,没想到她还真敢喝。这说明她心里没鬼。你也看见了,她喝醉酒是要说胡话的,如果她是老鬼,绝不敢这么放肆喝,她敢就说明她不是。所以,我看盯简先生的人可以撤了。”
就是说,顾小梦是第一个有幸被解除嫌疑的。按说肥原应该放她走人,可想到顾小梦那张快嘴加酒桌上的烂嘴,怕她出去乱说坏了大计,肥原决定暂时再委屈她一下。
王田香嘿嘿笑:“这可能正合她的心愿哦。”
肥原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王田香发现顾小梦对李宁玉特别好,当面和背后都在护着她:“尤其是刚才,喝多了酒后,看李宁玉的目光都含情脉脉的,很暧昧。”
肥原听罢,故作严肃:“莫非你想告诉我,她们在搞单性恋?”
王田香说:“反正这种深宅大院里出来的人,什么怪毛病都会有。”
肥原嬉笑:“你知道什么叫单性恋吗?”
王田香好奇地摇摇头:“肥原长知道吗?”
肥原笑道:“这么深奥的问题,我怎么可能知道。”肥原也好,王田香也好,中午这餐饭不光是吃了个酒足饭饱,还吃了颗定心丸。数学公理——排中律——出厂的定心丸,质量是保证的。心思笃定了,主意也就有了。于是,回到楼里,肥原即将吴志国带到客厅里,亲自审讯。
押出来的吴志国,手捆着,嘴堵着,说明他一直是不老实的。胖参谋说,他不时恶狼一样号叫着要见张司令。肥原拔掉他嘴里的枕巾:“你要见张司令,我现在就是张司令,代表张司令,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哪里一下子开得了口,嘴舌都麻木了,试了几次都无济于事。
肥原说:“行了,还是先听我们说吧。”遂吩咐王田香把午间的情况向他作一介绍。介绍甫毕,肥原对吴志国说,“听清楚了吧,情况就是这样,老鳖一直盼着见你。头一回出来看你不在掉头走了,听说你还要去,就又来了第二回。听说你去不了啦,就没有下一回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在围着你转,你还说不认识他,亏你说得出口嘛。不过,我想你现在不会这么说了吧,告诉我现在你打算怎么说。”
吴志国的舌头总算活过来,虽然还不是那么灵活,但勉勉强强可以吐字发音,说得一字一顿的,像刚学会说话,结结巴巴的:“我……就、是、不、认识、他……”
肥原断然说:“你说这些我可不想听。”掉头对王田香和胖参谋说,“你们愿意听就听吧,我走了。”
这一走不是又要挨打嘛,吴志国抢前一步,挡住肥原去路,怒目圆睁,像准备豁出去似的。肥原本能地退开一步,喝道:“你想干什么!”看王田香一个箭步冲上前,挡在他面前,分明是在保护他,令肥原更是恼怒刚才这一步后退。兴许是为扳回面子,他拨开王田香,上前抡了吴志国一记耳光,骂:“你想找死是不是!”
吴志国闭了眼,既哀又怒地说:“肥原长,想不到……你也是个……草包,把一个对皇军忠心耿耿的人当做……共匪……”
肥原哼一声:“你现在马上招供就是对皇军最好的忠心耿耿!”
吴志国睁开眼,舌头似乎也变灵活一些,振振有词地说:“我是不是……忠心耿耿,你可以……去问这城市,问……钱塘江,这里人……谁不知道……我在剿匪工作中表现卓……著,抓杀了多少蒋匪……共党,我要是老……鬼,那些匪徒又是谁抓杀的!”
肥原不以为然:“据我所知,你抓杀的多半是蒋匪,少有共匪。”
舌头已经越发灵活,吴志国一口气说道:“那是因为共匪人数少,又狡猾,大部分在山区活动,不好抓。”
“不,”肥原笑道,“是因为你是老鬼,你怎么会抓杀自己的同志呢?”
“不!”吴志国叫,“李宁玉才是老鬼!”
“你的意思,老鳖也不是共党?”
“我不认识什么老鳖……”
“可他认识你。”
“不可能!”吴志国大声说,“你喊他来认我。”毕竟是上司,情急之下部长的口气也冒出来了,让肥原好一阵大笑。
“我去喊他?”肥原讦笑着,“那不行,我要养着他钓大鱼呢。”
“大鱼就在你身边。”
“是啊,我知道就是你。”
“是李宁玉!”
“李宁玉?”
“就是李宁玉!”
肥原缓缓踱开步子,脸上的笑意在消散,似乎在经受耐心的考验,也许是发作前的沉默。王田香早想给他点颜色看看,这会儿有了机会,上去揪住吴志国头发,日娘骂爹地吼道:“你妈了个×,你再说是李宁玉,老子割了你的狗舌头!难道李宁玉还会写你的字!”
“是!”吴志国坚决又坚定地说,“她在偷练我的字!”
“你放屁!”王田香顺手一拽,差点把吴志国撂倒在地上。
吴志国站稳了,向肥原挪近一步,好言相诉:“肥原长,我说的是真的,李宁玉会写我的字,她在偷练我的字。”
这确实有点语出惊人,惹得肥原哈哈大笑,笑罢了又觉得一点不好笑,只觉得荒唐,沉下脸警告他:“你还有什么花招都一齐使出来。荒唐!李宁玉在偷练你的字,证据呢?拿出证据来我这就放你走。”
“证据就是那两个字体太像。”吴志国昂起头,激动地说,“那个你认为瞎子都摸得出来相像的两个字就是证据,是她在暗算我的证据!你看——”吴志国从身上摸出一页纸,递给肥原,“这也是我写的字,有那么像吗?瞎子都摸得出来地像?”
肥原接过纸条看,发现上面写满了那句话。这是吴志国利用吃饭时给他松绑的机会写的,也许专事笔迹研究的专家们最终会从蛛丝马迹中识别出,这同样是出自吴志国之手,但绝不像昨天晚上写的那样一目了然——谁都看得出来——瞎子都摸得出来。
吴志国利用肥原看纸条的时间,极力辩解:“如果我是老鬼,昨天晚上验笔迹时我无论如何都要刻意变变字体……”
肥原打断他:“开始抄信时你不知道这是验笔迹。”
吴志国说:“我要是老鬼就会知道。哪有这样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叫我们来抄封信。我不是老鬼也猜到了,这肯定是在要我们的笔迹。”
吴志国再三强调说,如果他是老鬼,像昨天晚上那种情况他一定会刻意改变字体:“哪怕变不好,最后还是要露出马脚被你们识破,但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一点儿都不变,谁都看得出来,更不可能有几个字像图章一样地像。”
吴志国说,像图章一样地像,这恰恰证明不是他干的。这是其一。其二,反过来说,如果他是老鬼,在如此铁证如山的证据面前,即便不肯投降,也会承认自己就是老鬼,没必要为这个挨毒打。
“承认自己是老鬼和投降是两回事。”吴志国作滔滔雄辩,“我不可能傻到这个地步,一方面像个笨蛋一样,验笔迹时自投罗网,另一面又像个疯子一样为个老鬼的名分以死抗争,被打成这样也不承认。”他恳求肥原相信,有人在暗算他,此人就是老鬼李宁玉,“谁是老鬼,非李宁玉莫属!”吴志国发誓可以用性命保证,他那天绝没有进李宁玉的办公室,李也从没有跟他说过密电内容:这就是他相信李是老鬼的根据。
说到李宁玉为什么要偷练他的字陷害他,他解释说正是因为他抓杀了诸多蒋匪、共匪,成了所有匪贼的眼中钉。李宁玉作为老鬼,一定想除掉他,暗算他,所以利用工作之便偷偷苦练他的字,并用他的字体发送每一份情报。他表示,虽然现在这只是一种假设,但这种可能完全存在。一定存在。他说:“其实,这是搞特务工作的人经常干的把戏。”为此,他还举出一个令肥原感到亲切的事例,说他以前曾听人说过,在欧美包括日本,每一个职业间谍在受训时都被要求掌握两种以上的字体,其中有一种字体是发送情报专用的。
这些都是他在伤痛的刺激和深刻的恐惧中苦思冥想出来的,听上去似乎还蛮有道理。当然,也可能是暗算中的暗算,狡猾中的狡猾。肥原听罢,一言不发地走了。上楼了。从神情上看,看不出他到底是被吴志国蛮有道理的辩解说服了,还是被他暗算中的暗算激怒了。
不论是被说服还是被激怒,对王田香来说,事情是走出了他的想象和愿望。他本以为今天必定是可以结案的,甚至都已经与招待所的某团肉约好了,晚上要去轻松轻松。现在看事情似乎有可能拐弯、转向,踏上一条新道。这于情于理都是他不能接受的。他要把事情拉回到老路上去,但没有得到肥原的授意,不敢明目张胆。那就来秘密的,私下的,悄悄的。他把吴志国关进房间,然后去门口抽了根烟,清醒了一下,回来即关闭房门,开始单独审问吴志国,有点私设公堂的意思。
起初王田香声音不高,连在客厅里的胖参谋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声音不时窜出来,有的甚至很响,胖参谋可以听得很清楚——
王田香:……你的誓言不值钱!
吴志国:……
王田香:我要证据!
吴志国:李宁玉在偷练我的字就是证据。
王田香:放屁!你的意思是说李宁玉早就知道这份情报要被我们截住,所以专门模仿你的字来陷害你?鬼相信!
吴志国:她就是早在练我的字,想陷害我。
王田香:她为什么不陷害我,不陷害金生火,专门陷害你?你们之间有深仇大恨?
吴志国:因为我在主管剿匪工作。
王田香:你现在只能主管你的死活!
适时,肥原在楼上喊王田香。王田香知道一定是自己的声音大了,惊着了肥原,悻悻地上楼去。见了肥原,王田香有点先发制人:“肥原长,他说的都是鬼话,我根本不相信。”
肥原嘿嘿冷笑:“所以你不甘心,想快刀斩麻乱。急什么嘛,”肥原请他坐下,“张司令说得好,门旮旯里拉屎总是要天亮的,你怕什么,我们有的是时间。不用急,不要搞人海战术,把休息的时间都压上去,何必呢?不值得。”不是指责,尽是体贴和关怀。
王田香关心的是你肥原不要被吴志国的鬼话迷惑了:“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吗,肥原长?”他如鲠在喉,脱口而问,想咽都没咽下去。这是他目下最关心的,很想得到安慰。
肥原想着,最后是不置可否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着把他正在看的报纸丢给王田香,“她现在在哪里?”说的是二太太。
“在城里,关着呢。”
“去给我把她带来。”
王田香稍有迟疑,肥原瞪他一眼:“别跟我说她不认识老鬼,我知道你昨天背着我叫她来认过人。你经常自作聪明,这样不好,要坏事的。”
王田香怔怔地看着报纸上二太太的头像,不知晓主子安的什么心。
肥原像猜出了他的心思:“别管我要干什么,快去把她带来。快去快回,我等着的。”
王田香就走了。
二太太真的是小,即使经历了结婚、生子、革命等一大堆事后也才二十二岁,花样年华呢。三年前,二太太嫁给钱虎翼做姨太太时并没有多么美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