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干净净是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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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干净净是黄土-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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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到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
虽然有些克制,但周围的人们还是从他身上感到了一种抑制不往地激动,这是那些初到革命圣地来的某种人常有的特征。一般来讲,他们心潮难平,灵魂净化,仿佛全身心都受到了感染。可这人好像对这儿的感情更浓,有更多的话要说似的。
(白花花的阳光下是一片白花花裸露的黄土。土啊土,到处都是黄土,无所不在的黄土,满目的黄土。怎么来描述它们,苍白、贫瘠?怎么连一点植被都没有?这下面又是些什么样的面孔?一张张在强烈阳光照晒下如黄土般皲裂的面孔,一双双紧张急切的眼睛。他们都在渴望,就像干涸的黄土渴望雨水一样。这些穷苦的人啊,你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在黄土高原旅行的人常常可以看到这情形,普天之下只见一个人影(也只有一个人影)如一个点似的紧紧贴附在一道苍茫的宽梁上。起初你不在意,只是发现它在你的视网膜上蠕动,慢慢向前。恰巧这时又有一只黑色的大鸟(那是春季里偶尔飞到这儿来的四声杜鹃)从你眼前快速掠过。鸟儿越飞越远,越飞越小,结果变成了一个黑点在你的视网膜里浮动。此刻你又感到有一层稀释的薄薄液体,带着一种稀释的斑点,从你眼前滑落。这片液体是那么地透明不经意,可又是那么清晰匀称地向下慢慢移动,而润滑的涌纹呢也越来越快,越来越迅速。那只鸟儿就在这片液体间隐没,它愈来愈小,愈来愈淡,终于幻入天际与灰蒙蒙的天空融为一体了。这是你的角膜在移动……你有些担心,然而再仔细看看,刚才那个灰色的一点人影却始终没有停下,它仍在你的眼里里慢慢蠕动,慢慢向前。这影子就像一个虫子一样在挣扎挪动。十九岁的艾京红就是这样一步步向杏子沟走来。她的头埋下,腰深深地弯着,一捆小山一般高的苞谷杆压在背上,而那条磨损的粗麻绳则紧紧勒住了双肩。这姑娘喘着气,脸胀得通红,满是汗水的黑发沾在脖颈和耳朵上。她穿了一件风吹雨打褪了色的粉色涤良褂,一双洗得发白的黑裤子,而脚上却什么都没有。她身上唯一的装饰是在手腕上用条碎花手绢打了一个结。艾京红刚从地里回来。她家的地离村子最远,有十里路,途中要经过两道山梁,一处崾险和一条长长的沟壑……其实在她年轻的生命里,这样的路她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了。
艾京红转过一处山坳。她一只脚站立,一只脚蹬在土坎上,疲乏地将苞谷杆靠在身后的土崖。这姑娘解下手绢擦擦汗,想休息一下。就在这时她看见一种以前从未见过的场面,就在下面一块要打油的井场上,全村男女老少都聚在一起。一位戴顶奇怪黑帽子的高个城里人正在大声讲活,那声音在山坡上飘来飘去。艾京红觉得这种话不像是楼坪镇杂货店里电视机播音员念的那种声音,可又非常好听。她立起身子,眉毛下一双黑眼睛深沉严肃地望着。她在仔细聆听,那人讲的是一种她在这世上从未听过的话。
而那位康格采油公司的经理现在仍用这种悦耳的活,大声地真诚地讲着他的理想呢。让我们先听听他讲吧:
“……在这片土地上不仅有着毛驴,有着窑洞,有着信天游的歌声,这里还是一块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土地。我们的脚下就是潺潺流淌的延河水,刘志丹领导的陕北红军就活跃在这儿的山山岭岭,大批的北京知青曾在这里插队落户,战天斗地。对这片土地我听到过许多动人的故事,我对它充满了深厚的感情……”
“那时咱们县有一千九百多名北京知青。”高县长喜欢插话,听到这儿他乐呵呵地讲起来。他的听众是坐在他身旁的柯总。
“光杏子沟就来了十几位。”谢主任补充了一句。
对于此事,柯总并不十分关心,只是出于礼貌,他点点头,微微一笑。
人群里也有人在插话砸洋炮呢。说活的人外号叫肉龙,这是杏子沟里的一个黑皮。只见他蹲在一块大石头上,一件早已分不清颜色(也不是黑,也不是蓝,也不是灰)的破西服像棉袄似的左右交叉,叠裹在身上,衬得两个用硬纸板做的垫章如大肩章一般高高挠起。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叫二狗的农民。
“这后生说话文诌诌,看样像个上过学的人。”肉龙往地下挤口唾沫,一双眼像狼似的恶狠狠眨也不眨地盯着杨晓涛。(这种说法其实不准确,以后杨晓涛在动物园、在电视屏幕上仔细观察分析动物的眼睛。不论虎视眈眈也吧、鹰视狼顾也吧,其实都是捕食前的一种状态。他发现野兽只是专注,而只有社会化的人类才有仇恨。)
二狗咧开嘴,痴呆呆地笑了。他的一双大脚丫从鞋帮里露出来,黑指甲足有有半寸长。“人长得栓栓正正。”
“哼,这家伙吃得好,有营养。”肉龙撇撇嘴。
“得儿,别动。”二狗又吆喝了一下,扯了一把手里的缰绳。这回他是对他家那头小毛驴说话呢。
这位上过学的、文诌诌、营养好的人仍在作着热情洋溢诗意一般的报告,“……坦率地说,到这里之后,我们看到乡亲们的生活还很苦,日子过得还很穷,我们这里还没有通电。面对这一切,我们心里沉甸甸,不由地就有了一种责任感。我们应该让这一块黄土地尽早地发展起来,让乡亲们的生活富裕起来。我想信,随着石油开采规模的扩大,这儿的山山岭岭将会布满一处处油井。你们中的许多人将会成为石油工人。老百姓的生活将会逐步得到改善。黄土高原将不是贫困的代名词。陕北人民的明天将会更美好。我想信,只要我们辛勤努力地去工作,去建设,我们就会有幸福!……”
这一下可真说到下面人们的点子上了。四周井场上,山坡上,土坎上,掌声更热烈了。崖畔间那群鸽子飞回来了。它们如一枚枚透亮的羽毛正徐徐落下,然而又被这片声音惊起。这一回鸽群飞过了杏1井,飞过了杏子村。它们在杏子沟里荡来荡去,那奋力振翮的声音如一层水似的在空中轻轻流淌。鸽群越飞越高,然后又一起飞向对面山峦上那座孤零零如船一样的烽火台。杏子沟的姑娘艾京红这时嘴唇也抿紧,眸子发乌睁大。凭一种悟性她猜出这种从未听过的话其实是她一直想听到的话,那是……北京话。

五千头的两挂大红响炮又壮又粗,如蟒蛇一般,小牛用油杆将它们高高挑起。小白穿一双蓝色高腰回力新球鞋满场飞跑,就见鞋底子上结实清晰的花纹,印得哪儿哪儿都是。杨晓涛以后发现,在这儿,只要是村长都穿这种球鞋,就像城市里的公司经理、企业老板都穿美国骆驼牌、NIKE牌、保罗骑士牌、蜘蛛王牌、富贵鸟牌皮鞋一样。与山沟人穿的破布鞋相比,这确实也是身份地位的像征。这位黑脸、长了一身精巴瓷实键子肉的杏子村村委会主任,已被康格公司收编为照井工人了。
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剪彩开始了。高县长拿剪刀的手举得高高的,柯总也站到红绸带旁,两人同时剪下,然后又同时转身相互握手。钻井队的马队长是位身材魁梧的关中汉子。他手一挥,斩钉截铁地喊道:“开机!”一个工人双手紧攥柴油机摇柄,猛摇起来。柴油机发动着了,喷出黑乎乎的浓烟。抽油机开始上下起伏、磕头。
杨晓涛与马队长登上储油罐,会计王辉也顺着扶梯爬上来。
“看,出来了!”马队长指着油管。一股黑水汹涌奔出。
“呵,势头真猛,跟喷泉一样!”杨晓涛说。
王辉也兴奋起来。他大约三十岁,高颧骨,瘦长脸,戴了一副近视眼镜。他转脸望着马队长,“这东西好卖嘛?”
“世界上最紧俏的商品!”
杨晓涛蹲下来,抚摸了一下喷出的液流,那是一种黏稠黝黑的东西,散发出柴油一般焦灼干燥的气味,而且他还感到了一种热度,这是地下七百米处岩层的热度。马队长用玻璃量杯接了一杯这种液体,然后倒了点洗衣粉,用铁丝搅和了几下。哈,如哈里。波特的魔幻棒,油水立刻开始在杯中分离。只见一层褐色的液体往上飘啊飘,愈飘愈黑,愈飘愈浓,结果杯子的上半部都变成了油腻的黝黑原油了,而下面的水却愈来愈澄明,那样儿就和日常生活中看到的水一样。
“看,含油量百分之四十。”马队长对他们说。
如同捧着一个圣婴,杨晓涛抱着量杯小心翼翼地从油罐上下来。大家围拢过来,杨晓涛将量杯递给柯总。柯总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虽说他说话声不像口号也不洪亮,可在眼镜后面却是一双聪明深邃的眼睛。他对着阳光看过来看过去。马队长走到他身旁,以专家的口吻又报起了数据:试抽三天,这口油井每天的排液量平均为三十方,按含油量百分之四十计,每天产油量为十二方,换算为吨位,每天产油九吨。
“柯总,杏1井不仅施工质量可靠,成井工艺优良,而且是高奴县第一口高产油井。”
“自我们县开采以来,就这口油井产量最高。”谢主任添了一句。
柯总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脸上漾出一丝微笑。他将量杯递给高县长,“感谢贵县给我们分了这一块区域。”这会儿人群中最高兴的当属这位高奴县的父母官了,“我就希望你们这样的大公司来。大公司有实力,能形成开采规模。你们打得油井越多越好。”康格集团办公室李主任讨好地望着柯总,说道:“看来我们在这儿投资的决策是正确的。”
倒是那位采油公司的经理杨晓涛有问题。他问马队长,原油为何含有如此多的水,这水可占整个液体的60%呢。
“这水都算少的了,有些油井含水量在90%。”谢主任说。
马队长也讲国家最大油田大庆的原油含水量都在90%左右。
“你们这位小杨办事认真。”高县长笑着对柯总讲。他一直在打量着他。高县长觉得杨晓涛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这人虽然长了一双虎眼,看人炯炯有神,可透出来的却只是善良。人群中只有李主任不满地瞥了杨晓涛一眼。
“井场怎么和外届保持通迅联系,”柯总笑着问。“山这么大,移动电话收不到信号吧?”
李主任掏出诺基亚手机。在荧绿的窗屏上,左边的信号栏压根儿见不着一格光栅。大家望望四周的山峦,只见一片片赤裸干燥的黄土如沙碛一般顺着山势飘浮铺展,似乎谁都没有什么好办法。那群野鸽又飞回来了。有人开起了玩笑,建意用这种善飞的鸟来传递信息。据说鸽子一般都是顺着公路来寻找方向。还是马队长有主意,他说起话来气昂昂,“这个问题很容易!”他建意每个井场设一部无线电台,规定时段,定时喊话。然后他又说,打油井就要有气魄,该置办的东西就置办嘛。李主任问起了费用。
“花不了多少钱。像你们这个产量,半年时间所有投资成本都会回来。”
见柯总走到井场边上,马队长又跟了上来。他询问柯总,杏2井、杏3井很快就完井了,现在能否签下一步合同。一阵风从山下的河道里吹了过来,柯总身上那件米色茄克的领子翻了起来。他略微沉吟,“先不着急吧,等杏2井、杏3井出油后,咱们再签合同。”
“马队长我还有一个问题。”杨晓涛又追过来,他把他拉到一边。“这液体中的水怎么排掉呢?按这种油水比例,每天大约有十八立方的水要排出啊。”
这个问题也容易办。马队长边用手比划边解释,油比水轻,在储油罐里,油会慢慢浮到上面,罐上有两个管口,上面的出油,下面的出水,而水用皮管接上就到了污水池里。说完他又带着杨晓涛来到井场边一个歪歪歪扭扭的土坑前。土坑大约八米长、五米宽,里面已有一层污黑的油水了。水就是从这里渗掉。
“这么大的排水量能渗完?”
“这里是黄土高原,土质松散,”马队长不在意地说。“这一点水算什么。太阳再一晒,早就没有了,蒸发了”
杨晓涛望着排污池半天没吭声。像所有第一次接触采油的人那样,他这才明白从地下抽出来的并非全是原油,而是有很多水,这些水都要脱掉。渐渐地杨晓涛还发现,这儿采油其实使用的都是些最原始最简陋的方法和工艺。为了加快油水分离,每个井场储油罐下都砌有一个青石蛤蟆口大灶,天冷时就用炭火直接烧罐体。那时节只见这座山头火光汹汹,那处山坳黑烟滚滚,照井工们则手持丈把长钢钎在炭火中捅来捅去,真不知是采油还是炼铁,一切又仿佛再现了当年的大炼钢铁运动。另外还有一个情形,国家油田打的都是斜井,那油管随着油层延伸几千米,而这里打的都是八九百米的竖井,只能直接穿过油层,所以产量低下。杏1井九吨真算高产,而其它油井都是日产三两吨、几百公斤,甚至一百公斤。高奴县上马的是一种鸡窝矿里的土法采油。
第一章(下)
    干干净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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