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亮,爹爹要上北京了,跟爹爹说声再会吧。”
“不,”孩子却执拗地说,“我要跟爹爹上北京去。”
方涛摇摇头,表示不能带他去。
孩子坚持着,眼泪汪汪,也不敢哭,只是拉着方涛的行李带,一遍遍重复着自己的愿望。
但是,方涛终究没有答应孩子。
柳霞也在一旁劝孩子:
“听话,亮亮。爹爹有工作,不好带你去。”
奶奶也劝他:
“这次别去了。以后,和奶奶妈妈一块跟爹爹去北京,更快活。”
方涛也说:
“明年,我带你去北京。”
其实,这也只不过是一句空话。明年,方涛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但这句话却起了作用,海亮终于一点点放开了抓行李带的手。
“好孩子,听话。别缠爹爹了,嗯?”奶奶顺势说。
海亮想了半天,低低地回答了一声“噢”,乖乖地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这时,方涛多么希望母亲能跟孩子说一声,象以往几次那样说一声:“亮亮,等会再出去玩吧,先送爹爹一阵。”
但她没有说,这一回竟没有说。
方涛也没有叫住他,不知为什么,连“再会”也没有跟孩子说一声。
孩子出门了,走远了,突然,方涛心头一沉,感到怅然若失……
第六章
方涛回到单位,惊悉许师傅已经去世。一星期前,许师傅不知是劳累过度还是心情过于冲动,心脏病突发不起。多好的一位老人,竟如此迅速地结束了一生,终未能合家团聚。
填补许师傅床位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新分配来的食堂炊事员,所里一个职工的儿子。他在北京已有女朋友,正等着找到房子结婚。方涛他们的宿舍,实际上也是他的觊觎目标之一。所以,小伙子虽说也是单身,与方涛他们并无多少共同语言。宿舍里的气氛明显地比过去沉闷了。
郑叶的乡村女教师身体仍未复原,经常给郑叶写来一些催人泪下的长信,使得郑叶寝食不安。小陈现在一封信也没有。他白天黑夜都泡在外头,宿舍只是他不得已才回来合眼的地方。
方涛的爱人柳霞也不象过去那样冷静了,一封封信详细地叙述着家里的困难:小屋越来越不结实了,稍刮点风就摇晃。母亲感冒不断,心口老感发慌,走几步路都要喘气。柳霞自己腰疼、头晕。海亮还是低烧不退,查不清原因,柳霞也没有时间、精力和钱带他去城里的医院检查,只能从公社医务站拿点退烧药对付着。
一切都叫人挂心呵。
? 知道家里这个样子,方涛吃不下睡不好,健康情况也大不如从前了。
他总是感到精神恍惚,担心着家里可能会出事。他盼望着柳霞能经常给他来信,但又害怕她的每一封来信。每当他拆阅柳霞来信的时候,他的手总是微微颤抖,嘴里一遍遍祈愿着“万事顺利”。
七月,柳霞来了一封长信。她告诉方涛:海亮还是有低烧,但孩子也不顾身体,天天到后河洗衣石板上捞小虾小鱼喂鸡鸭,叨念着让爹爹回来吃大鲜蛋,带他上北京。母亲神志似已有些麻木,常常呆呆地坐着象木头人,管不了孩子。柳霞心力交瘁,仍强撑着天天下地。“涛哥,这日子可怎么过呵?”长信的结尾出现了这样无力的叹息。
方涛无法回答,他没有给柳霞写回信。
这以后,方涛差不多一个半月没有接到家里来信。
“柳霞,你生我的气了吗?”方涛在心里嘀咕着。
但突然,九月初,方涛接到一封字迹陌生的家乡来信。他急忙拆开,一慌,把信纸也撕破了。拼好信纸,上面只有一行字:
“方涛,望速返回。”
信的落款是柳妈。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方涛的心头。是和朱阿二家又闹纠纷了吗?是房屋倒塌了吗?是妈妈病倒了吗?是柳霞身体拖垮了吗?是海亮终天查出什么大病了吗?方涛心神不宁,眼皮跳动不止,设想着家里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乃至不幸。
天哪!他怎么能够想到,他又怎么能够相信,这不幸竟远远超出了他所有的设想:
海亮去世了,他心爱的亮亮溺水去世了!
当方涛回到家里,他的天真、活泼⒖砂的孩子,已经化为灰烬,危可地安息在房间小桌上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子里。……
八月二十九日,一个初秋的下午,四点来钟。方涛的母亲象往常一样,淘米、切菜,准备做晚饭。海亮见奶奶忙得不可开交,独个儿在门口玩了阵,又去后河洗衣石板上捞鱼虾去了。孩子就这么走了。母亲糊里糊涂以为他还在门口。她把米下了锅,点起火,坐在灶边望着火苗呆呆出神。突然,外面响起一位过路木匠的惊叫声:“谁家孩子落水了!”方涛的母亲一听,发疯似地奔出去。木匠和闻声赶来的人把落水的孩子—;—;海亮从河中救起。孩子已经昏迷,河水已经呛坏了他的肺脏,他口流血沫,再已没有醒来。……
海亮究竟是怎么落水的?据当时在离河不远干活的人说,出事前曾有一只汽油船驶过。河小船重,一定是河水涌上了石板,将体弱有病的孩子卷入了河中。汽油船“哒哒哒”响着驶走了,却留下孩子在河水中挣扎。……
方涛不忍心去弄清楚这些细节。他甚至不敢打听那几天母亲和柳霞的境况。她们曾多少回哭昏过去,又多少回在昏迷中哭醒,又有谁能够记得清楚?当他回家的时候,她俩的眼泪已经哭干,那两双简直难以分辨的干枯的、青黑色的眼珠深陷着,仿佛已失去了生命。
就是柳妈也哭肿了眼睛。她破例在方涛家住了一个多星期。
柳妈没有给方涛发电报。她说,城里车辆多,怕方涛精神上过于紧张出事。她也不希望方涛立即返回,不想让方涛看到母亲和爱人哭天怆地的凄惨情景。方涛因此也未能与海亮的遗体告别。这一点,柳妈提起来虽感到负疚,但并不懊恢。她对方涛说:“我不能让你一下子受那么多剌激。你是一家人的主心骨,你再出了事,这一家子怎么过?”
多亏柳妈和几位热心乡亲的帮助,在她们的全心劝慰和护理下,柳霞和方涛的母亲已初步经受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残酷命运的打击。当方涛回家,她俩都已从床上爬起来。柳霞已重新扛起锄头下地。她说:“和村里人一块劳动,心情要好受一些。”方涛母亲的情况要差一些。她是悲痛和自责交加,在精神的重负下整天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随时都象要摔倒。
海亮遇难三星期,按当地习俗,谓“三七”,是死者的一个重要祭日。
方涛的母亲早早就起来了。她没有话,一句话也没有。她只是来来回回忙碌着,显得分外干练、利索。吃过早饭,她就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叠专买的银灰色锡箔,折了满满一簸箕“元宝”。她一个人烧了饭,炒了鸡蛋,煮了小汤圆,又用方涛两天前从小镇上买回的粉丝做了一大碗汤。她的两臂也显得有了力气,独自一个把放着海亮骨灰盒的红漆小桌搬到北壁正中。她小心地把汤圆、鸡蛋、粉丝一样样端上红漆小桌。然后,从碗柜里面拿出海亮活着时用的一个小小的花边铁皮碗、一双小小的红筷,来到灶前,揭开锅盖,从大米、麦片饭里挖出一勺雪花白米,轻轻装进铁皮碗,转过身,恭恭敬敬把饭碗和筷子放到桌子的最前面。她做完这一切,从灶头油盐柜里取出蜡烛、长香,一枝枝小心翼翼燃上,靠桌子的右边放着。最后,她又把“元宝”点着。那熊熊的火焰,映照着她刀刻似的皱纹、深陷的眼眶和枯黄的眼珠。
她干瘪的嘴唇喃喃颤抖着:
“亮亮小孙孙,吃吧,多吃一点。那粉丝汤,是你最喜欢的,家穷,一年也未能让你吃几次……还有那元宝,拿去换点糖……”
她再也说不下去,声音哽噎在喉咙里。
这场面,方涛并不陌生。他仍记得,二十多年前,逢到父亲祭奠日,母亲就要这么安排一番。那时候,他已经上学,知道点科学常识,不相信这类迷信作法,也曾多次劝阻过母亲。年复一年,母亲也逐渐将此淡忘了。想不到今天,她又恢复了这早已过时的祭奠仪式。但方涛没有阻拦她。他不信鬼神。但这时,他又多么希望世界上真有鬼神呵!因为那样,他肯定会好受一些。而方涛的母亲看来还是相信的,起码比起方涛来要相信些。她相信孩子的死是命中注定,人死了,灵魂还在。方涛不忍心打破她的梦幻。他没有阻拦她,非但没有,还走进里屋,拿出他从北京带回来的香酥糖,恭恭敬敬放上小桌子,就放在那花边铁皮碗旁边。然后,方涛退后两步,站在母亲旁边,摘下帽子,垂下头,咬紧嘴唇,向着他的孩子肃穆致哀……。
但方涛毕竟不是一个迷信的人。未久,他就和母亲激烈地吵闹了一场。
直至今天,方涛还是抑制不住锥心的痛苦恢恨着自己当时的所言所行。
那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柳霞出工还没有回来,方涛独自一个人躲在里屋,从杂书堆里翻找亮亮留下的字迹。他一眼就瞥见了孩子的练习本。封面上粗大的铅笔字“海亮”和第一页上那首小诗,依然象当年一样清晰。练习本已经写满,最后一页上,是用红铅笔描的一幅画:“北京天安门”。孩子是多么向往北京呵!但小小年纪竟终生不能如愿。方涛再也抑制不住满眶的热泪,泪水一滴滴把铅笔画打湿了。他看不下去,抬起泪眼。壁上挂着的一个木头疙瘩一下映入眼帘。这是海亮的小手枪。方涛于是又想起了两年前孩子拿着木手枪请他玩打仗而他后来竟打了孩子的情景。方涛痛心欲裂。不过,这并不是当年孩子手里的那块木头疙瘩,而是方涛送给海亮的礼物。为了弥补那次对孩子的不公平态度,方涛决定给孩子做一把象样的手枪。一天,他找来一块榆木疙瘩,就用切菜刀砍削起来。小亮亮兴奋地蹲在方涛旁边,手撑着膝盖,乌黑的眼珠随着父亲的刀子一上一下闪动。方涛甚至能觉察得到他的胸部的起伏,听得见他紧张的呼吸声音。孩子是怀着多大的希望呵!但笨拙的方涛哪里是玩具制作者。半天半天,刀口都砍成锯齿状了,木头疙瘩还是木头疙瘩。他只好把这不成功的产品权作手枪送给孩子。海亮一手接过父亲的作品,一手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那个木头疙瘩对照着看。他眼神迷惘,显然发现不了父亲的作品到底高明在哪里。但他还是下决心把自己那个木头疙瘩丢掉了,拿起父亲给的木头疙瘩跑去向母亲报喜:
“看!妈妈,看手枪,爹爹给做的手枪!”
“呵,亲爱的孩子,我怎么竟从未想到过从北京给你买一支玩具手枪回来?”
方涛呐呐着,伏在桌上,微微抽泣。
房间门轻轻推开。母亲进来了。
方涛没有抬头,只是尽量地控制抽泣。
母亲靠近来,方涛感到她的外衣已贴着了他的背脊。他咬住嘴唇,还是没有动弹。
“儿,别太难受了。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好,出去散散心吧!”
方涛依然没有吭声,泪水仍在不停地往下掉落。
“儿,别……,别这样,”母亲抚摸着方涛的肩膀,继续说,“凡事想开些。亮亮短命,也是命中指定。说不定真象古人所说,这孩子是来讨我们前世欠他的债的。你看他活着时多顽皮,多让人操心……”
这是什么话?一股怒火从方涛胸中冲起。你,妈妈,你没有看管好孩子,疏忽了,你害死了他,毁掉了这活蹦活跳的小生命,你不自责,还跑来诋毁他!方涛猛地站起来,怒吼道:
“出去!你给我出去!”
方涛起身太猛了,他忘了母亲正贴着他的背。他猛烈地碰撞了母亲,只见母亲象失去平衡的木偶,跌跌碰碰往后倒去,“噗”的一声摔倒在墙角里。
墙壁摇晃着,“涮涮涮”掉下一大片灰土。
方涛惊呆了。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他母亲颤颤巍巍地用胳膊撑着墙站起来。她喘着气,呆呆地望着方涛,没有责备,没有不满的神色,那干瘦的脸上,只带着迷惘的、不知所措的神态。
方涛的母亲默默地站了一会,直到喘气不那么厉害了,才扶着墙壁,颤颤巍巍地一小步一小步走出去。
方涛伏在小桌上,出声痛哭。过了一阵,听得外间一阵“嗦嗦”响动,不放心,强止住泪水,走到外间。
母亲却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正在淘米、切菜,准备做晚饭。方涛也就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去井台打水,然后扫地、喂鸡鸭。。。 ̄。。。。
傍晚,柳霞下工回来,一家人象往常一样,围着小桌子吃晚饭。中间,只有柳霞讲点话,打破点静寂。然而,方涛听到的只是一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在重复,根本未听清柳霞究竟说了些什么。而且,方涛怀疑,柳霞自己也未必清楚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一家人象往常一样,九点来钟分头休息。一天,似乎又象往常一样过去了。
但女人的心总是很细的。柳霞似乎发现了什么,老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着方涛。方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