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北风料峭的夜晚,县里的流动放映队在谢家村放映电影“闪闪的红星”。方涛已经在北京时看过,本不想去。但柳霞说:“你从来没有陪我看过一场电影,还不陪孩子看一场?你在外头看电影容易,可这里,一年半载也不一定有一场呵。”母亲也说:“你不在家,就是有电影,我和柳霞身体不好,也不一定带孩子去。这次你也在家,可真是个难逢的好机会。”海亮则抱着方涛的大腿,甜甜地一声声叫着“爹爹”,一定要方涛带他去。当方涛终于答应时,孩子是多么高兴呵!他连声叫着“好爹爹”,催促全家上路。他象一只欢乐的小免子,跳着、蹦着,坚持在前面带路,不让大人抱他。河岸的小路坎坷不平,他一脚踏空,摔倒了。柳霞急忙抱起他,海亮却挣扎着,坚持要自己走。他连声说:“不疼,不疼,别抱我,我自己走,我认得路,我要给爹爹带路。”
一家人赶到谢家村电影已经开场,黑压压的人群,哪里挤得进去。方涛和柳霞轮流举着海亮,让他断断续续看上些镜头。但孩子还是那第兴奋,那么全神贯注,眼睛睁得圆圆的,半天也不眨一眨。回家的路上,他还唠唠叨叨向家人讲述电影里小主人公杀坏人的故事。到了家,方涛和柳霞才发现,孩子的左腿上有不少血斑,他早在去谢家村的路上就摔伤了。孩子忙于给爸爸带路,竟一声也没有吭。方涛和柳霞抚摸着孩子的伤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孩子仍不叫一声疼,去屋角拿了根竹竿当作红缨枪,“冲呀!杀呀!”满屋里穿来穿去。
“呵孩子,你依然是那么可爱……”方涛的眼睛模糊了。
第四章
为了孩子,为了柳霞和母亲,方涛打算回京后找有关领导直接谈谈,请求他们帮助解决他和家属的两地分居问题。
但一回到单位,方涛看到,同屋郑叶的情况比他严重得多。郑叶的那位乡村女教师得了精神分裂症。
郑叶的妻子身体一直不大好。在这读书无用的岁月,当教师可不容易。而郑叶的妻子偏又是个工作责任心很强的教师,一心想把孩子们教好。每天放学后,她都要留在学校里给孩子们细心批改作业。一天,她改作文本直到晚上,一个人摸黑回家,半路上遇到两个二流子拦路耍流氓。她受不了这么大的剌激,病倒了。
郑叶因为年初孩子生病提前探过亲,接到妻子得病的消息,只得又自费回去。一星期后,他又自费将妻子和孩子带到了北京。但是,那时候,在北京没有户口的人,住下去谈何容易。病人,医院不收。孩子,幼儿园不接纳。想买点猪肉、鸡蛋、豆腐给妻子、孩子添点营养,没有购货本。郑叶无法可想,把病人、孩子托给同事照管,到处到有关官员反映困难,请求他们设法将他的家人调来北京。但是,他每次回来时都脸色阴沉。他对方涛说,接待他的人非但不帮他解决任何问题,反而大发议论,要他不要老是考虑个人的小事,应把精力放到学习无产阶级理论和批判资产阶级法权上。
郑叶垂头丧气,在同事们的帮助、接济下,勉强熬过了半个来月,从研究所医务室买了些药,又带着妻子和孩子回去了。
郑叶这一走,两个月也没有回来。听说,在老家,一些好心人告诉他,有个在他家乡插队的青年,是北京一个颇有神通的大官的儿子。病急乱投医。郑叶动用了工作以来的全部积蓄,备了不少名烟、好酒、土特产,一头扎进了这个青年的住处。但不久就发现,这个所谓的大官的儿子原来是冒牌货。财、望两空,研究所里又连续发电报催促他回来参加政治运动,他不得不灰溜溜地回来了。郑叶什么困难也没有解决,反而背上了超假不归和走后门谋私利的恶名声,成了大反资产阶级法权运动中的一个批判对象。
从此,郑叶的脸色更阴沉了,话更少了。一些好心的同志问问他妻子的病况,他总是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问这干什么?我对她有何用?她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我早把她忘了,忘了!”而晚上,不过十二点他决不回宿舍睡觉。
宿舍里睡不着觉的,又岂止郑叶一人。方涛总是眼巴巴地躺在床上直到郑叶回来。柳霞来信很少,写的话也不多,但母亲却开始不时地偷偷托人来信,诉说家里的种种困难。方涛已经神经衰弱,几乎夜夜失眠。许师傅睡着了,但他吃过安眠药。可能是药物的功劳,他睡得很香,那呼噜,就象是开水壶一阵阵响。这单调的、拢人耳膜的声音,也够一个神经衰弱者受用的了。方涛曾听人说,打呼噜的,你推推他,他翻翻身,就有停止的可能。但他怎么忍心?好心的许师傅,对单位里的单身汉,总怀有特殊的同情。星期天,有些食堂师傅值班,总是一式的剩馒头、剩米饭,外加前几顿剩菜煮的大杂烩。但许师傅值班,总要给单身汉们炒点新鲜菜。知道单身汉没有购货本,买不到鸡蛋,有时还特意为他们煎几个金黄金黄的荷包蛋。逢年过节,为了让单身汉们吃顿饺子,他可以忙忙碌碌干上一整天。还是让许师傅好好睡一觉吧!方涛知道,近来,许师傅的血压又升高了。而明天早晨四点,他就要上班。
小陈本来倒是个落枕就能睡着的人,但近来,他也翻来复去、长吁短叹,不能安睡了。是小伙子为单身汉们抱不平吗?不错,单是为了郑叶的事,他就不知生了几回气。但是,他瘦了,眼睛也陷下去了。他的心事,看来比仅仅为老郑等的事生气大得多。
未久,真相终於大白:小陈和他在家乡的女朋友小兰中断了恋爱关系。
起因在小陈。他写信给小兰,不希望在将来与她过两地分居的日子。
消息传遍了机关。大家议论纷纷,都为小陈的举动感到迷惑不解:一个象小陈这样有朝气、讲义气的年青人,怎么能做出这样轻率的决定?有人甚至把此事作为大学毕业生“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的例子,在反对“资产阶级法权”的会上进行不指名批判。
方涛他们几个和小陈相好的同志,私下里常劝小陈,不要因为两地分居的一些困难而断绝一位姑娘纯真的爱情。但他们的劝告,只是惹出了他满腹的牢骚。
“就一些困难?”小陈冷冷一笑,说,“你们都有切身体会,请告诉我,这一些困难究竟有多大?多小?象我们这样无权、无势、无钱的人,又有什么办法去解决?”
小陈越说越激动,声音一下提高了:
“说什么我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屁!老实告诉他们,我确实不是什么高大、完美的样板,不过,比起一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是要略略多一点人性。我不遗弃小兰,不,我主要为的她。我不敢说为她的幸福,但起码是为了她将来不遭受那些莫明其妙的苦难。我不是喜新厌旧。不!我向你们保证:在小兰找到意中人之前,我决不会去找别的人,死也不会!”
方涛他们的劝说以彻底失败告终。要解决小陈的思想问题,不是他们力所能及的。
方涛本人也很快落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母亲来信说,朱洪家年前就要盖新房,他们要方涛家同时拆房,一是想平分合墙砖木,二是想乘机逼方涛家往西搬一搬,让给他们几公尺地。可方涛家那有钱盖房呢?纠纷已经闹大。朱洪的二儿子阿二的老婆三天二头寻衅,阿二甚至扬言要动手推房。母亲因此让方涛千万年前赶回去。方涛虽然不相信朱阿二真会光天化日下蛮干,但也很担心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小屋可能经受不起邻屋的拆建。
方涛不得不在年前赶了回去。
生活,看起来总是那么纷幻无穷。即使在最阴暗的日子里,也常常会有星星点点快乐的火花在你的眼前闪烁。
本来,方涛是怀着非常郁闷的心绪回去的,但一到家里,首先碰上的竟是愉快事。
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她告诉方涛,柳霞在公社中心小学代课,还没有回来。
“代课?怎么她没有来信告诉过我?”
“柳霞说,不告诉你,让你回来能有个惊喜。她已经教了三个月书了。”
原来,隔壁朱洪家的大儿子为准备盖房,这半年干脆请了长病假。而前一段学校又稍稍重视了一点教育,遂聘请柳霞任代课教员。
海亮正在外头撒野。孩子大了,母亲已很难看住他。方涛看看屋里,门背后,窗棂上,都歪歪扭扭写着不少粉笔字:爹爹、妈妈、奶奶、上海、北京……毫无疑问,是海亮的作品。方涛随手拿起钭放在饭桌上的一个练习本,一看,封面上用铅笔写着两个又粗又大的字:海亮。那重重的笔迹,把封面双层纸也印下了条条小沟。打开第一页,是一首手抄的小诗:
天上星,亮晶晶,
我站村后望北京,
北京有座大楼房,
爹住楼里想亮亮!
字迹比门上、窗上的粉笔字要工整得多,看来是新近写的,只是最后那个大惊叹号,歪歪地快平躺了,一定是写累了的缘故。
这一笔一划拼成的方块字,凝聚着一个农村孩子多大的决心和毅力!
方涛正在细心欣赏,海亮从门外进来了。他的外貌还是不佳:头发灰蒙蒙的,衣服上沾着泥斑,膝盖上又是两个磨破不久的窟窿。他是奶奶叫回来的。奶奶已告诉他爹爹回来了。但他一见到方涛,还是有些不知所措。他偷偷瞥了一眼两只不大干净的小手,站在门边怯生生不敢进来。他一定还想着去年方涛打他的情景呢!方涛心头一热,大步跑过去,一把抱起他,亲着他的小脸蛋连声说:
“孩子,好孩子!”……
柳霞天黑才回来。方涛以为她是给孩子们改作业误了钟点,联想起郑叶爱人的不幸遭遇,劝她以后宁可把作业本带回家来改,也不要摸黑走路。但柳霞苦笑着告诉他,就是没有作业本要改也回不来。校方有规定,为了限止“资产阶级法权”,教员不允许在贫、下中农收工以前离校。
柳霞解释着,水也不喝一口,拿起扁担、长绳就往外走。
“哪去?”方涛问。
“挑柴。生产队今天下午分了棉秸。我回来时,远远望见地头留着两堆柴,恐怕是我家的。”
“分柴?怎么也没有人给捎来家?也不通知一声?”
“哟!好大的口气。”柳霞笑笑,“你是什么官?要人伺候啊?”
“那,我去。”
“你不知道在哪儿。”
“那,一块去,我带上手电。”
门外,朦朦胧胧还有些亮光。过了桥头,果然能望见河东地头似乎堆着两堆柴。两人快步过去,拿手电一照,正是棉秸,上面贴着一张小纸条,写着柳霞的名字和棉桔数量。
柳霞把小纸撕下,放进口袋,熟练地用长绳把棉秸捆成两大捆,轻轻插上扁担。
“霞,我来。”
“不用。你长年坐办公室,一下挑这么多,不习惯的。”
“那你,你不太累么?”
“累?傻。你不在家,我还不一样干?”柳霞顿了顿,继续说,“有你在旁边,我就满足了—;—;心满意足!”
柳霞说着就蹲下身,肩贴扁担一顶,把棉秸挑上了肩。
“我就空着手跟你走啊?”
“给你个任务,给我照路!”
方涛赶紧打开手电,紧随在柳霞身后执行任务。
小河在旁边静静地流着,寂静的田野里,只听得柳霞清脆的声音在响:
“傻,照路上,别照我的脚。”
“傻,一下子又照这么远,我是千里眼哟?”
“好!涛哥,完全合适,这回可以给你打百分。”
“注意,又偏了。”
“咦,手电光干吗老晃?傻,你不专心打手电,老看着我干吗?”……
柳霞的话可真多呵,她不停地指挥着方涛,温柔、亲切、有时带着甜甜的责备。小星点点。月儿象一弯银钩挂在西天。扁担在淡淡的月色星光下一闪一闪,两捆棉秸也在扁担两边有节奏地上下颠簸。柳霞微微仰着脸,小跑步般不停往前赶,任晚风轻轻地掀动着耳边的散发。脚踩在高低不平的河岸上,如履平地……。
“呵,亲爱的霞,今夜的你是那么精神、那么快乐、那么活泼,而唯一的原因,就是有我在后面给你打手电。……”方涛默默地想着,眼睛模糊了。
深夜,临睡之前,柳霞忽然走到方涛身边,调皮地一笑,说:??“等着,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象小鸟一般飞跑到衣箱前,掏出钥匙,打开箱子,用脑袋顶着箱盖,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裹。
她走到床边,把包裹放在床上。包在外面的是一条她结婚时用的花头巾。打开头巾,还包有一层纸。柳霞瞥了方涛一眼,甜甜笑着,背过脸,用身子挡住方涛的视线,迅速打开纸,又猛地回过身,说声“看!”,把一件天蓝色的毛衣捧到方涛眼前。
“毛衣!又给我织了一件?霞,你真好。”方涛高兴地说。
柳霞打开毛衣,双手执平贴到方涛胸前,深情地说:
“涛哥,这是我给你的,第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
“霞,说什么傻话。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