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李敖先生是否从胡茵梦这儿独得一些人格的充实?
李敖:当然!当然!
胡茵梦:譬如音乐,我可以多提供他一些音乐上的知识和兴趣。至于电影,他
只看过我拍《六朝怪谈》的三分之一部分,他已经八年没有看电影了。这部电影正
是我态度转为积极的第一部戏,因为我觉得这是比较新的构想。
问:这个问题很不礼貌,但它也许可以澄清一些纠缠,那就是我通过报章杂志
的报道,知道了您和胡小姐这一段非常感人的爱情事迹,其中我曾经看到两则消息,
一是胡小姐知识李敖先生身上有几颗痣;一是胡茵梦从新加坡打电话给您,可以花
上十几万。胡小姐刚刚在谈到电影时,曾不断强调经世救民;那么这十几万足够一
家贫困人家数月生活的开销,与国计民生有什么关系?
李敖:我觉得你看问题太注意它最后的效果,比如说胡茵梦花十几万打电话,
为什么不捐出去呢?我可以坦白地讲,要影响社会,首先必须要有发言权,这是一
般知识分子所最不能了解的,他们以为只要自己有才,就可以推销出去,推销不出
去怎么办呢?就“怀才不遇”了?为什么要遇呢?遇有许多条件,包括一切运气与
媒介,光有才是不够的,因此一个人要取得发言权,就必须制造一个为群众所注意
的形象,这个形象就是你所说的商业气息。你讲话他不看,我讲话他看了,为什么
看?注意我的动态,他要注意我说些什么。哦,说李敖身上有几颗痣。他看到了这
句话以后,底下可能看到真的话了。
问:看到了这句话之后,即使底下所说都是真话,读者也很可能会打个折扣。
李敖:那是你,有些人并不这样,譬如说你只看到她花十几万元打电话,却没
有看到她一个人跑到广慈博爱院去访问那些小雏妓,并一一写出她们的血泪生活。
如果说她平时没有那些耸人听闻的事,她不会为大众所瞩目,谁要把真相讲给她听
呢?所以这是一个利弊相椅的情形。
胡茵梦:我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回答你这些问题,你太相信记者了,记者有时
并不可信。我们打电话的钱并没有十几万,只有几万。但那时因为我必须与他沟通
一个观点,所以占用了六十分钟的长途电话;恋爱中的男女,还有什么理可讲,我
也做了许多有益社会的事,但记者不太理会,他们只喜欢报道一些有趣而耸人听闻
的事。所以我现在要写“胡言乱语”,我要争取发言权!
问:如果有一天您跟胡小姐吹了,喜欢胡茵梦的高雄加工出口区的女工也不看
你的书了,谁来看呢?
李敖:那就没人看了,只好回家睡觉去了……
夜幕在笑声中垂翳四合,台北的夜,已沉沉睡去,李敖仍爽朗而戏谑地笑着,
胡茵梦则仍娴雅多姿地坐在一旁吞着深雾。青年人看到这一幅生动的图画,无不流
露出羡慕之情。
龃龉
在李敖和胡茵梦同居并大踏步向前“复出”的过程里,国民党官方也大踏步笼
罩下阴影,这一阴影,显然是对封杀李敖的卷土重来。
当时李敖在《中国时报》推出《李敖特写》系列专栏,在社会上引起反响,国
民党以军方和情治方面为主轴的人马,从王升到白万样,都一再向《中国时报》的
老总余纪忠表达了“愤怒”的立场,余纪忠面对高压,左右为难,他请李敖和国民
党“文工会”主任楚崧秋吃了一次饭,饭局中余纪忠既希望先取得党方谅解,又要
求李敖收敛锋芒。
李敖觉得,不论是军方和情治部门或是党方,其实都是吃不消他李敖的,只要
写下去,他们没有不反感的,要收敛,不是他李敖的作派,所以,这一专栏是不会
长久的,与其如此,还不如早些偃旗息鼓罢了。
12月6日李敖写信给《中国时报》副刊部的高信疆,决定结束在该报上的专栏。
国民党不但封杀李敖,还连带封杀胡茵梦。
自胡茵梦和李敖同居后,她的星路开始出现了挫折。“中央电影公司”带头封
杀她,不给她片约,不让她在媒体露面。宋楚瑜主持的“新闻局”也不请胡茵梦主
持金马奖等集会了。
胡茵梦是电影明星,哪里受得了长期的封杀和冷落,尽管她表面上没有抱怨李
敖,但心里面还是很不快乐的,于是常常背着李敖唉声叹气。
胡老太知道女儿被当局封杀,心里比谁都急,女儿爬滚跌打若干年,好不容易
才有的名利,如今就因为李敖而毁于一旦,值吗?胡老太开始对李敖反感了。
胡茵梦因受自己的连累被封杀,李敖心里的愤怒也就别提了,他只有用更多的
爱来弥补胡茵梦内心的创伤。但是有时事情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与愿违还是常有
的。
天长日久,胡茵梦看到,李敖的生活方式就像一部精确的机器,在例行公事中
规律地运作着,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听音乐、不看电视、不打麻将,可以说没有
任何娱乐活动,只有工作。
李敖说:“我的职业跟屠户有一点相似,就是每天要杀许多猪,只是他用刀、
我用笔而已。”
胡茵梦瞄了李敖一眼,对他的话不作评价。
李敖笑着说:“一个人要会那么多干什么呢,对我来说,上床能运动,下床能
暴动,如此而已。”
胡茵梦由于是电影明星,和外界的交往仍然频繁,好静的李敖因为胡茵梦的关
系,生活圈也越来越大了。但是久而久之,李敖还是厌倦得很。
李敖的自囚、封闭最使胡茵梦不可理解,胡茵梦曾不止一次地问过李敖:“为
什么不多交一些朋友?”
李敖说:“我对人性是抱持着悲观的态度,即使最亲近的人,也可能在背地里
暗算我。”
胡茵梦直摇头。
其实李敖不乏朋友,认识的人很多,但与之深交的人却很少。李敖对自己画像
是:“为人外宽内深,既坦白又阴蛰,既热情又冰冷,既与人相谐又喜欢恶作剧。”
又说:“我为人很够朋友,也喜欢交朋友,可是我却愈来愈抑制自己,不大交朋友。
其中最大的原因是怕自己的时间过于浪费在朋友身上。有些人整天游手好闲、喜欢
跟你聊天,我最怕交到这种朋友,因为实在没工夫陪他神聊,但这种人往往又极热
情、极够朋友,你不分些时间给他,他将大受打击。所以一交上这种朋友,就不能
等闲视之。这种朋友会出现在你面前,以怜悯的姿态劝你少一点工作,多享受一点
人生。”
到李敖家作客的朋友,都知道他有一个奇怪的“待客之道”,就是绝不专心待
客,而是要一边工作一边同客人谈话。朋友们也知道李敖这个特别的待客之道,也
就不以为忤,有的甚至跟他一起做起活来,贴呀,剪呀,抄呀,捆呀,由客人降为
苦工。
老友骆明道有一次拜访李敖,李敖也是采用了这个“待客之道”,后来骆明道
向胡茵梦怒诉道:“李敖是一个苦人,有福不会享,整天做工,你跟他谈话,他五
分之四的时间都不抬头看你,谁吃得消他啊!我才不去你家呢!我宁愿跟他通电话。”
胡茵梦把骆明道的“抗议”转告给李敖,李敖笑着说:“我和骆二哥通电话的
时候,我用下巴夹住听筒,照样工作,他还蒙在鼓里呢!”
胡茵梦对友人说:“李敖的才华和精神状态,令我时常在崇拜和怜悯的两极中
摆荡。”
在两极中摆荡的胡茵梦除了深刻地感受到李敖的自囚、封闭和不敢亲密之外,
还有他的洁癖、苛求、神经过敏以及这些心态底端的恐惧与二元对立。
胡茵梦在屋子里一向不穿拖鞋,喜欢自在地光着脚丫走来走去,开始的时候李
敖是喜欢的,胡茵梦记得李敖曾不止一次赞美过她的光脚丫子可爱生动。后来发现
李敖反感了,由于老是光着脚丫到处走,胡茵梦的脚底成了灰色的,李敖认为这完
全失去了人体的美。
胡茵梦发现李敖再也不赞美她的脚了,更不会去充满爱怜地主动亲吻它。有一
次,胡茵梦到室外慢跑回来,沐浴完,光着脚走进卧室,被李敖发现了,他说:
“往常你从外面回来,脸上只要沾上一点风沙都要洗个不停,就一张脸重要吗?为
什么不尊重一下你的脚?”
胡茵梦说:“你简直是瞎扯,我怎么不尊重脚了?脚喜欢这样,它觉得解放、
宽松、自由!”
李敖苦笑道:“自由竟成了当今所有人的一件漂亮外衣!”
胡茵梦说:“昨天我去慢跑你说我与同跑的人眉来眼去,现在又说厌恶我的脚,
你简直心理变态,小题大做,完全是你心里的创伤害了你。”
李敖说:“什么创伤?”
胡茵梦说:“你跟‘罗’失恋后,你一直对女人抱着另一种成见,你还不承认?”
李敖尽管不再说什么,但他对这件事的反应越来越强烈,那“灰色的脚底”对
他来说简直就是一项不道德的罪名。
“灰脚丫”风波过去以后,胡茵梦有所收敛,为了满足李敖“美学和道德”之
心,她很少再光着脚丫在室内走来走去,李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有一回胡茵梦在家无事可做,便下厨烧饭。她从冰箱里拿出排骨,然后兴高采
烈地把排骨往开水里丢,正准备熬排骨汤时,冷不防李敖大吼起来:“你怎么这么
没常识,冷冻排骨是要先解冻的,不解冻就丢到开水里煮,等一下肉就老得不能吃
了,你这个没常识的蠢蛋!”
胡茵梦被这几句击懵了,她感到李敖暴跳如雷的言词中的鄙视,令她觉得那一
锅排骨汤比她的存在更重要得多。她转头走进卧室,拿了几件衣物放在箱子里,一
声不响地回家了。
胡茵梦一走,李敖后悔起来,他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分了。过去的新女性是走出
厨房,现在的新女性根本不进去。胡茵梦什么时候做过饭,并不太懂得烹饪之道,
但她愿意试一试,满足一下觉醒的“妇德”有什么不好呢?
李敖在家不断自责,他心软了,马上驱车来到世界大厦,好言相劝,把胡茵梦
接回了家,两人重修旧好。
1980年春天,李敖和胡茵梦经过一段时间的同居后,决定结婚。5月初,李敖提
议让胡茵梦的妈妈到金兰大厦来吃饭,大家好聚一聚,顺便可以谈一谈结婚的事。
胡茵梦很高兴,想李敖还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人。
李敖虽说不谙烹妊艺术,但还能拿出几样像样的菜出来,胡妈妈边吃边夸,气
氛其乐融融。
晚饭后,他们坐下来商量着结婚的事,大家都沉浸在不久的幸福之中。
李敖突然对胡老太说:“我已经给了刘会云210万,你如果真的爱你的女儿,就
应该拿出210万的‘相对基金’才是。”
胡老太一听脸色唰地一下变了:“你说什么?让我一个老太婆拿210万抵你那个
钱?你真是有种啊!”说完拉开门就要走。
胡茵梦拉住母亲的胳膊,支支吾吾,左右为难,不知说什么才好。
“因因,你可上当了!我们回家吧!”胡老太看着胡茵梦没有跟她回家的意思,
顿了顿,猛地甩开胡茵梦的手,一个人走了。
胡茵梦送走她母亲后回到家,看到李敖的脸变得很难看,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便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心疼给刘小姐的那笔钱了?”
李敖说:“心疼钱的是你的老妈!她可以让你跟我同居却一提钱就急着走人,
真是少见!”
胡茵梦说:“我妈怎么拿得出这笔钱?”
李敖说:“拿不出不要紧,我说一定要她拿出来吗?但是嫁女儿一毛不拔你听
说过吗?”
第二天,胡茵梦回到世界大厦,母亲一把抓住她,斩钉截铁地说:“李敖明摆
着要骗我们的钱,你可千万别和他结婚啊!”
胡茵梦说:“难道就为那句话不结婚了?”
胡妈妈说:“我早已看出来了,李敖可不是什么好人,他生性风流,目无尊长,
还害得国民党到处封杀你,你不能跟这样的人结婚!”
胡茵梦听了心里很不舒服,想不到,时过境迁,曾经举双手双脚赞成她和李敖
结婚是她,现在举双手双脚反对的人也是她,她成了李敖和母亲之间的乒乓球了。
胡茵梦说:“李敖已不再提那笔钱的事了,你还计较他?”
胡妈妈说:“因因,我跟你说,如果你跟姓李的结婚就不是我的女儿了!你回
吧,你跟李敖去吧!现在就去!”
“李敖他——”
胡妈妈看出胡茵梦还在为李敖辩护什么,没等她说完,又咬牙切齿地说:“国
民党太宽大了,当年怎么会把李敖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