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级在人生的旅程中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顿号,然而对于李敖来说,却非同
寻常,因为他有了一次神秘而难忘的初恋。
新鲜胡同小学有纵五排侧三排房子,四年级的三个班就在这纵五排的第二排,
三教室挨在一块。每当下课,同学们便不分班级彼此,在教室门口打打搞搞,说说
笑笑。抗战胜利后,同学们虽说年幼,可内心总是充满着喜悦,学校的气氛自然不
同了。
李敖班有一个明星般的人物,与李敖有八拜之交,此人叫詹永杰,他长得一副
圆圆的脸,一双大而亮的眼睛,一张薄薄的嘴唇更是能说会道,他会背《国父遗嘱》、
会唱《义勇军进行曲》,是四年级的一个特殊人物。他还发动同学捉弄一个叫齐凤
鸣的大块头,说齐风鸣欺负同学,动辄动手打同学,现在抗战胜利了,我们要随抗
战八年,一起胜利才对。
李敖因在二年级的时候被齐凤鸣欺负过,一听说要报复齐凤鸣,第一个响应,
同学们群起而攻之,齐斗齐凤鸣。于是每当下课,齐凤鸣总是成为众矢之的,受到
同学们的嘲笑和捉弄,有时还会吃上不知来自何处的“暗箭”。
有一次,李敖和同学们正在兴高采烈地捉弄齐凤鸣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佼好
的身影从他身边走过,他转过头来一直看到她走进隔壁教室。
李敖一下子愣住了,是自己忽略了她,还是他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小女生。就
在李敖冥想之中,他又看到小女生从教室里出来,倚窗而立,面带微笑,看着一群
同学打闹说笑。
李敖看到她有着长长的脸,高高的鼻子,眼睛不大但晶莹剔透,充满灵气,她
的神态温和,的确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女生。
看到这个小女生,李敖好几次想走过去跟她说话,可是他还是胆怯了。
小时候的李敖道学得很,大概在他四五岁的时候,家里一部分房子分租给一家
房客,房客中有个小女儿,大家叫她小林。小林活泼可爱,大人们常逗笑说李敖和
小林是小夫妻。当时李敖虽然年幼无知,但特恐人们这样取笑他。当人们有意逗他
时,他便立刻大发脾气,甚至会破口大骂。姐姐们知道他的这一弱点,一旦吵起架
来,便故意说李敖是“小妹丈夫”来气他。小李敖急得无奈,便用大爷亲戚的儿子
大连(一个极顽皮又厚皮的小男孩)来报复,称姐姐是“大连太太”。有时,李敖
和姐姐们如有什么谈判协议,为遵守诺言起见,双方都以“大连太太”、“小妹丈
夫”做赌咒。可见,小小年纪的李敖尽管天生对异性有一种天然的依恋,可是在某
个时候又是如此道学和腼腆——道学得连茂林吃饭时与女佣说话都忌讳,腼腆得见
一个有好感的小女生也会欲言又止。
自从发现了隔壁班的小女生,小李敖有些魂不守舍起来,下课了,他再也不去
捉弄齐凤鸣了,而是静静地靠在一棵树下,等着她的出现。
小女生每每打他教室门前经过,他的心跳便会加快,静静以目光迎送,像做贼
似的,生怕同学们发现他的秘密。而小女生无数次从他面前经过则无数次地忽略了
他,这让小李敖内心饱受失落。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令李敖兴奋的是,五年级的时候,小女生和李敖都分到
五丙班,老师排座位,一度还把他们排在一起。
李敖了解到,这位小女生名字叫张敏英,北京人,聪明伶俐,功课很好,还能
写一手好字。
李敖与张敏英同班,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多,慢慢地,李敖跟她熟识了。下课的
时候,他们常常会不经意地走到一起,李敖主动与她说话,可终是词不达意,每当
这时,张敏英总是机灵地一笑。
张敏英笑起来非常好看,雪白整齐的牙齿镶在桃红的嘴唇中间,恰到好处,真
像是一位小天使。李敖梦中的天使的微笑就是张敏英这样的微笑,而当李敖也相应
一笑时,样子就大相径庭了,所以有一段时间李敖常常在家中对着镜子施以灿烂的
微笑,但最后都变成了苦笑。
学校实行童子军护校,童子军在校门口站岗的时候,张敏英和李敖曾经在一个
组。李敖看到她穿着女童军的制服,姿态优美,心动不已,但仍抑制住心的驿动,
目不斜视,立好姿态,以保持与女童军的一致。
有一次,走在放学的路上,李敖看到了一脸不快乐的张敏英,便走过去问个究
竟。这下可好,随着李敖的一问,张敏英竟哇哇大哭起来。
这是李敖第一次看到张敏英如此伤心地哭,一下子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
同学们走过来,责备李敖欺负小女生,可李敖全当没听见,只是一个劲地问她哭个
究竟。问来问去,问了半天,才知道她原来考试没考好。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还交过白卷呢!那有什么?第二年我全是一百分!”李敖
劝慰道。
“你算术没考好,可是你的画画得好啊!你的语文不是一百分吗?还有,你的
字写得好呀,你的歌唱得好呀,你站岗的姿态很美呀,你——你——”
李敖费尽口舌、变着法地安慰着张敏英,直到张敏英停止抽泣为止。
张敏英不哭了,李敖反生一种爱怜般的酸楚,他捧起她的小脸,看她的泪眼,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内心更生关爱之情。
从这以后,张敏英成了李敖的好朋友,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李敖
做图书馆长的时候,张敏英成了他的副手。
有一次,张敏英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李敖开玩笑地拉住她的小手,在她手心
上轻打了一下,张敏英马上装得很疼的样子,李敖立即感到幸福的旋晕。
张敏英的确让李敖喜欢,虽然那时李敖还小,但他真正在小小年纪便尝到了暗
恋的滋味,这是他真正的初恋。
1948年,李敖十三岁,他和张敏英小学毕业了。在毕业前夕,李敖的姥姥突然
去世,家有重丧,小李敖随家人急回东北老家,没有来得及跟同学们告别,从此他
和张敏英及其他同学都在意料之外没有再见。同学们或许不会想到一年后,李敖已
离开大陆去了台湾。
直到四十年后,小学同学章棣随中央交响乐团到台湾,给李敖带来了同窗詹永
杰的问讯,而当李敖侧面打听张敏英的情况时,却始终没有答案,也许章棣不愿把
答案告诉李敖,这让李敖黯然神伤。而李敖后来在追忆这一段经历时的动情表白更
是让人唏嘘不已:
“对张敏英,我从来没有表示出我对她的情爱,我把一切都遮盖住了,我不知
道她是否知道她是我魂牵梦萦心底的情人,我一直把她视同我的初恋情人,虽然这
次初恋,实在没有什么实绩可寻,但它一直在我心底,充满了美丽的回忆。我一生
忧患,所存美丽的回忆无多,但是对张敏英的每一件事,都是令我最感温馨、最感
神往的。人生一世,能有这样清纯的、单一的回忆而不掺杂任何俗情与尘网,询属
罕见,而它却是罕见中的极品。我一生中的许多经历,都不想重过。但是如果时光
倒流、少年可再,我梦魂所依,除此而外,却无复他求。——只为了她是我第一个
小女生、只为了他是我永恒的小情人,只为了那一段少年奇情,只为了那一场春梦
无痕的初恋,我愿在时光倒流中停止,在停止中死去,我并不希冀她做我的朱丽叶,
但我若能长眠在她怀里,我就宁愿不活十三岁以后的我了。”
第二章 青春舞曲
伤感的记忆
1949年5月12日,西边的太阳已经落山了,李敖一家九口躺在难民船中兴轮的甲
板上,从上海漂到了台湾。
李敖的中学时代是在台湾中部城市台中度过的。
那时的李家处在一种穷困和忧愁之中,虽然父亲在省立台中一中中文科有了一
份工作,但他要医治常年气喘病,母亲又开刀,从大陆带来的一点点黄金不久便变
卖殆尽,好在父亲的单位在新北里的存德卷十三号为他们安排了一栋宿舍,总算把
家安了下来。
台中一中是一所台湾本省人居多的学校,师资力量很好,学习风气很浓,李敖
在这里读到高三休学为止,历时五年。
在这所学校里最使李敖难忘的是两位老师:一个是男老师严侨,一个是女老师
牟琴。此两人都是坚贞不屈的共产党员,前者洒脱,后者向感,这两点都是令李敖
暗羡不已的。
严侨是福建福州人,严复的长孙,他有一股魔力似的迷人气质,温和、洒脱、
多才、爱喝酒,在学校里充分展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气概。
严侨教李敖数学,由于他张狂好辩,讲起数学,常常别出心裁,大而化之,许
多机械的题目,他自己干脆不做,反倒自己坐在学生的座位上,让数学极好的同学
站到黑板前去做。
上课聊天更是严侨的一绝,数学课常是变成历史课、故事会。严侨对同学们说:
“我不习惯刻板的教学法,我要把你们的思想搅动起来!”
有一次,为了证明他说的理论正确,他与同学们打赌说:“如果我说错了,我
就把我的名字倒写!”说着就用极熟练的笔划,把自己的名字倒写在黑板上,虽然
是倒字,可写得十分漂亮,同学们鼓掌以表敬意。
李敖愈来愈喜欢严侨,他花了几天的时间写了一封长信交给了严侨,信中细述
了自己的成长历程,抒写了对现实的看法以及对国民党的厌恶。严侨看到信后,对
李敖颇为钦佩,并有所劝慰,从此他们的师生关系就非同一般了。
严侨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大妹严悼云嫁给了辜振甫,小妹严停云(女作家
华严)嫁给叶明勋。
李敖非常喜欢严停云,称严停云是风流绝代的女人,每每在严侨面前流露出少
年向往之心,而严侨看在眼里也只能当作一个少年的梦呓。
李敖最暗羡的一位老师就是牟琴,她是山东人,是学校里最年轻艳丽的女人,
她皮肤柔嫩皎白,身段匀称丰满,十分性感动人。牟琴老师的艳丽在学校是公认的,
无论她出现在校园的什么地方,总会引来无数爱慕的目光。
牟琴老师虽不教李敖学科,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全部的性感早已在李
敖的灵魂里留下深深的辙迹。李敖是一个天生就有暗恋情结的人,更何况青春当年,
意气风发。
有一个星期天,李敖在街上看到车琴老师去一家缝纫店裁衣服,他远远跟在她
身后,牟老师进了缝纫店,他就在对面的一个小杂货店看,她量好衣服出来,他继
续跟着她进了一家百货店。
牟老师笑着问李敖:“你为什么跟着我?”
李敖说不出什么,只是红着脸一个劲地叫着“牟老师!牟老师!”
牟老师说:“你喜欢——我?”
李敖抬起头看了一下牟老师,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牟老师!牟老师!”
牟老师抚摸着李敖的头,很温柔地说:“没事儿了,你回家吧!”
回到家,李敖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他的眼中还浮现着牟老师好
看的背影。
让李敖震惊的是,一个星期后牟琴和他男友被捕了。
台中一中,像其他学校一样,不时有所谓共产党、“匪谍”被捕,不知什么时
候,牟老师也成了“匪谍”。
牟琴老师和男友被抓是在一个深夜,据说牟琴老师很惨,她是被两个大汉从屋
内架出来的,好像是从床上拖下来的,她披头散发,穿着花短裤,就被推上了车。
第二天李敖知道牟琴和他男友抓走的消息,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自从台中一中许多老师被捕后,严侨的酒好像愈喝愈多了,严侨喝的酒是烟酒
公卖局出品的最劣质的米酒,他喝酒的方式是粗犷的,没有情调,没有小菜,一瓶
酒打开后,他便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严侨喝得虽多,但李敖从没见过他有泥醉的
现象,他只是喝得兴奋的时候背些古诗词聊以自慰。
有一天,严侨和李敖在一起,喝醉了酒后突然哭了起来,在感情稍微平静后,
对李敖说:“我相信国民党没能耐把中国救活,他们不论怎样改造,也是无可救药
的,他们的根儿已经烂了,十多年来,我把自己投入一个个新的运动,我和一些青
年人冒险、吃苦,为了给国家带来一个新远景,所以我做了共产党,我志愿偷渡过
来……”
严侨还说了什么,李敖已记不得了,但令李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离开严侨家
不久,严侨就被捕了。
第二天的中午,父亲从台中一中回来时说到严侨被捕的事,李敖马上想起了严
师母和她的孩子。
李敖来到严侨家,见严师母一脸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