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很坚强,也很懂事,知道大人心境不好,他一次也没哭。
现时是农历五月中旬,沿淮地方已经很热,田野里玉米长得很旺,是个好年景。然而,狼烟四起,时局不宁,好年景也被压得黯然失色。梅老遥望着东方,喟然长叹:“真没想到郑大队如此迅生迅灭,这真是,新旅初生便有灾,奸人暗箭无情摧,这个,奸人暗箭……”他本想口占一首小诗,抒发闷气,谁知念了两句就继不上了。
小开德泪汪汪的仰望着这位刚认识的爷爷,哭腔地续念道:“阿爹生死谁曾卜,附叔随爷淮上来。”
“好聪明的孩子!”梅老把孩子抱起来,“你妈死后你曾雇给人家放牛,怎么学会做诗的?”
“我不会做诗,爷爷,只懂得一点点。”小开德抹泪,“我爸妈都是教书的,我从记事时就读书认字,给人家牧牛,也照‘挂角读书’故事,念妈遗留的课本。”
“好孩子,有出息!”梅老亲着孩子的小脸,“你和小保子一样聪明勤奋,爷爷一定把你当亲孙子看待。”
“爷爷,”小开德抱着爷爷的脖子哭叫着。
天保也夸赞孩子聪明,之后把他抱过来背着,他也从孩子身上触发了许多感想:“哎!中华民族历史悠久,可是人事制度反倒今不如古,不知埋没了多少人才。”
梅老也发了感慨:“文明古国成了帮派之国,国难如斯,各大派倾轧依然,吁——”
南面突然传来密集枪声,随之炮声和手榴弹爆炸声也响了,距梅老他们立足处不到10华里。中间隔着许多村庄,青纱帐又密,用望远也看不清什么,梅老判断说:“苏祝周已投靠了桂系,说不定引来了韩军,发生战斗了。”
天保道:“这种罪恶的内战,只有新四军迅速控制路东区,才能制止,我们要抓紧工作,能在半月之内占领沿淮一条线,东接叶飞、陶勇,西接胖老罗,局面就会改观,失去的时间还能夺回来。”
“唉!”梅老又叹口重气:“这江淮之间,自从南京失守就乱得一团糟,现在是无数的小猴子归并为桂、韩两大派,倒咬得更凶了。现在新四军内部也是步调不一,指挥头绪紊乱,白白失去了大发展的黄金时间。”
他们下了小山,准备吃饭,刚进村,李长山领来一个广跑码头的小船主。此人也是青帮哥儿们,认识梅老,口称师伯,行个江湖礼,又报告一个坏消息:“严支队集体逃了!昨晚闵专员带三个支队来打他,让严家提前发现了,就紧急集合,带上全家随队行动,后半夜渡淮南逃,不知去向。闵专员打严扑空,也退回去了,今天一早张贴布告,说他已截获证据,严志远接受某方指使,要武力夺权取代他,所以来个先下手……”
梅老简直烦透了“这下子好了,我又少了一家!这才叫祸不单行,我怎么这样倒霉。他妈的!”
天保道:“别急,吃了饭我去追严支队。”
梅老苦笑一下:“吃饭,到三十六套再说。”
饭菜很丰富,他们也都很饿,但吃得都不多,谁也没有笑脸,谁也举不起酒杯。刚吃完饭,苏祝山跑来了。他现在是刘颖抗联会的区队长,照皖省规定的区、乡武装名称,叫“国民预备队”,其实就是区中队。他是乘马跑来的,人和马都是一身汗,下得马来,神色紧张,对天保的归来,也顾不上表示高兴了,张口就是一个更坏的消息:
“严支队被韩军消灭了,只跑出来一小部分人,我也是跟他们一起突出来的。”
原来刚才那阵枪炮声是严支队的覆灭之战。
天保听了很恼怒,但倒把往日的虎暴劲控制住了,刹时间,严家人对他友好那一面,一件件涌上心头。他只是恨声地说:“严支队虽然鱼龙混杂,抗日总也起过一些作用,这样垮得太冤,韩军也他妈的太无耻!”
梅老气得直哼,压住烦躁说:“祝山,详细讲。”
苏祝山太累,也未经过这种复杂事,讲得很罗唆。
自从苏祝周回来,抗联会作了些预防措施,苏祝周也未主动惹事。他找祝娟谈判,祝娟派政工队长出面应付,没谈出什么结果,闵子玉已经预感到要出事,派他的秘书长来找祝娟,要求共同防苏祝周,祝娟答允了,这位秘书长是半公开的共产党员,也是洪泽湖西共产党“工委”一位领导成员,他又同祝娟接谈那个“内部联系”,祝娟严守郭渭川规定,除了郭渭川指定的人,不与任何人谈那种关系,当然拒绝了秘书长的热心。闵子玉专员有进步的一面,也有摇摆的一面,秘书长是他至交,讲了滨淮大队仅仅是进步武装,专员先生对祝娟的疑惧才完全消除。
祝娟曾经七次救援闵专员,闵部官兵对她也服从,苏大小姐在这一带名气快要与天保不相上下了。然而,苏祝周在搅浑水,大小姐事前并不曾料到。严志远收到了“邱光亲笔信和委任书”,升他为专员兼保安司令,要他联络反闵力量,干掉闵子玉;如遇不测险情,可以把队伍拉到路西,扩编为“游击纵队”。严志远本来老于世故,这回却官迷心窍,真在积极活动着,同样内容的信和附件,由另一条什么渠道落入闵专员手里,他竟然也中了计,在调集人马,准备武力解决严支队。
祝娟和关八昨晚才得悉这一情况,当即派人分头向闵、严双方说明原委,呼吁团结,共防邱、苏。然而晚了,天黑后闵部已出动,严志远全家随队南逃了,午夜时祝娟得知严家出走,便写封信派苏祝山来追拦,祝山上午八时半才找到严支队,刚交上信,韩军33师99旅包上来了。韩军是来偷袭苏祝周的,倒同严支队打起来,血拼40分钟,严家三口都被炮弹炸死,部众战亡千人以上,陈小头组织残部300余人,用牲口驮上严家三口尸体,冲出来向洪泽湖方向跑去。严支队打仗没套数,但机枪多,韩军99旅也被杀伤一千几百人,仓皇东撤……
梅老火了:“长山,你马上回去,要梅大队今夜过来,明天合力扫除苏祝周,此害不除,后患无穷!”
“路西也出事了!”苏祝山说。
“又是什么事?”饱经风霜的梅老,不愿听坏消息了,然而,苏祝山说的事并不是好消息,他说:
“十天前鬼子占了定远东区池城镇,蒙团事前逃走,至今下落不明。鬼子占一天就退了,群众逃得早,受损失不大,昨天拂晓,鬼子又占了池城,群众受害不小,桂军176师528旅在池城以南30里布防,拦阻新四军北来。四支队有一位营教导员带两个连到了梅家湾,同梅大队一起去池城打鬼子,祝陶表哥还传令滨淮大队同严支队直接去战场,信差昨天下午刚到,可是……”
“可是什么?”梅老不听了,“快去三十六套,要防韩更要防邱,我现在觉得头脑发胀。”
一行又上马赶路。小开德说不舒服,天保给他点摩几个穴位,还用带子把他系在背上,跟上梅老放马跑去。
苏祝山在马上打瞌睡,差点摔下来,惊醒之后对天保说:“自接到郭部长的信,祝娟每天都出来等你。”
天保没作声,却很兴奋,脑海里许多事不幸往事一一让位,只有祝娟的身影活脱脱地伫立着。然而,他的眼睛发花,接连发生错觉,把他自己也搞得好笑起来,前头来一骑驴小媳妇,驴后跟一农家青年,可能是她丈夫。天保却把她看成是祝娟,把驴后人看成了穿军衣的通信员,那驴简直是一匹威猛的战马。走到近前,哈哈……近旁有一小村,一位农家大嫂在赶打一个偷吃她黄瓜的邻童,天保又听成是祝娟叫着他名子急奔而来。走拢去,嗨!“我太困了吧?”天保问自己,是了,我同小苏的事,别人理解不了,那些斗争那些血,那些曲折那些泪……
“天保”,梅老问:“滨淮大队单干苏匪可行?”
“可以,”天保思想被唤回现实来,“未必能全歼,把苏祝周基本力量打掉是能办到的。”
梅老问祝山:“你们实力有无变化?我这次出去太久,对家里情况生疏了。”
祝山答说:“半个月前石立景调梅大队当大队副,还带去30名军事骨干,齐大成升任本大队副。后首杜连长又带来150人,全大队共1220人,基本都是李支队老兵,我的中队120人,12乡自卫队加起来360人,主力加地方武装,能拉出1700人打仗,战斗力强。”
梅老一挥手:“我决定立刻扫灭苏祝周匪兵,由天保具体组织指挥。”
“我们大队走了呀!”祝山说。
“什么!”梅老又烦躁起来。
“你怎么不早说?”天保埋怨祝山。
“你们没问呀!”苏祝山打呵欠,“我这几天实在拖累苦了,所以说话颠三倒四,所以……”
“简单说说怎么回事?”梅老沉浊地哼一声。
苏祝山又说得很罗唆。他是个青年人,说话并不罗唆,就是没经过复杂情况锻炼,明白的事让他讲乱了,听者也得条理一下,才能明白他说了些什么。
闵子玉部属下有七个支队,队伍有大有小,政治态度也不尽相同,其中有个魏支队是共产党组建的,现在半公开了,他们也与滨淮大队搞统战,最近奉淮北区党委指示,要派人来帮助工作,祝娟婉言谢绝。
今年春在三十六套西北50里,出现一支400人的游击队,叫“五河游击大队”,政委是当地人,知识分子,大队长是江西人,从八路军来的老资格。政委不会打仗,老资格不会打游击却又固执,三天前与日军两个中队遭遇,他硬干,结果被围在一座大圩寨里,派人向魏支队求援,魏支队也只800人,去了,日军也增兵,把两个队伍都围住了,但围而不打,放长线,钩大鱼,少量人员进出,敌人也不拦。再一次搬兵,齐大成带全大队步兵和两个骑兵排去增援,现在还不知结果。现时在三十六套的部队,就剩两个骑兵排和苏祝山的区中队……
梅老听罢,难过地说:“行了,我的右臂被拉走,民军指挥部也就空了!”
天保也着急:“见到祝娟再说。”
大家都不说话,催马快跑,这一连串的变故,他们对许多事都耽忧了,生怕再来个什么“意外”,天保觉得身上有一股冷气在旋动,真怕连祝娟的面也见不上。他在想,我的要求不高,只希望看到她的脸,听到她的声音,她也一定希望看到我的脸,听到我的声音。大自然呐。无形的命运主宰,请不要作难,让我们见一面吧!
前头有几个乘马军人迎着跑来,领头的恰是个女兵,天保精神大振,不错,祝娟迎来了,双方对跑,一会儿就跑到一块儿了,那女兵……原来是刘颖,天保还没失望,刘颖看着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梅老急问:
“这是怎么了?人家都说你参加革命以后进步很快,也能自觉改造自己,你,你哭什么?”
“我未能为天保留住祝娟,让他们盼望那久的团聚不能实现,我为他们难过,伤心!”刘颖边哭边说,“祝山走后,齐大成派小杜连长回来,说三家队伍不协调,有全军覆没之险。魏支队长有些才干,但指挥不了江西老资格,老资格也指挥不了这多队伍,齐大成人好魄力差,也扭转不了危险局面。他要求祝娟再带一个骑兵排去,由她指挥,才有办法。祝娟为难一阵,还是决定去,如果这些队伍都垮了,湖淮地区将会出现更大的混乱和伪化,她给你老和天保都留下了信,凌晨两点带队出发了。
天保受到极大刺激,他太难过了。他扭回脸在忍,在忍,在忍受这个消息给他造成的创痛。忍啊,忍啊,到底忍不住了,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从他脸上滚落到孩子脸上,孩子歪着头睡着了。天保啊!你这孤儿,你这勇士,在同龄人中被认为是奇才怪杰,你毕竟也是普通的青年人啊,这……不!他立刻擦去泪水,转回脸来:
“嫂嫂,没什么,祝娟做得对。”
梅老问:“一下出了这么多事,你们怎么办?”
刘颖止住哭,答说:“闵专员今早来同我们达成了防苏协议,他上午就派一个支队来三十六套,他带其余部队全力增援祝娟。他懂得,没有滨淮大队,他就失去了南翼屏障。日寇奔袭他七次,都是我们救了他,他不增援祝娟,会失去民心。刚才关八召我们开了会,决定明天公开宣布为新四军根据地,因为江西老资格这么一闹,我们原先应付外界办法不灵了,不如主动些好。”
“这……”梅老挠头了,“怎么办?天保。”
天保回答很快:“滨淮大队和湖淮区工作领导,陈毅同志授给我全权,请嫂子和祝山马上转告关八,别为事物表象迷惑而自乱,不许宣布为新四军根据地,坚持原来面貌。与闵家关系可以更靠近些,苏匪暂时尚无挑衅能力,抗联会要保持镇静,我从莫德成口中得知桂方上层有矛盾,闵专员应向廖磊申诉,制约邱光。”
“天保没浪费江南人白米”。梅老这样称赞着。
刘颖面有难色:“还有一件事,叫我怎么讲?”
梅老说:“有什么不好讲的呢,你我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