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兵统跟你去仪征?”何小原问。
“有一部分人是沿途恢复政治(桂系政府)的。”莫德成刚端起酒杯又放下,“王八蛋江苏帮!他们趁桂军参加武汉会战,抢去了皖省津浦路东部分,我们当然要以牙还牙。丢那妈!我们第一步目标是运河线,第二步是黄海边。”
“江苏省主席姓韩呀!”
“卵!如今谁枪杆子硬谁上台,我们也准备了一个江苏省政府,时候一到就开张。”
“四哥,你变了,民族大义呢?”
“莫太书生气,十一郎,我冇变,时局逼得你非这么干不可。我们李支队抗日有大功,就是太天真,让人家弄垮了。10年前桂系曾经占有半个中国,不晓得巩固地盘,犯了李闯王那种错误,让人家赶回广西。现在我们学乖了,抢地盘,只要地盘大了,打走日本仔以后,中国的领袖,啊,啊,丢那妈!”
“桂军在武汉打仗,哪有余力抢地盘?”
“我们可不那么傻!现在日寇迫近武汉郊区,嫡系部队先退,要他系部队顶敌人,冇人听陈诚那一套,各干各的。桂军主力早退出来了,11集团军去了鄂北,21集团军在大别山休整,待时东进。第四兵团名义撤销,李品仙秘密住立煌,部署反韩。廖磊太胖,血压高,公开出面应付场面上事,操实权的是李二老板。”
何小原吃到半饱不敢吃了,怕撑坏了空胃。他又陪莫行成喝一杯酒,问道:“你是同李品仙弄翻了才离开桂军的,这次去立煌,他没寻你麻烦?”
莫德成也喝好了,一面吃饭一面反问:“钢七军171师513旅1026团团长李本一你可认识?”
何小原说:“认识,没深交,他读中学时候是家父学生,同我只有一般交往。”
“桂军蛰居广西,李本一也冇卵大的官,现在可红得很哩。”莫德成边吃边说,“我同李本一有点交情,特意去找他的。他现在不当团长了,准备去全椒接手五区专员兼第10游击纵队司令,少将也当上了,我现在所做的,就是他抓的官差。在立煌,李本一死拉我去见李品仙。去了,李二老板特别客气,还设家宴招待我。什么缘故呢?我在江苏境内给他安下一棵暗棋,下一步大有用场哩。”
“你在本镇有何公干?”
“重建区署和区队。区长就是那个中尉,可我现在主意变了,他性情粗鲁,做区长不合适,叫他到县保安队去。谁去区长?就是你这个冇死掉的十一郎。”
何小原一听就急了:“不可以的,四哥!我已经报名参加新四军,怎能干桂系区长?”
莫得成道:“新四军在反人、枪、款主义,你一时也进不去,在这里干也一样,横直你也不是共产党员,再说了你受了徐家欺侮,也该报复一下。”
“报复一下……”何小原低头苦思,等莫德成吃完饭才说,“陈毅找我,你得保证我去。”
莫德成拍拍胸膛:“保证,王八蛋说话才不算数!”
何小原脑袋晕了,这突然来的变化,使他失去了深思熟虑能力,只有这一阵乞讨生活魔影一样压在他心头,不等他再多想,莫德成拖起他朝区署走,一面低声问:
“你那位女友你还要不要?不能白受她一场气。”
何小原道:“泼水难收,我是不要她了。”
“相貌怎么样?”
“当然过得去,不然,我怎会恋她?”
“品行呢?”
“四哥,我同她吵翻了,本是双方责任,主要责任还在我这边,不能用我的情绪去评论人家长短。”
“这样说你同她丝还未断,要是我娶了她,你可喝醋,可说我挖你墙脚?”
“那是你同她的事,与我无关。”
说着已经来到区署,那位山羊胡子土豪区长,率阁署员丁30余人迎在门外。这位小老爷刚看到布告,一位桂军少校团附做了本地县长,便已惴惴不安,及至看到何小原以新主人姿态出现在面前,简直心惊肉跳了。他慌忙打招呼,何小原又装作不认识他,带理不理的走过去了。
大家相跟着走进区署前大院,那些广西兵一个个机警眉竖眼的都很凶,搞得气氛挺紧张。莫德成拉长声音念官文:
“本人受上峰委托,宣布何小原先生为本地区长!”
那位山羊胡子小老爷黑长脸拉得更长了:“啊啊,长官,令发突然,鄙人来不及准备办交代。”
何小原冷笑一声:“你准备得蛮好,我背上还疼呢。”
土豪区长益发心慌。莫德成道:“徐老先生,何区长年轻,请多关照,你老有言,皖人治皖,桂人可治得?”
“治得,治得。”被赶下台的区长准备溜。
“你回来,老……”何小原本想骂他老猪狗,话到嘴边又骂不出口,人家回来,他也没词儿了。莫德成可能又发了兵油子气,对那老家伙说:
“你老是徐家族长,去通知姗姗小姐,本人要拜访她。本大队长二十有八,高中毕业后从军,已有10年戎马生活,至今尚未婚配,其它不用讲了。”
被赶下台的人全走了,莫德成给何小原留一位上士官做助手,交代他如何办事,那上士官姓黄,30岁上下,能讲桂音官话,无非应着“是”而已。何小原道:
“四哥,这太过份了吧?”
“莫这样婆婆妈妈的,手不狠你卵事也办不成!”莫德成说完忙他的事去了。
何小原头昏脑胀的走进区长室,心里乱极了。“多么荒唐的事情,我怎么当起桂方区长来了!”他想,这个该死的莫老四,办事毛手毛脚,不给人家有考虑余地……哎!是他救了我,不然最多三天我就会倒毙在荒野。可是……这段弯路走得真惨呐!现在,武汉岌岌可然,敌后各派又在争地盘,新四军反什么人、枪、款主义……这都是怎么回事,我又怎么办?
他怅悯地坐在桌旁,拉开抽斗,发现一个大本子,还未用过,他提起毛笔,那上士官老黄来报告:
“徐姗姗小姐同兄嫂一起,带上礼物求见何区长”。
何小原正在心烦意乱,固道:“我没时间”。
老黄跑出去喊道:“区长忙,来客请回罗!”
何小原又提起笔,想着写着:“本子呀,请你做个见证,我所作,所想,全记在这里,一个人可以欺骗别人,也会受骗,但不可能欺骗自己灵魂,我现在走在弯路上,还不知要走多久,我的脚印全都留在这里,管它是光彩的还是不光彩的……1938年10月15日。”
何小原真的坚持做日记,苦恼起来就躲在屋里哭。莫德成走了,留下11个广西兵,连他在内,12个老乡被捉弄人的命运赶到一起,只好相互依靠着维持下去。他少年时就知道广西部队叫钢军,又见这些丘八老乡委实凶悍,便认定这是中国式的法西斯军人,由此产生很大戒心。上士官老黄,看外表还老实,他以为是莫德成朋友,待到交谈起来,老黄说他从前不认识莫德成,何小原道:
“他走得快,连他队伍番号我都没来得及问。”
“他的队伍叫21集团军直属别动大队,李品仙刚正式委任他为中校大队长。”老黄答说。
“别动队?那是特务武装呀!”
“卵!就凭姓莫的那张嘴巴,永远也当不了特务。”
彼此不熟,不便多谈,何小原也不敢多谈,只有老黄的模样在他印象中是深刻的。那是中等矮个头,周身圆滚滚的,一对金鱼眼特别有精神。还有,老黄脸色也特别,总是油光光的,像个掌厨大师傅。不知怎的, 何小原把老黄的长相也同日本人联系在一起,更疑心他是个标准的法西斯丘八。疑心也罢,恐惧也罢,他不会当区长,事情要靠老黄办,只好又请老黄来谈:
“黄大哥,你有个大号没有?”
“穷光蛋要大号有个卵用!口头上人家叫我老黄,花名册上写着黄老,有个号码能领一份粮就行了。”老黄这样说着,同时眨眨左眼,这好像他的习惯性动作,一对金鱼眼,左眼打讯号,右眼“开灯远照”。
“你才31岁怎能称老,是劳动的劳吧?”
“我一个字不识,人家爱怎么写统可以!”
何小原向老黄诚实地讲了他和莫德成是朋友,糊糊涂涂当了区长,不知怎么办,向老黄求教。老黄想了想,才给他出主意:各乡维持现状,从爱国知识青年中聘请几个办事的区员,另从农家青年中召人重建区队,原有区丁全部资遣。何小原一一依从,新的区队队长自然是老黄,骨干就是那10个广西兵。其后老黄带区队下乡剿匪,何小原在家坐镇,不知不觉让环境拖着向后倒退。
这是农闲季节,办酒宴客的事多,富户们争着请何区长赏光,那些富人们都有一些特殊的本领,总有办法要何小原按人家意愿行事,他也经常喝得烂醉。他本是漂亮的大学生,来说媒的人多得应酬不暇,尽管他未答允谁,区署也给闹得乱哄哄的,生出许多是非口舌。他也报复前区长了,抓人、罚款他不能做,只能骂人泄气;可他又不会骂人,粗话说不出口,骂得文雅些,还会招来些闲人听他那口好听的“京腔”,被报复者并不以为挨骂,他倒挺难堪。他这才明白,报复是这样的无聊,卑劣,自取羞辱。
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发生了,至少在何小原看来是这样的,徐姗姗真的嫁给了莫德成。莫德成都做了些什么,何小原不知道,横直他常带几名骑兵卫士从这里经过;他们怎么结合的,何小原当然不知道,对方来了请客贴子,他倒欣然而往。何小原本想报复徐姗姗一下,但他失败了,他去敬酒,以为她一定会难堪,谁料人家大大方方地接去酒饮了:“你同老莫是兄弟,以后请多关照。”
何小原面红耳赤的掉头就跑,回来大哭一场,对徐姗姗和莫老四都无法理解,只觉得自己孤苦,哀伤。哀伤了一阵又觉得自己可笑,人家成亲与你何小原有什么相干?
老黄剿匪回来了:“再这个样子,你的安全冇保障了。”
何小原问道:“我怎么啦?”
老黄鼓起金鱼眼:“你那本子上都写了些什么卵?”
何小原感到奇怪:“你不是不识字么?”
“鬼晓得怎么搞得,我偏识得你的字。你既然晓得自己走在弯路上,就要想办法缩短这个弯子,为什么要听任旧势力摆布,加大这个弯子哩!”
“你说得有道理,老黄大哥。”
“马上把本子烧了!朋友就是见证,本子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你是怎么搞的,哪能把广西军都看成是法西斯?不错,广西军内是有些团体至上倾向,可是广大官兵是爱国的,还有许多进步分子,坏人也有,极少极少。”
何小原眼巴巴的看着老黄把他的本子烧掉,也越发感到这个广西军兵可怕,怯生生地问:“你怎么不当军官?”
“老子不识字,当不了广西军官。”
“你……”
“好了兄弟,信任我吧,我们是真朋友。”
“另10位广西兄弟呢?”
“8个好青年,2个兵油子,以后把兵油子甩掉”。
“这样说,钢军内部并不纯一。”
“你是大学三年生,本该懂得,世界上根本没有纯一的东西。广西这地方打了20多年仗,同邻省都打过,也同邻省联合起来打过老蒋。所以这个新桂系哩,有时像开锅的豆浆,能哺到全国去,有时像熬干的米糖,就剩下个小疙瘩。现在出桂抗日的两个集团军,号称20万,其实没那多,连李宗仁也未必清楚都是些什么人,纯一个卵!”
“我信得过你,黄大哥,你说该怎么做?”
“那好!我俩买点礼物,再去给莫德成贺喜,你打鼓,我敲锣,要他给我们换个地方。此地是桂系由大别山通皖东的南线通道,等到桂方向东伸展,这地方是非就多了,不能久呆。此地东南90里,淮南路西侧和长江北岸的三角地带,有个叫光安的大镇,是五区专员李本一抓的一块飞地,直属专署的特别区。那地方富,没有桂方部队,也没有哪个钢军好汉敢去当区长,还是空白地。我们去,把区队带上,留下20人,再把两个兵油子甩下来。莫德成这家伙毛躁,可是办事动作快,很快就能把事情办好。不过你要向他郑重声明,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何小原是广西人,只为桂方服务,再无他志。”
“哎呀……”
“听我的,没错!”
事情全照老黄说的办,五天之后,何小原与老黄带上区队主力转入新区,按阳历计,这已是1939年元月中旬。这个光安镇有千余户人家,是江北侧航运大码头,很繁华。有新四军部队在这里活动,他们是第四支队组建的游击队,刚组成一个相当于旅级单位,叫“江北纵队”。他们欢迎何小原来做区长,何小原与他们接触中才知道,高敬亭根本没反什么“人、枪、款”主义,支队主力已在东移,前锋已进到津浦铁路西侧。老黄又眨眨左眼:
“这地方不错吧?远离桂军主力,没有干扰,你也好好学点本事,学要学新四军,莫学旧官僚。”
何小原高兴地抓住老黄双手:“太好了,老黄同志,你为何不早言明?”
老黄又鼓起金鱼眼:“谁是你同志,同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