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季昼间长,晚饭后太阳还老高的,刘颖同关八谈一阵工作,完了去看祝娟,走到院里听祝娟在房里低声哭泣。刘颖急忙跑进去,见祝娟面壁而立,哭得很伤心。墙上挂一幅天保写的“功夫字”,写在整张宣纸上,已经裱好了,显然是天保离开之前写的。文曰:“夫男女之爱,至圣亦然。而形淡则情深,流远则本固,是为终身之托,择一无他。方今国祸深延,匹夫尽责,强虏不除,家室安在?天保贫家子,祝娟女学生,两心相印,二戟同征,微躯报国,大节衡行,抗敌义无反顾,救亡共勉同遵……”
“大妹!”刘颖抱住祝娟也哭了。
一弯新月下沉着,云层又在加厚,整个儿夜空就像一张临近死亡的面孔,由苍白色变成草灰色,终而至于惨淡昏朦,上下一派模糊。
天保单人独马在昏夜中奔走。他不说话,也没人跟他说话,他是在自己暗骂自己:“我聪明么,我聪明么……不!我是笨蛋,双料笨蛋,双料加双料……”他实在悔恨已极。他在想,这么长时间了,严志远完全可以把事情查清楚,如实告诉我,而他为了自己的宝贝女儿,竟然如此这般……哎!人家到底救了我,原谅些吧。
天亮了,前头是铁路,他跑错了方向,赶紧带转马头向回跑。他跑啊,跑啊,乏了,休息,饿了,买吃的,在洪泽湖南岸盲跑了五天,也没找到小马队,身上只剩10元钱了,便折向东南方向跑去,想着找
扬州帮协助他拉队伍,然后再找祝娟。扬州帮究竟是何背景,天保其实不清楚,但有几件事给他印象极深。南京会战刚打响,天保尚在病中,是一位扬州帮伙计把他从南京城里护送出来的;那是个漂亮的青年,丹阳人,人们都叫他阿四小老大。这小老大,抢渡难民,动员民众支援李支队作战,都尽了大力。后来,天保与祝娟在来安县境东南角的边镇刘官集编建小马队,扬州帮又来一位伙计协助,后来虽然失去系,天保知道在沿江一带扬州帮势力不小。
这天在一小镇上住店,天保听一位行商说,茅山有了新四军,司令正是陈毅。于是他想,索性找陈毅去,祝娟既然要我接受叶挺、陈毅指挥,他总会知道我名字的。
又南行几天,出现了一个新的情况,“小刀会”像个什么新生事物,蓬勃而起,在两省边境纵横百里都是所谓会地。在会地里,青壮年差不多全是“会友”,武器就是大刀(他们叫会刀),鸟铳和少量步枪。这些小刀会,系统杂,什么红旗、黄旗、乌旗、花蓝;明会,暗会……五花八门,局外人很难弄清他们的宗和派。他们也没有统一指挥,一个地方一个头,叫会长或会总,在自行维持治安,也真的消除了匪患。然而,他们就像一群群护窝马蜂,谁触犯了他们,牛角号一响,顷刻之间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会众,排山倒海地吼杀而来。他们打土匪也打军队,且不管日本兵还是中国兵,无兵无匪时,会派间也打,死人是常事。也没人打官司,到处是无政府状态。
天保起初以为是自发的抗日武装,进入会地看两天便失望而去。小刀会迷信极深,整天书符念咒,胡说八道,会派间混战不休,简直是社会灾难。
然而,他尚未走出会地,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盯他的是两个青年妇女,唱凤阳花鼓的。他多次受害,行动很警觉,生怕那两个花鼓娘又是什么暗探。有天中午,她俩又缠住他,并且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位小哥可姓关?”
“不,我叫祝无音。”天保随口撒个谎,上马又走。第二天午前他来到天长县南乡一个小镇,刚下下马又被盯上了,除了两位花鼓娘,还有两个挑补锅担子的男人。其中一个补锅人主动上前招呼:
“兄弟,不用多心,我们是朋友。”
那两个女的嘻嘻笑:“我们就为你而来。”
天保道:“你们也是穷朋友,出门混饭吃的,老盯着我一个穷光蛋干什么?”说罢了上马又跑,没跑到两里路又让一个耍猴的青年人堵住了,对方脸色很难看:
“你说你姓关就是了,干嘛叫我们跟你赛跑?你骑马,我步行,简直存心耍人嘛!”
天保带转马头又跑:“谁耍谁?我不欠你的帐,你也不短我的钱,真是莫名其妙!”
接连三天,天保东躲西藏,总也摆脱不掉这伙“江湖艺人”。这些人好像有某种特殊势力,不管谁家地盘,他们一概通行无阻,而且到处有人帮着分阶段盘拦天保。天保越发心慌,便向江边跑,想尽快摆脱他们,在一个酷暑的上午,他来到一座大镇,距江边仅十几华里了。他找客栈住下,把马儿安顿好,然后到街上走走,想着从闲人们无意话语中听听新四军消息。
这大镇挺繁华,位于六合与仪征二城之间。天保刚到大街上,从江南过来“忠义救国军”一个连也进了街,他们在街上宣传,说他们原是上海抗战时“别动军”扩建的,地位高,慰劳也应从优。天保在东战场时和“别动军”打过交道,知道那是戴笠组建的,不是正经作战部队,主要用于搞日军情报和袭扰敌人后方,他们成员很杂,有爱国知识青年,也有帮会分子。天保不了解戴笠,是听李啸天说过姓戴的不是个东西,别跟他交往,现在“别动军”扩大成“忠义救国军”了,一来就索取慰劳,足见其不是个东西。天保怕让这伙丘八缠住,便岔入另一条街,准备回客栈,想办法过江。
他没走多远,见一小广场,有几百人围着看拳艺。天保精于国术,也常从普通卖艺人功夫里吸取有益东西,便也挤入人圈。场子里有两个男青年在耍单刀,功夫一般,一个小老汉在击鼓助势,一位成年大姑娘端一只锣转圈收钱。她是中上身材圆长脸,蛮漂亮,到了天保面前,她先是一愣,后是一乐:“你果然来了!”天保一惊便向人圈外挤,她倒笑了:“我们就晓得你今天要到这里。”
天保岔入一条小街,心下好生纳闷,这些人缠我干什么……前头又有块小场地,围着几十人看耍蛇。天保走来,人家也收了场,耍蛇人是个30左右的壮汉,背着蛇篓迎着天保走来,戏腔地说:
“山人早已算定,关某此时必来此地也!”
“你认错了。”
天保要夺路而逃了。
耍蛇汉子冲天保拱拱手:“不用躲了,兄弟,我们已经发现了你七天,我们的人也都收拢起来跟上你了。”
天保掉头就走:“胡说什么?我又不是财神!”
“小哥慢走!”把戏场上那姑娘追来,而且冲天保发脾气了,“你老是藏头露尾的,害得我们跑了许多冤枉路。今天爽快些个,你说,你是不是姓关?”
“对了,只要你承认姓关,诨名叫关小怪,咱们就好交差了。”耍蛇的也追过来。
卖艺姑娘气呼呼地说:“街上来了忠义求国军,场子收急了,怕引起人家疑心。我推说回客栈做饭,钻出来追你,你没命跑,真不够意思!”
天保被堵在丁字巷口,前后都有人,只有左侧岔巷可作退路。他准备迅速溜开,一面胡乱应道:“ 我叫祝无音,与三位素不相识,何必这样缠我?”
卖艺姑娘又笑了:“你那位祝娟小姐已经有音了!”
天保心慌又奇怪,只想快些跑掉。然而,左侧岔巷里突然又冒出来一个男青年,绸衫革履,“洋头”上戴一顶软草帽,脸上架一副大号墨镜,漂漂亮亮的像个城市小老板。他的身材与举止,天保似曾在哪儿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他笑嘻嘻的向天保伸出手来:
“你这关小怪可真难找啊!你老是同我们捉迷藏,今天总算把你揪住了。来,认识一下,我叫张亢,弓长张,亢奋的亢,就叫我小张好了。”
天保在发愣,耍蛇汉子横眉竖眼地冲那青年说:“朋友,走江湖不拦水路,请放明白点,别处发财去!”
卖艺姑娘卷袖子准备动武:“那里钻出来的什么小张老张?识相点,给我滚开!”
小张拍拍腰际:“什么年代了,还靠拳脚?”
耍蛇汉子也拍腰:“别小看人,咱们也有家伙!”卖艺姑娘已在伸手作搁枪状:“这年头没有点自卫能力,还敢出来闯江湖?”
小张哈哈一笑:“不要这样,我们是朋友。”
卖艺姑娘瞪起眼来:“哪个同你是朋友?我看你这家伙不是汉奸,就是特务,再不就是土匪。”
小张道:“好了,好了,一切坏人帽子我都戴上了。现在街上来了忠义救国军,我们要赶快护送小怪出街,谁在街上乱说话,就是王八蛋!”
一行四人朝天保住的客栈走去。到了门口,天保喊:
“老板,算帐,我要走了。”
帐房先生从小窗孔伸出脑袋出:“你弟弟替你会了帐,把你行李、马匹统带走了。”
天保一听就急了:“我哪有什么弟弟?”
帐房先生道:“哎呀!他说他是你弟弟,还说你不姓祝,你弟弟姓牛,你当然也姓牛了。”
天保火了:“我怎么姓牛?明天该姓马,后天就得姓骡子了,简直胡说八道!”
小张笑道:“不用火,真是你弟弟来会的帐。”
天保眼一瞪:“原来你是个骗子!做好了圈套,骗走了我的良马宝刀。”
小张并不动气:“到街外再同你细说。”
卖艺姑娘手在怀里咔的一声打开手枪板机,冲小张吼道:“不许动!要不,我一枪叫你来个猪拱泥。”
小张还那么笑嘻嘻的:“不用火,我一个人,你们两个人,只要你们不怕暴露自己,可以让你们先亮家伙。”
没说的,一行四人又是相互戒备着向镇东走去。
四人走到街头上,小张突然叫出两个艺人的名字来:“桂子姑娘周三哥,我们真是朋友。”
“你怎么知道我们名字?”两艺人同时发问。
“这就叫强中更有强中手!”小张淡然一笑,“如实说吧,我们也是来查找关小怪的,他失踪的事,我们也才知道。后来我们从你们这些艺人活动中,发现你们身份特殊,对不住,我们就留意你们了。再往后嘛,我们不仅弄清了你们全班人马,也查明了你们行动意图和你们舵把子。我们就飞报我们的领导人,他本是去淮阴的,半路上又斩转来,昨天上午同你们舵把子见了面。”
小张一席话说得两个艺人都愣了,天保倒哈哈笑:
“如此说来,你们两下都是绿林好汉。可惜你们追错了目标,我既不会入你们伙,又不是财主。”
“莫瞎讲!”小张说,“我们领导是你最好的朋友。”
天保又笑道:“朋友,你瞎诈也太外行了。我的朋友在军界的多,再就是在南京做贫民时有两户菜农穷邻居,江湖上朋友,一个也没有。”
小张道:“不见得,这伙艺人也是你朋友。他们本打算送你回苏家圩的,因为找你担搁时间太久,又已到了江边,舵把子决定先带你去江南再说。你那一口子,艺人们已经找见了,情况很好,你不用担心。”
天保一把揪住小张衣领:“你是什么人?快说!”
小张推开天保:“干什么?我又不是敌人。”
卖艺姑娘梅桂说:“请把话说明好么?”
小张道:“到僻静处再说,说完了我还要找我们交通船,安排过江的事。”
他们刚出镇,迎面来了一个花鼓娘,冲天保笑笑:“怎么样,小怪兄弟,别看咱们全是穷江湖,就连你这号抗日战场上的大英雄,也没逃出咱们手掌心。”
天保如坠五里雾中,索性站下不走了:“你们把我搞得糊里糊涂,现在到了街外,该说明了吧?”
那花鼓娘自顾对两位艺人说话:“老爷子传下话来,要我们的人全回路西梅家弯去。根据这一阵子活动情况来看,老爷子要我们编为侦察队,整训一阵,执行任务。”
梅桂道“还干什么侦察?我们早让贼盯上了。”
那花鼓娘坚起四个指头晃晃,冲小张偏偏脸:“桂子,别瞎讲,人家是这个!”
桂子也竖起四个指头晃晃:“明白了,这个是四,就是四方诈骗的小毛贼。”
小张好像有些耐不住的样子:“我让人家骂了不还口,这可是头一回。你今天骂我几遍了?等你向我赔不是的时候,当心我不睬你。”
桂子还是那么个火辣劲:“我从来不向人家赔不是,惹火了我,再给你一顿饱拳!”
花鼓娘制止道:“桂子!你怎么这样没礼貌?他是新四军同志,是陈毅将军派来的。陈司令给老爷子来封亲笔信,还是小张同志面交的呢。”
桂子刷地红了脸:“他为啥不早说?”
小张道:“我说了嘛,街上说话不方便。”
天保到此时才弄明白,照张亢肩窝打一拳:“你这家伙真会逗,让我钻了半天迷魂阵。”
桂子朝张亢鞠躬一礼:“对不住,张同志,我今天冒犯了你。我向人家赔情,这可是第一次。”
张亢还一礼:“好了,打出朋友来了。”
花鼓娘道:“我和周三哥进街去收我们的人,马上撤走,桂子跟他俩走,有人等你们。”
五人握手道别,哈哈一笑,戒备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