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刘公,她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在最初那步步惊心的时刻,如果不是有如此机缘,只怕她们早已重归旧命。
没有刘公,他们一家此时怕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如此大恩,在明知师徒名分对授业者多重要的情况下,她如何坦然享受?
当初说拜师,是因为自己取巧而让刘公入困,所以他才尽心指点,并在受质疑时显身相证,想必他的确是把她看做徒弟而相教,但却因为顾忌出身,不忍她降士为匠而不提。
她顾十八娘睚眦之仇必报,滴水之恩也必偿,更何况是如此滔天大恩。
“您或许是举手无意之劳,但对十八娘来说,无异神佛相助再生之恩,知恩不报,妄为生灵。”顾十八娘看着他,沉声说道。
“顾十八娘别无长物,天资鲁钝,拜入门下,不是为求师父授业,而是要尽弟子之责……我顾十八娘这……世……曾恩仇不分有眼无珠……幸天保佑有此奇遇,如不能快意恩仇,天理不容!”
她伏头拜下,最后几句话说的含糊不清,刘公没有听真切。
什么世?奇遇?是说遇上自己吗?
想起跟着小姑娘的相遇,刘公嘴角也不由浮现笑,的确很奇。
“你……真的没别的师父?”他忍不住问道。
师门不可二入,如已拜师,如果没有这个师父的同意,是绝对不可以再拜他人。
看来这个疑问刘公始终存在,顾十八娘忍不住笑了,抬起头郑重点头。
“你真的想好了?十八娘。”刘公看着她叹口气,“入我门来,并不似看起来如此风光,老儿我今年已经八十八岁,十八娘,你将来的路还很长。”
也许能挣很多钱,也许能赢得很多艳羡,但森严等级之下,女子之身,前途漫漫风光之中沟壑遍布。
“师父,十八娘是那种贪图风光之名的人吗?”顾十八娘一笑。
不错,刘公之徒这个身份,是机遇也是挑战,位于巅峰可以览众人不能见之风光,但同时也必将迎众人不能遇之风霜。
但这些都不在她考虑之列,她要做这件事,仅仅是因为这件事值得而必须做。
匠人又如何?如今就算是让她十八娘去做个乞儿,她相信她能过得很好,我命皆在我手中,只要有这个机会,不管面对什么境遇,都能屹立不倒。
“还请师父不要嫌弃弟子鲁钝。”她再一次叩头,朗声说道。
刘公看着她,枯皱的老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好”他站了起来,举步向那正座走去,抖了抖衣袍,坐了下来。
这是来真的!大厅里的气氛变得沸腾起来。
顾十八娘起身款步过去,郑重跪下。
“师道大矣哉,今有建康顾氏名湘,拜于锦州刘不才门下,授业学药,自此后,虽名师徒谊同父女,对于师门,当知恭敬。身受训诲末齿难忘。情出本心,绝无反悔。空口无凭,谨据此字,以昭郑重。”
宣读拜师帖的是顾十八娘从建康府衙请来的医学博士,满头白发的老者神情激动,拿着拜师帖的手不停的发抖。
这是药行界的大事,也是不曾有过的奇事,自古以来人往高处走,当然也有不少读书人家的子弟弃学从技,或经商行医,但大多数都是男子,还真没女子如此行事。
能活着见证如此大事,老者激动不已。
宣读完毕,顾十八娘叩拜三次,在拜帖上签字按手印,小厮送上茶,顾十八娘捧上,刘公接过。
看着满堂的神情各异的观者,再看眼前郑重的顾十八娘,刘公只觉得干枯多少年的眼忽的发热。
他怎么会不想要收个徒弟,那一个身报绝技的人不想要自己的技艺得以传承?
他这一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一个可以传承技艺的徒弟,使出了百般考验考察手段,到最后皆是一场空,且差点丧命……
自此后他心灰意冷隐名埋姓游戏蹉跎,他以为刘家的手艺到他这一辈就止住了,这个小姑娘初见时让他惊喜,再见时让他不解,了解后又很失望,但失望时又欣慰。
她被盛名所围,又逢贫瘠缺钱。却能不受诱惑,不怕威胁,镇定行事,说聪明狡诈,却又坦坦荡荡,说良善柔和,却又冷厉恨绝。
原本为履行诺言所以才将书所赠,但站在保和堂门外看到那一出戏后,他动心了,能将技艺传授与此人,哪怕不能有师徒之名,又有何妨?
他真没想到,这小姑娘真的会拜师,如此郑重的拜师,昭告天下的拜师。
他抬手将茶一饮而尽,挡住了要滴落的泪。
顾十八娘口头三次。
“拜祖师爷,上香。”医学博士高声唱到。
伴着刘公引导顾十八娘在祖师爷神农崎伯牌位前上香施礼,拜师仪式便结束了。
“十八娘,”刘公伸手制止住大家涌来,看向顾十八娘,“取书来、”
顾十八娘一愣,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刘公炮制十七法,当下不敢怠慢,理科让小厮飞马取来。
看着小厮捧着一本貌不惊人的书进来,别的人尚可,黄会长的眼睛不由眯了眯。
果然这本书的确在!他不由叹了口气,董老爷是猜对了开始,没有猜对结局,没想到他们设计好的条件竟然对这小姑娘毫无作用。
不过,也幸好没有作用,要不然,他现在只怕也跟保和堂一样惨了。
心思转念间,刘公已经接过书。
“十八娘,此书你可已背熟?”他问道。
倒背如流,顾十八娘点了点头。
“取火盆来。”他说道。
大家不知他的用意,只当他刘家特有的拜师仪式,却见火盆取来后,刘公手一扬,书扔了进去,立刻被火焰吞没。
大厅里一片惊呼!更有人扑了上来,这事绝世孤本!这事不传之秘啊!
“待你出师后,自己再写出来,将来收徒之后,再行焚毁,刘公之法,得之与书,又脱之与书,你可明白?”刘公看着顾十八娘,沉声说道。
这刘公之法一辈一辈原来是这么传下来,顾十八娘不由咬紧下唇,从拜师那一刻,刘公技艺或成或败就全在一人身上了,是压力也是动力。
“弟子明白。”顾十八娘叩头说道。
刘公面上至此才浮现一丝欣慰,整个人也似乎有些疲倦,他靠在椅子上,抬手示意,“起身把。”
拜师仪式正式结束,大厅里的响起轰轰的道喜声,所有人都笑容满面。
“少爷!”大有生信家的一个掌柜激动的失态,拉着信朝阳的衣袖,“少爷,咱们……咱们……一年……”
一年,刘公之徒制药,明确的身份刘公制药!一年啊!专享啊!
信朝阳的视线一直落在场中,以他的涵养,此时面上也难掩一丝震动。
这是上天佑我大有生!这事上天助我信朝阳!
“什么!顾十八娘拜师入匠人行当了?”
消息很快传到顾家族中,在一众少女拥簇中做嫁衣的顾洛儿震惊的瞪大眼睛,举着手里的针久久没有落下。
“疯了……”顾汐儿掩住嘴一脸惊愕。
要说以前她拜师去当匠人,他们也不会这么惊讶,毕竟家境困顿无法为生,但如今可以不一样了,顾海中了解元,而他们有药铺有香料行,可为前途无量吃喝不愁,这时候如此行事图的什么?
除了疯了,无法解释!
这真是个疯狂的女子,众人面面相觑,都看到各自眼中的惧色。
而正要出门会见几位贵妇的深三夫人,震惊的又坐回椅子上。
“这个小贱妇!真是……贱妇!”她重重的骂了句。
从一个世家女去做匠人,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或者说,多大的傻气!
看来这女子是的确不打算和他们家结亲,也不打算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了。
难道仅仅是为了逃避与他们沈家的婚约?
“这顾家的丫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疯了不成?”深三夫人喃喃自语。
“夫人,咱们还出门不?”一旁随侍的妇人小心的询问。
她正要去和几个贵妇说说这丫头的事,并且提出要抵制曹氏的两个子女,没想到就传出顾十八娘这个消息。
“算了,不用去了。”她摆摆手,带着几分索然靠在椅背上。
第一百一十八章前路
士族女子投身匠人,在建康引起一片轩然,尤其是当得知这个女子是新晋解元顾海之妹,更是引人注目。
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顾家就两次震惊了建康城,无数的目光都聚焦在顾家巷子。
“将她驱除族谱!”有人愤愤说道。
“笑话,不过是去做匠人,士农工商,那咱们族中经商的子弟岂不是更要被驱逐?”也有人嗤笑道。
“族长,叫她来……”有人小心的建议。
顾长春看了那人一眼,脸色铁青。
“叫她来又如何?”
骂她?指不定谁骂谁,指责她?指不定谁指责谁……讨不得好还白白惹一脸骚!
想到那女子的伶牙俐齿,大家都摇了摇头。
“算了,随她去吧。”顾长青摆摆手,沉声说道。
京城,位于城外的云梦书院,面临即将到来的会试,平静的气氛中多了一丝紧张。
“少爷……”
一个小厮拿着一封书信噔噔的跑进一间书房。
看完信,顾渔的神色却是丝毫未动,笔下依旧挥洒如风。
门外有学子的说笑声,听到其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他才停笔。
透过洞开的窗棂,一身湛蓝长袍的顾海正与几人详谈甚欢。
“含之!”顾渔含笑走入他们中。
顾海和顾渔是亲堂兄弟,学子们都已经知道,但这二人之间的氛围却有些古怪,来到这云梦书院短短日子,顾渔才华横溢大家有目共睹,而顾海则中规中矩没什么特别,联想到他们二人一个是建康案首,一个是第二,这其中自然有不为人道的心思,大家又都释然。
同宗同族子弟不和睦,不管是谁对错,如果表现的太明显,难免要被人诟病失德,因为云梦书院的事,顾海认为顾渔卑鄙,顾渔认为顾海藏私,但面子上却都依旧和睦相处。
“存之。”顾海含笑点拖。
“恭喜你今后财源广进吃喝不愁。”顾渔折扇一挡,低声笑道。
顾海含笑不语。
“将来再得个同般妹夫,那更是金山银山在手了。”顾渔接着笑道,折扇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顾海的脸色至此才轻微一变。
“不过,那又如何。”顾渔收回折扇,在身前轻摇,看着顾海,他的嘴角勾起一弯笑,“如此大利之事,只有那些蠢人才会错过,十八娘,聪明人也。”
“渔哥儿。”顾海收笑,看着他。
他们之间的称呼可谓复杂多变,渔哥儿却是第一次。
顾渔摇扇淡笑不语。
“十八娘此举为报恩,而非利。”顾海沉声说道,“师门规矩,不拜师不收徒,不许传授技艺,但刘公他老人家破例行事,已然是将十八娘当徒所待,但为十八娘所虑不说收徒之事,如此恩德,不知不念妄为生灵!”
顾渔只是嗤的一笑,“说得那么好听,还不是因为此人是刘公,而非他公。”
"你!"顾海面色显出怒意。
“我说的不对吗?”顾渔轻声一笑,目光投向随风摆动大的树梢,“随利而行,别说拜师,就是认父又有何妨?”
顾海胸口起伏,将手攥了攥,怒目相向一刻。
“你呀你。”他忽的吐出一口气,带着几分说不清意味的神情看着顾渔,“为何总是想法偏颇,原本很简单的事,你总是……”
他苦笑一下,“这莫非是你太过聪明的缘故?”
“偏颇?”顾渔嘴角挂着一丝嘲笑,“是你自诩君子而已!”
二人四目相对,火花相撞。
“嗨,”在一旁闲谈的几个学子不知道说到什么,其中一个招呼他们。
二人转开视线,面色恢复如常,往人群中走了几步。
“朝廷那份疏议你们怎么看?”一个白面浓眉学子说道。
“当然是战了!”一旁一个神情激动的学子甩袖说道,“叶将军用兵如神势若破竹,我大周收复故土在望……”
“屁话!”另一个学子嗤声喝道,“活在边境的人不是你,上战场打仗的也不是你,你在这里放什么厥词!一将功成万骨枯,和着你不是做枯骨,说的风凉话!”
“你这事贪生怕死!”
气氛顿时变得火药味十足。
“存之,你怎么看?”最早发起话题的白面学子制止住两个脸红耳赤的学子,看向顾渔道。
这一段,伴着叶将军接连捷报,朝廷因为战还是和的问题,争论越发激烈。
主战派以沈国公为首,要求收复失地,主和派以宰相朱大人为首,要求趁机划界商谈和平共处,一时间双方从朝堂吵到堂下,只闹的病体初愈的皇帝又病倒了。
身为京城学子,自然也没有避免,各自拥护一派,也是争的热火朝天。
“我一学子,尚未涉足朝政,不知全局大事不敢妄议朝政,皇帝陛下圣明自有决断。”顾渔只是一笑道。
他这便是居中派了。
大家面上浮现一丝不屑,将目光看向顾海。
“含之。你说呢?”
“当然是战!”顾海毫不犹豫答道,面上一片毅然,“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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