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樱心神这才微微一定,崔大人这病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必须去见他一面,想来也定是最后一面了,他一定有要托付的。
他们虽然年岁相差甚大,却是知交已久,青樱当年终究还是年轻,许多地方尚显稚嫩,崔思博时时在背后提点,却毫不居功,她心中是深知而感激的。天下平定后,崔思博在朝堂上也是最能体会明禹圣意的人,自永历朝以来,几多机密之事皆是由他手暗中调度和布置,但凡与明禹不睦而又势大的先帝遗臣,到永历四年的时候已经寥寥无几。然而他心思剔透,为人老练,朝中是无人不赞他好的。
哎,或许正是如此,他的今日才到得比想象的快。古来帝王,皆不能容忍知晓太多秘密的人,何况此人一向官声卓越。
付继孟已走,崔思博也是不久的事了。剩下郭光耀和颜超羽两人,皆是手握重兵,更是岌岌可危。
一念至此,青樱忍不住道:“崔大人,不过是个文官……”崔思博并没有谋反的可能啊。
明禹似乎并不觉得她这一句话突兀,冷静道:“贪赃枉法,纵容家奴强抢民女,逼良为chang,现在京师中最红火的酒楼妓馆,皆是他崔家的产业,日进斗金。他如今是一品大员,朝中人事大权皆握在手中,吏部已经沦为官员任免办手续的地方,各级官吏难免逢年过节都要打点崔府,他的家资只怕比国库还要丰厚。他虽然是文官,但是他的女婿们皆是武将,品阶虽然不高,倘若他一直荫蔽,将来终究成患。”
他说的快而清晰,想来他对于崔家的一切细枝末节都已了然于心。青樱深知多说无益,看这个情形,明禹不是临时起意,他是一面借助崔家清理前朝遗臣,一面腾出手来有另一方的势力来平衡。
“青樱,你终究不在前朝已久,这些朝政的事你早已不知。”他深深而缓缓道,双眸仍是少年时那样的漆黑,只是,染了风尘。
她不在前朝已久,可是是他不让她在的,当年名满天下的芳华女侯,是没有能耐在前朝么?
呵,现在想来,或许那时他就布好了今日的棋局。
“倘若我今日还在朝为官,是否也和颜超羽郭光耀一样岌岌可危呢,还是说……和崔大人一样,等死罢了?”她忽然悠悠道,直视着他。
他大约是没有料到她的反应,将她自己和他们放在了一条战线上。他瞳孔猛地一缩,将筷子磕在桌上,压抑着怒气道:“青樱,你这是大不敬的逆反。”
是的,她知道大不敬,但是她就是想说。“大不敬的时候多了,也不多这一回。”
气得明禹呼地起身便朝外走,他真是自作自受,差不多自取其辱,今日朝中由于崔思博的病重,他的党羽纷纷告假,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此人不可不除么?莫非要等到将来尾大不掉,幼主难以控制被挟天子以令诸侯,乃至取而代之?各部皆缺了熟人,差事乱成一团,许多事竟然直接交到了他这里,诸如东南水灾的赈济,本该户部主理,然而竟然亦送到了他案前,难道还要他去一个一个银子算计要发放多少银钱么?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赶过来陪她用晚膳——他怎么不知她心中会有心结,所以他这几日连后宫有孕的妃嫔也全然不顾,无论她们宫中的人怎样来请,他都只说国事繁忙,请太医过去先看。
可是,她还是这么对他,用话来刺他。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微微回头道:“我竟不知付继孟和崔思博在你心中这么重要,比我重要得多!”
她没有向从前那样看到他要走便会扑过来抱着他撒娇,她只是坐在桌前,甚至没有抬头看他离去的背影,轻声道:“他们都要死了,你还说这个做什么呢?”他明知道不是的,可是他还非要这样说。如果他是因为那些新鲜的娇艳如花,丝毫不会给他沉重感的女子们而需要找一个疏远的借口,大可不必!
司马明禹听了冷哼了一声,抬步就走。青樱起身追问道:“皇上金口玉言,准我去见崔大人一事不会变吧?”
寂寂深宫,没有回音。
好在次日,汪福兴带了皇上口谕来:“英贵妃之父病重,念其父女情深,朕若不允相见有违人伦,特准其出宫一天,速去速回,钦此。”
这道口谕不伦不类,汪福兴宣完后从青樱身边过时躬身低声道:“皇上说,娘娘知道他的意思,他只能如此。”说完又道:“皇上还说,娘娘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今日的药也别忘了喝。”
青樱没有抬头,汪福兴没有再多说,匆匆走了。
***
一顶软轿从九门当中的建安门中出去,这是向来宫中运送米菜油面的地方,贵人一向不走这里,所以也无人注意,守门的将领大约亦是汪福兴着人打点过了,竟也没有盘查为何这样朴素的小轿走的又是不起眼的建安门,却跟了数十人的侍卫和宫女。
一路行至崔府,大门紧闭,青樱让跟来的小太监前去敲门,崔府上的门房一见是宫中的服色,当下脸色都变了,战战兢兢地道:“今日不是已经有公公来过了吗?”
小太监笑道:“你快进去通传,就是宫中有贵人前来,让你们家主子出来接驾。”
那人久在崔府办事,为人活络,瞟了外头的一顶小轿,打了个千儿拔腿便要向里面跑。青樱在轿中听得清楚,连忙止住道:“留步!”说着对落梅吩咐道:“你去说话,不必通传了,一应跟来的人都不必进去,我是来探病的,不宜大张旗鼓。”
虽然不合规矩,但是侍卫内监也不敢违抗她的意思。
整个崔府一片愁云,与往日里迎来送往门庭若市全然不同,崔思博是耕读出身,府中设了一个园子,要过园方能到正房,这园中里面既有良田桑蚕,又有鸡鸣鸟啼,一派田园风光,向来是京师中的佳话,然而此刻路过,园中春寒未醒,早已没了鼎盛时期的炊烟袅袅和谷稻丰足,去岁冬季留下的枯枝腐叶无人料理,揉在积雪中,雪化之后便成了一道道的黑印,更凭添了萧瑟之意。
青樱进得内室,崔思博歪在床上似是几个仆妇正在服侍他进食,乍一见她进来,几个女子吓得手中的食盒都险些落在地上,往后退了几步,其中有个有见识些的一见青樱的服色打扮,连忙拉众人跪下道:“见过娘娘。”
崔思博面色赤红,吃力地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抛却身后一宫愁4
青樱先不及回答他,挥手对服侍的仆妇道:“你们先下去,我有几句话同崔大人单独说。”
为首的大约是崔思博的妾室,她闻言先起身身后的其他女子也才起身,只见人人脸上有泪痕,见青樱看过来连头都不敢抬,皆顺从地垂首退了出去。
青樱待门一关,连忙赶到床前,崔思博见她过来艰难地往床内挪动了一下,终究是力竭,他双目的血丝竟已经布满了眼睛,可见身上的火毒有多么严重瑚。
近床前便有一股恶臭的味道,即使屋内的熏香是上好的滴水百合也盖不住,照说这是内室,又不是茅厕或是厨房,该是清洁芬芳的才对,除非……青樱迟疑地看了崔思博用锦被盖住的身体一眼,崔思博立刻会意,苦笑道:“你坐得远些吧,痈已破,毒脓都是有味道的。”
须知疮痈最忌的就是被发破,更何况他这是热毒所聚的,一旦发破只怕神仙也难救铄。
怪道刚才屋里的仆妇人人都面带泪痕,青樱心中亦是巨颤,去年入冬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即便后来付继孟出事,他心中忧虑发了疮痈也是有的,只是这又不是不能治的病,怎么会突然一至如此呢。
“……怎么会突然这样?”她的声音都在颤抖,想起当年他们二人北上靖安面见拓跋彦的时候,“莲舌太守”一路唇枪舌剑的风采,想起后来无数次在军帐中通宵议事灯火到天明,想起她不知所措时他的点拨。
崔思博喉咙似是痛得厉害,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人生自古谁无死,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你千万莫要难过。”他心思剔透,又补充道:“更不要与皇上因此起龃龉,是我的命数走到了这里罢了,怪不得皇上天恩。”
青樱知他是个聪明人,一向又最体察明禹的意思,可是他还是这么说,可见他是心思透亮,只是她少不得还是要安慰一番,“你是文官,又不是拥兵自重的一方诸侯,皇上断不会猜忌于你,你心里放宽些热毒才能消解,眼看着开了春,百病自然都是退去的,更何况宫里的太医时时来探视。”‘
崔思博听了只是苦笑道:“好不了的,我自己的命我知道的,只盼我去之后崔家不至于流离败落。”
青樱见他语意中是毫无生机的,心下难过便别过脸去,正好看到桌上方才仆妾没有喂完的汤,便想岔开话题一面说道:“现下都吃些什么?”一面起身过去瞧。
谁知一看之下,非同小可,“鲫鱼汤?鲫鱼是何等的发物,你……喝鲫鱼汤不就是……求死么?”说到最后她心念电转间似乎已经明白,声音都吞了下去,只是不敢相信。
崔思博艰难地一笑,示意她不要高声,青樱会意,噤了声拖了雕花圆木凳坐到床前。崔思博这才低声道:“鲫鱼汤是宫里赐出来的。”他只说了这一句,青樱已经全然明白了。
当真是神仙难救。
毒痈最忌发物,宫中就算有再高明的太医,再名贵的药材,日日喝着最发的鲫鱼汤,断无能活的道理。
药是日日用的,也是无毒的,太医也是天天来的,也不是不尽心的。
但是一碗鲫鱼汤,崔思博是明白的。
必死。
唯有他一死,方能以病故作结,保住崔氏满门,青樱亦明白这个道理,她勉力忍住眼泪不落下,稳住声音道:“你可有什么要托付给我的?”
这是真的生离死别,可以预料到的生离死别远比突如其来的悲伤来得苍凉。
崔思博想了想道:“没有。我会有今日是因为我位高权重,短短几年在朝中的关系就盘根错节,昔日我发愿一定要小心行事,不与豪门贵阀结亲,也没有做到。但是我死之后,皇上一定会放过我崔氏其他人,不然他不会用这种方式。”
“你……且放心,崔氏一族的安危,亦是我的事……”最后,她起身,终究没有忍住眼泪。
“你也保重,宫中多艰险,你亦好自为之,早些有子嗣傍身才是长久之道。”
青樱点头,转身,再没有回头。
此生,最后一回见面了。
风萧萧兮,只愿他黄泉路上,一路安好。
她安然地回宫,其实这些侍卫不是用来防范外来的危险,而是防范她的,是吗,明禹?
青樱看着随行侍卫和内监见她出来,皆松了一口气,心想道,明禹,我要出宫,也断不会用这种方式。
青樱回宫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明禹在别处用过晚膳后便来了,直奔书房——他是知道,她心情烦闷的时候一定会在书房的窗前坐着。
她听到他的脚步,转头对他道:“我想出宫去待一段时间。”许多事,他必须做,而她无法去目睹,只能避开,虽然她或许再也回不到少年时期仗剑天涯的年华,但是总比在这里好,这里虽然有着他的爱他的好,亦有无数黑暗压迫着她的东西。
明禹听了没有说话,只是从身后抱住了她。那一刻,他的体温真实而温暖,几乎摧毁了她想要离开的心防,然而下一秒,她便闻到他身上女人的脂肪味道。
不是她的。
那就是别人的。
她不喜欢他身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非常不喜欢!她立刻推开了他。
明禹大约是明白了过来,有些尴尬地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果然有着淡淡的水粉味道,只得解释道:“你晚膳的时候还没有回来,我便去陪穆婕妤用了膳,她怀着身孕,总是叫不舒服。”
青樱听了,面色平静,既没有恼也没有笑,只低头道:“你何必解释呢。”穆婕妤是他的妃嫔,两人亲近下名正言顺,皇后都没有说话,她又有什么可说呢。
好像暗夜中,伸出来的手被人握住,满怀的感动还未及出口,却发现伸手的那人原来还牵着别人。
那真是既愧疚又瞧不起自己的感觉。
所以她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是真心实意,“让我去宫外住一段时间吧,我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先生了,着实想念凤鸣山的日子。”
她现在只想回到凤鸣山,回到从前住过的小屋,穿着轻便简单的衣服,没有繁复的式样和规定的装饰;喝着山中的清泉,不必用很苦很黑的药汁去可笑地化解本来是心病的症结;和记忆中的明禹待在一起,再无别的人别的事别的纷纷扰扰能打扰他们。
明禹叹了口气,还是将她的肩揽过来,“我不知怎么跟你说。你想出宫,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