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节,爱丽丝的两个最好的朋友来波士顿玩,我也作陪。爱丽丝的这两个朋友从小跟她认识,一块儿长大,又上了同一所大学。其中一个叫卡拉,戴黑框眼镜,在计算机公司干活;另一个叫雪莉,做心理学咨询。雪莉是混血儿,父亲是美国人,母亲是韩国人。卡拉和雪莉都比爱丽丝大,很会欺负她。据爱丽丝说,她们三人逛街常常迷路——卡拉和雪莉的方向感不如爱丽丝,却从不听她的意见,一意孤行。
每逢圣诞节和生日,三个人就相互送礼。多年以前,雪莉给爱丽丝的圣诞礼物是nut cracker(坚果钳),做成木偶样子,面相各异,但都留着胡子,张开大口(等着胡桃落进来粉身碎骨)。如今她爱给爱丽丝买书,其中一本名叫《50种紧急情况下的逃生术》——书中的紧急情况在现实生活中都绝对不可能发生。卡拉总是送给爱丽丝化妆品或衣服的礼品券。
卡拉送礼务实,说话却愤世嫉俗。那天我们聚在P Hall的lounge,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很多频道在谈感恩节——火鸡、玉米、苹果馅饼等等。爱丽丝和雪莉正讨论吃什么饭好,卡拉突然说:“是啊,感恩节,长周末,火鸡,玉米。咱们抢了印第安人的土地,把他们快杀光了,然后说‘感谢上帝给我们的食物!’”
过了一会儿,一个频道播放公益广告,鼓舞人们向某慈善机构捐钱,资助非洲饥饿的儿童。卡拉 又长吁短叹:“这些开明的绅士们!只知道号召别人捐钱。他们干吗不把自己的存款数额公布一下?”
爱丽丝和雪莉倒不在乎。雪莉仿佛听卡拉说烦了,提议道:“咱们去唐人街买Kimchee吧?”
第三部 四、卡拉和雪莉(2)
爱丽丝和卡拉都摇头。Kimchee是韩国泡菜,我喜欢吃,所以大力赞成。看我感兴趣,雪莉又介绍说Kimchee其实是中国人发明的,源于山东,孔夫子还吃过呢!
我笑道:“这不足为奇,许多东西都是中国人发明的。”
“是啊,” 雪莉说,“不过我妈妈说中国人只是发明东西,我们韩国人改善它们——K
imchee和方便面都是例子。”
雪莉以亚洲人和Kimchee为荣。她又说她们小时候,爱丽丝和卡拉一见到她妈妈就不停地问关于韩国、中国、日本的事。
“但她们根本不喜欢吃Kimchee。她们是美国人,怎么会理解亚洲人?我们有亚洲血统的人都喜欢吃Kimchee!” 雪莉不满地说。
“是啊,”我点头说,“豆腐也是一样——那么好吃,美国人倒不喜欢,真是难以置信。”
爱丽丝和卡拉都说:“我们不是不愿意买宝贵的Kimchee,只是刚来一场寒潮,外面冻死了,干吗要跑去唐人街?”
我和雪莉只管竭力鼓动,说买些东西自己做饭,又美味又有成就感。最后卡拉和爱丽丝都动了心。
于是大家去唐人街。出了P Hall大门,一阵风吹得人呼吸困难,脸上立刻麻了半边。女士们赶忙把羊毛大氅和羽绒服的帽兜套到头上。我自告奋勇,帮她们拿随身的小提包。等到了唐人街的超市,买了Kimchee和蔬菜、肉食,再出门一看,风更猛了,正卷下一场鹅毛大雪。四个人面面相觑,最后爱丽丝说:“要不在唐人街吃饭吧。宿舍那么远,肚子又饿了,麻烦透顶。”
“爱丽丝你不是喜欢冬天吗?一场零星小雪,就怕成这样了。咱们在雪里走走多好。”
说这话讽刺爱丽丝的时候,卡拉自己也在风中抖抖索索。
最终我们在唐人街找了一家餐馆。几样菜中,除了烤鸭,要算上雪莉买的Kimchee——这顿饭还挺丰盛。
第三部 五、吃饭,吃饭(1)
学校规定,研究生——一年级除外——如果住宿舍,就得在Dudley House吃饭。据说研究生院一直为学生的伙食操心,不断更换Dudley House的厨师,甚至让大家吃龙虾,虽然每学期只有一次。去那里吃饭的另一个重要理由是能和同学交流。大家都交流什么呢?我跟着爱丽丝去吃过几次。有人抱怨饭菜难吃,价钱却跟餐馆一样贵;也有人抱怨功课重;还有人说教授的闲话。
有时,爱丽丝和我在Dudley House能碰见徐国强和丁宜圆——他们仍旧住宿舍,徐国强住P Hall,丁宜圆住C Hall。问好之后,大家取了食品,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边吃边聊。
那时丁宜圆常提起学车的事。她虽然还没买车,却觉得学开车有好处,以后总用得着,因此暑假就开始学,又多亏徐国强指点,进步很快。她的计划,等完全学会了,还可以教教赵荣。爱丽丝一听忙说:“千万别教他开车——学车有时很烦人,教的人和学的人容易生矛盾……”
“哪里,”丁宜圆说,“徐国强特别耐心,根本没矛盾。”
“夫妻或男女朋友就不同了——听说有人因为教开车,两个人吵架,最后离婚了呢!”
徐国强对爱丽丝的理论不置可否,只称赞赵荣和丁宜圆:“你们两口子还挺恩爱的。”
徐国强这时打算在国内相亲,等圣诞节放假回国和女方见面。女方是他父亲的同事介绍的,他还不认识,只见过照片。一起在Dudley House吃饭时,徐国强通告了这个消息,大家都祝贺他,唯愿这门亲事能够中意。
“还是认识的人好,”我插话道,“细水长流感情深。”
爱丽丝和丁宜圆都瞟了我一眼,那意思是:“你乱发表什么意见?”
“我觉得感情还是随缘好,”丁宜圆说,“光计较性格、人品、地位,到最后成了买卖商品了。”
徐国强从碟子里叉起一小块牛肉吃了,叹道:“丁宜圆你样样实际,只是在感情方面太浪漫。我不在乎性格、人品、地位,也不在乎感情,只希望她负点责任,不脚踏两只船就够了。”
大家闷闷不乐。看我吃完了一盘子,爱丽丝忽然说:“小明真能吃。”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徐国强说,“中国有句俗话:‘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爱丽丝笑着对我说:“小明,记不记得?几个月前,你在印度餐馆吃自助餐,连吃了三大盘子,外加一碟子甜点,最后走都走不动……”
“小明别的方面不图实惠,”丁宜圆说,“只在这方面讲究,花钱一定要花得值。”
“我看他是炫耀自己特别能吃,”爱丽丝说,“最后……”
“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哪有心思管这些,”我哀求说,“爱丽丝,你就别再提了吧。”
爱丽丝住了口,丁宜圆倒来了兴趣,还在问:“最后呢?”
“是啊,”徐国强也笑着问,“小明不会又吃了一盘子吧?”
爱丽丝忍不住说:“最后我们付了钱,要离开了,他却坐着不动,只看着我。我问:‘你怎么了?’他说——”
“哎呀,爱丽丝你何必说呢……”
爱丽丝更来劲了:“他说:‘我吃得太饱,走不动,你扶我一下。’我就扶他出去了,在肯尼迪公园的一张长椅上坐着歇了半个小时,然后慢慢走回去。他还摸着肚子说:‘我确实能吃吧?’”
众人都笑。
“分明是我们打赌,”我气了,“爱丽丝你硬说我不能吃三大盘,结果呢?不过我们说这个干什么,都是大人了。吃饭,吃饭。”
笑声中,一个高高壮壮的女生突然在离我们不远处重重坐下,大声抱怨:“上帝呀,全身都软了!今天累得快晕过去了!”
她是中国人,长脸,长相一般,说话摇头晃脑。
旁边桌上立刻有人响应:
“上帝呀,真希望放假!”
“博士生没个休息的时候!”
“真希望有人能帮帮我做那些讨厌的作业!”女生又说。这时一个男人大步走过来,微笑着感叹说:“上帝呀,邓辉你今天真漂亮!”
这男人三十多岁,中等个子,瘦脸,留连腮胡子。
“真的吗?”邓辉眼睛一亮,悠悠伸出一只手。那男人抓着她的手,捏了一下,挨着她坐下。两个人边吃边凑在一处聊天。邓辉一直大声抱怨,那男人的声音则很小。
这两个人有点奇怪。邓辉脸色枯黄,眼眶外围着两个黑圈,很难说“真漂亮”;那男人的眼睛则闪着一种琢磨不定的光。有意思的是丁宜圆和徐国强都怜悯地看了邓辉一眼,然后埋头吃饭。看他们的神色,仿佛与邓辉颇熟,却不大愿意和她来往。
半小时后,邓辉和那男人吃完饭走了,我忍不住问:“你们认识刚才那个女孩吗?”
“她也住P Hall,”爱丽丝说,“和我在同一层楼。”
“怪不得这么眼熟,我好像在你们宿舍见过她。”
“这女孩挺可怜的……”徐国强叹了口气。正说着,一个男生忽然走到丁宜圆身边,大家都和他打招呼。此人叫钱峰,小个子,圆脸,小眼睛,我原先在Dudley House见过。他喜欢谈股市:最好的办法是分散投资和长线投资。直白地说,就是不能只买一只股票——如果只买一只,一下子跌了,或者说碰到了熊市,怎么办?所以要买很多,等很长一段时间再出手。一只股票有升有降,风险大;很多只股票一平均,根据统计规律,风险就小。而且股票长远看来都是升值的,所以只要分散投资,肯定能赚钱……
第三部 五、吃饭,吃饭(2)
寒暄了几句,钱峰问丁宜圆对金融方面的数学有没有兴趣。丁宜圆说A系确实有人研究股票市场,但现在股市动荡大,好像不是买股票的最佳时机——不然她也想买一点。
“不买就对了,”钱峰懊恼地一拍大腿,“两年前我看股市红火,买了不少,如今都跌得一塌糊涂,真惨。丁宜圆,我们都是很实际的人。你千万跟我通个消息——如果有好的数学模型或统计模型能预测股市走向,帮我赚回这笔钱,我感激不尽。”
接着钱峰谈了几句投资策略,起身去了别处。
吃完饭,爱丽丝和丁宜圆一人拿了两个大桔子放进上衣口袋,边说笑边往外走。两人本来纤细的腰肢给撑得圆鼓鼓的。我笑道:“吃完了还要兜着走——你们都是很实际的人。”
“这有什么,”爱丽丝说,“大家都兜着走。不过是一两个桔子,门口值班的人都不管这些。”
“你又来了,”丁宜圆不满地说,“就知道说我实际……有人比我还实际!去年我们宿舍有个家伙天天从Dudley House偷吃的。我们在这里一天吃一顿,他一天吃三顿。”
“那是怎么回事?”
“他总是背个大背包来Dudley House吃饭,然后把里面塞得满满的——有一次我还亲眼看见他把两个塑料饭盒往背包里装。”
第三部 六、到家就好了(1)
此后我去P Hall找爱丽丝,时而能遇到在Dudley House见过的邓辉。一次她坐在lounge,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化妆盒,对着照镜子;一次她在厨房炒完菜,端着盘子回自己屋。
还有一次我从她门口经过,不经意看见那个瘦脸男人在屋里和她一起吃饭。邓辉依旧大声说笑。走到lounge,徐国强正端着杯咖啡看报纸,我坐下来跟他聊了几句。此时已经入冬,窗外一片肃杀景象。
“徐国强,上次看你在厨房教邓辉炒菜,有时间也教我一手。”
“当然。不过你有女朋友,干吗不让她做点美国菜?”
徐国强在取笑我。这儿谁都清楚美国菜有多么难吃。
“你好像跟邓辉挺熟的,”我笑笑说。
徐国强摇了摇头:“这个女生前年来的。那时我去飞机场接新生,就认识她了。刚来的时候,她碰到件小事就要别人帮忙,有时挺烦人的……”
虽然烦人,徐国强肯定照样帮她,我心想。
“没料到她刚来几个月,就跟男朋友分手了。那天R Hall地下室有个聚会,中国人一起喝酒看电影——一个武打片。电影正放着,突然有人哭起来了——原来就是她。两三个人赶忙把她领到另一间屋里,问她怎么回事,问了半天才明白是失恋了。她昨天晚上跟国内的男朋友打电话,人家直截了当地说不要她了。”
“她男朋友也不说什么理由?”我问。
“有什么理由好讲?说分手就分手,”徐国强声音有点抖,“大概是另有新欢。这年头你跟别人讲真情,人家不稀罕……然后她整天很消沉,有一次碰到我还说:‘我一个弱女子,他为什么那么对我!’接着又哭了,怎么劝都不行,旁边的人看着还以为我欺负她了。”
“她那个男朋友心眼可真坏。后来仔细一问才知道,她刚来时,她男朋友还说要考托福和GRE,准备也申请出国;又说考试要钱,他还想买个笔记本电脑,也要钱,就要她寄。”
“她就寄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有一次好像听她说,不寄钱人家到不了美国,只好跟她分手,她就寄了。现在还是分手了,人家也不还她钱。”
“这么可恶的男人!”我皱着眉说。
“她自己也不争!我劝她理直气壮地把钱要回来,她直哭,说‘算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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