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说:“他看出我发傻来了。于是就说,哼,你不想杀夷光,说到底不就是因为你还喜欢她么?你舍不得对吧?可是她不喜欢你,她喜欢的是勾践。这样吧,大傻瓜,既然她喜欢的是勾践,那你就把自乙变成勾践好了!”
“我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挺有道理的,你喜欢谁,我就变成谁,那你不就会喜欢我了么?”夫差说到这儿,却多少有些沮丧,“可是我再一想,那也不成呀!我比勾践高那么多,比他壮,脸也比他黑,又没他那么俊俏……哪怕把我的腿砍断一节。再把眉毛扒光,往脸上敷一斤粉。我也还是不像他呀!”
我愣怔了半晌,忍不住笑出了声!
“而且我也不喜欢勾践那个样子,阴郁沉闷的坏小子,我天生就不是那个样子,装都装不出来。”夫差叹了口气,“话又说回来了,哪怕此时突然来了个变戏法的,喏喏。就像偃师那样的,他好心作法把我变成了第二个勾践——可是夷光喜欢的是真正的那个,她又怎会来喜欢一个赝品?”
一阵心酸涌上我的心头。
“听我这也不干那也不愿意。橘子夫差好像有点不高兴了,他说:那你要怎样?给你出了两个主意你都不要,难道就想这么继续下去?和一个不喜欢你的女人继续浪迹天涯?夫差,你这到底是在干吗呀?”
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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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难过又羞愧,几乎听不下去了。
“……就好像被我给逼迫得没辙了。夷光,这个橘子夫差,他想出了一个十分歹毒的办法。”夫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故弄玄虚,“他说。好吧,既然你不想杀她又不想变成勾践,那你可以就这样的。”
“就这样?”我禁不住开口问。
夫差点点头:“嗯,橘子夫差说,我可以就这样。我可以装着根本就不在意这件事,我可以装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不生气,也不骂你,哪怕实际上我气得快要死了,也不表现出来。”
“……”
“我就这样装出一副原谅你的样子,其实呢,我还是会在心里暗暗谴责你,我会不断告诉自己夷光是个坏女人,她根本不喜欢我却还从越国跑来我身边,我可不能再真心实意地对待她了,但是这些我又不说出来。只是日子久了,偏偏在一些细微小事上暗示她,让她感觉到我的鄙视。明白我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以此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大坏蛋,万分对不住我。这样一来,她就成了罪人。我就成了圣人,心里恨死她却还表现出宽宏大量的伪装,让她日日活在不能说出口的自责里,就让她跟以前似的成天生病!而我呢?太伟大了!被人辜负却还陪着她四处寻找家乡,我是个多么仁慈的君王哪,被心爱的人给欺骗却不予报复……橘子夫差和我说,放心好了,等着瞧吧!就这么下去,过不了几年,你连刀都不用碰,就能把夷光给生生推进地狱里。喏,连她都进了地狱,勾践那小子难道还想平安度日?再往后,我想怎么干就能怎么干了!”
我听得浑身都在发抖!的确。这是我所听过的最恶毒的办法了!
夫差抓着那个橘子,他的表情有点像着了魔,迷迷瞪瞪的。
又过了很长一会儿,我才听见了夫差的声音。
“可是,我听了橘子夫差这些话,心里又有些犯糊涂:明明是我自己要跟着夷光出来,是我自己要去寻找她的故乡的,全都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情,我又怎么能把责任都推到她身上呢?我并不是被她给强迫着离开姑苏的呀?真那么做,我就是在栽赃了!”
我怔怔看着夫差!他脸上的迷惘,比任何时候都更明显!
“而且说到圣人,这世上哪来的什么圣人?所有自封的圣人说到底,都是要把周围的人变成坏蛋,自己才能被凸显成圣人,所以圣人也全都是坏蛋才对!难道我花费那么多年,伪装那么久,只是为了当一个坏蛋?呸!我才不干呢!”
我终于伸出手,握住了夫差的手。
“我就这么挑三拣四闹到后半夜,最后,夷光,最后我就把橘子夫差给闹烦了呢。”夫差说罢,瞧着我,他嘿嘿笑起来,“结果他说:夫差,你不听我的,早晚你得后悔!”
“那,你怎么回答?”
夫差放下橘子,他叹了口气。用手挠挠头发:“我说,我没有不听你的呀?我就是想问问你该怎么办,我问橘子夫差:到底怎么才能让夷光喜欢我呢?”
他说到这儿,沉默了片刻,才再度开口。
“橘子夫差有好长时间不说话,他回答不了我的问题。后来,我反复问了好几次,他才突然说了一句话。”
“他说什么?”
“他说:你这笨蛋!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喜欢上伍子胥那个老混蛋。夷光就能爱上你了!”
我哈哈大笑!
夫差也苦笑起来:“我根本就不可能突然间喜欢上伍子胥,所以我就明白了,夷光,你也不可能突然间喜欢上我的。”
这最后一句话,太过于伤感,有泪水慢慢盈上我的眼眶……
“橘子夫差既然生了气,不肯再和我说话,我就只有自己和自己说。”夫差盯着那橘子,他继续慢慢地说,“我觉得,我还是会发火的。我不想当什么狗屁圣人,当然我也不想拿刀杀你,但是我很生气,我要生气,我觉得自己比勾践那小子强很多,我比他力气大,有人要欺负你,我会替你打架,我也比他更愿意听你说话,而且我觉得我……我比他更喜欢你。”
我开始无声的哭。
“夷光,我不想装成任何人。我只想当我自己。哪怕你并不喜欢我。可是夫差就是这个样子。或许我会时不时抱怨一阵子,埋怨你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我,但是等抱怨完了。我还是会和你在一起。你心里有勾践,你不喜欢我,这没办法。我没法勉强你,可是我喜欢你,这也没办法,谁也不能勉强我放弃。”
他说完,笑起来,拿过那个大橘子:“既然橘子夫差已经没辙了,那咱们留着他也没啥用,就把它分了当早餐吧!”
他说完,三两下剥开那个橘子。然后掰开两半,把略大的那一半递给我,剩下那半个,夫差一口就塞进了嘴里。
“嗯嗯!很甜呢!比昨天那两个小的甜多了!”他笑眯眯看着我,“夷光,你尝尝,橘子夫差也很不错呢!”
橘子甜得我想咳嗽,冰冷甘美的汁液在唇齿间流倘,我抬起头,竹林外有初升的太阳,只一丁点儿的太阳又小又红,冰冷冷的,还没能散发出什么热量,就像橘子瓣,我恍惚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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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夫差给我的这片橘子瓣。
我的眼泪又出来了。
第百九五章 我,西施,被命名的符号(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能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我们并未能找到我的故乡,但是在我的脑海里,过去的一切渐渐开始上浮,像是退潮后的海滩。留下星星点点痕迹。
我仍然教夫差唱歌,把我能想起的都教给他,似乎这样一来,我在这世上就有了一个伴侣,我也就不再那么的孤单了。
夫差很喜欢我教他的那首歌。曾经弟弟用十分悠扬的调子唱它,我现在已经完全记起当时的情景了,在他演唱时,台下总会有无数女孩子欢呼,她们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
给夫差一句一句翻译歌词时。我这才想起来,原来它在唱一个男人的心声:他不会像我这样爱你,他也不会像我这样疼你,他会带着轻蔑。渐渐对你不好,来和我一起生活吧。让我们有自己的孩子……
可是夫差说,这唱歌的岂不是在给自家做广告?我笑了好半天。
但我们依然很喜欢这首歌,我和夫差。
发愣的时候,我听见篱笆门咯吱一响。
夫差进来了,手里还拎着两条银色的鱼。
他走到屋角,把那两条鱼放在阴影处,然后转过身,一直走到我身边,坐下来。
我们并肩坐在矮草屋的门槛上。有一阵子,谁也没有说话。
“怎么回来了呢?”我侧过脸看看他,“不是说生气了再不回来了么?”
他抱着手臂,望望天:“我……生气完了。”
我噗嗤笑出了声。
“一个时辰就把气生完了。我自己在外面不好玩,所以回来了。”他有点尴尬。
我望着他,我心里真愉快,我探身过去抱住他,亲了亲他的脸颊。
我能闻到夫差身上的海潮腥味儿,他大概是跟着哪个赶潮的队伍去捕鱼了。
今天有新鲜的鱼吃,这让我很有些高兴。
那天晚上我们做了美味的鱼。还有一些天然的海菜做配料,夫差烧出来的菜比我做的好吃,我的口味慢慢被他改变了。
天黑下来,我们躺在屋里,斜窗映入月光,四周安静极了,有隐约的海潮声在很远的地方响起,一只蟋蟀在墙角不知唱着什么歌,唱了一会儿没有谁来欣赏,它也就不再继续下去了。
“这儿真好,夷光。”夫差突然说,“我想永远在这儿住下去。”
“嗯……”我望着窗棂,看柔白的月光慢慢爬上来,“等再过几个月。下雪了,我们就把门关起来,烧一炉炭,烤鱼干吃。”
听我这么一说,夫差来了精神。他翻过身:“明天我还跟着他们出海。看看有没有更大的鱼!然后我们晾起来,留着过年吃!”
我盯着那月光,我没有看他。
“夫差……”
“嗯?”
“其实勾践就是希望你这样下去。”我轻声说,“他把我送到你身边来,就是希望你不再理会国事。这样他才有精力准备反攻。”
“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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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那句话,我从未和夫差说过。但是他的回答听上去,就好像早已经听我说了无数遍了。
“那么,你还要留在这儿么?”
“我留在这儿,夷光,这和勾践毫无关系。”夫差安详地说,“并不是他希望我如此,我才如此。”
我转过脸,静静望着他。
“他打败了我的父亲,然后我发誓报复:我打败了勾践,然后勾践发誓报复;勾践再打败我,然后我再发誓报复……”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又说:“好傻啊。”
“什么?”我没听清。
“夷光,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个什么荒唐的东西存在么?”他说着,看看我,“有什么东西把我们俩给绑在一起了,对么?我和勾践。就好像那个东西戳一戳,我们俩就动一动。我们已经不是我们自己了,我们是那个东西的奴隶。”
我的心,忽然一动。
“就像发条猴子。”
“什么猴子?”夫差看我。
“发条猴子。”我比划着给他看。“这么大的一个木头猴子,屁股上带着发条。然后你拿手给那发条扭上几扭,咯吱咯吱咯吱,那猴子就会蹦上一蹦。”
“嗯,我不想这样。”夫差点点头,“就像那只猴子,那太可笑了。我不想做发条猴子。”
我不知说什么好,很久后我才说:“可是勾践还会继续下去。”
“我知道。”夫差点头,“我也没打算改变他。所以,一切就到时候再说。”
“到时候再说?”
“到时候再说。放心,会有办法的。”夫差说到这儿,停了许久。才又说,“我不喜欢他们去打仗。”
“是说吴人?”
“嗯,其实越人也是如此。”夫差扭过脸来,望了望我,“我不喜欢他们的喉咙被刀剑给割断,我想听他们唱歌。”
吴人擅歌,越人也如此,尤其越女,歌声好像茉莉香,甜腻轻渺,动人心魄。与越人的调子相比,吴歌则略带哀婉,适合男人在夜间低声吟唱,那时候就不像茉莉,而更像秋雨里馥郁的丁香花了。
我常常对夫差说,吴人是天生的夜莺,他喜欢夜莺,也喜欢安徒生的那个同名故事。我们俩,有时会在夜里静听百姓的歌吟,那真是一种无比美妙的感受。
“可你是国君。”我慢慢地说。“国君……就是拿百姓的喉咙去顶刀剑的。”
“嗯嗯,但我不想做那样的国君。”夫差翻了个身,他把手臂枕在脑后,盯着屋脊,“我想听他们唱歌。世世代代,哪怕我做不成这个国君也罢。”
我没出声,我也喜欢听吴人唱歌。但是我想不出什么法子来让他们世世代代唱下去……
“哪,夷光,如果说……”他眼睛瞅着我,问,“一个孩子在街上玩,有一匹惊马要冲过来,你会怎么做?”
“把那孩子抱过来。”我说,“抢在那匹马冲过来之前。”
“我也想这么做。”
我看看夫差:“是说……吴国?”
“吴人。”他纠正道,“只是吴人而已,不是吴国。”
我一时无法分辨这两者区别。
“我有了一些想法,但是还不知道怎么弄。”他说着,把指甲咬在嘴里,“得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