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饶拄着一根棍拎着装了衣物碗筷的筐子,筐子里踢里哐啷响着,她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爬,心想大大还在村里,带民团的丈夫还在寺里,染坊的一摞子布还在窖里,两瓮的粮食还埋在院里……
可是,唐靖儿的人马连个狗影儿都没见,固士珍也没来打家劫舍,下州川的村村镇镇荒如死寂。躲入南北二山的人们不敢回家,远远望着州河水默默流淌,眼睛沉得抬不起来。终于,有民团的人去河边洗脸,只撩了一把水就往回跑,没到团部门口就变脸失色地喊:“河水里满是血腥味……”
昨夜晚,县城里血流成河。
还是天刚黑的时候,孙团长就命令李念劳,在重点防守四座城门之外,要分出兵力在城墙上巡逻。全城大小商号里的电筒搜齐了也只有十来把,一圈儿城墙上按守卫距离平均分配了,领头的巡逻班长每人一把手电筒,他要不停地朝城墙外侧照射,发现爬墙的立即用机枪扫。全城的马灯也搜集起来,隔上十丈八丈就在女墙的垛口上放置一盏,可这些灯成了围城者的靶标,一枪一个,还未放稳就盏碎灯灭,不少兵士伤亡。城墙外边,哒哒哒的机枪声不时在这儿那儿响起,望得见的四座城楼上不时有火光冲起,剧烈的爆炸声震得人耳朵发木。县长胡传路带着新兵连挨家挨户搜集洋油和食油,成桶成篓地送上城墙,锅盆碗盏的什么都做成捻子灯,城墙上焰火飘飘灯光照耀。县府的大小官员一齐出动,全城的男人都发动起来,朝城墙上搬运滚木擂石。一会儿是东城墙上的人们嗷嗷嗷地喊,一会儿是西城墙上排枪响如爆豆,满城老幼都出动了,婆娘女子都朝城墙上送吃喝,胡县长的老婆和娃娃也出来参战。新兵连把几个老百姓押上南城楼,孙团长看都没看就命令:“从城墙上推下去!”原来这几个人是趁机入民居盗窃。孙团长头上缠着半片衣襟,发黑的血迹凝在鬓角,敌人把仅有的两门山炮支在州河岸上猛轰南城门,李念劳几次从西城楼赶来增援都被团长骂了回去,他说南城门东城门准我的,西城门北城门准你的,谁失了守谁就拿他的人头谢全城百姓。
商县城(12)
可是最终,还是他的南城门被轰开了。枪林弹雨中他和他率领的一百五十名士兵全部阵亡,他是在断了一条腿之后爬在城门洞里射出最后一颗子弹的。在对方的火炮轰击中,城楼上失去了火力压制,敌人就撞开城门号叫着蜂拥而入。他和冲入的敌人绞在一起厮杀格斗,身上被刀子捅成了马蜂窝,倒在地上还掐着一个人的脖子。铁锤一般的重脚步从他的胸口和头上踩过,临死前他嘴里还咬着谁的半个耳朵。城门洞的血流汩汩地淌出去,在平日妇女洗衣的青石板那里散开来汇入州河。
南街是一片火海,东街是一片火海。北城门被攻破,固士珍的人一入城就先抢商号。西城门的李念劳见城已失守,就带了身边的十三铁腿拼死突围,全凭着跑得快,才顺黄沙渠钻梢林过胭脂关砭直奔麻街川去投白脸娃娃。白脸娃娃是个轻狂人,没事了找事,有事了怕事,老连长叫他防备的是李虎,他见李虎还实诚,一时悠闲了就去挑衅曹鸡眼,没料想叫人家给粘住了。他一攻人家就退,他一撤人家就撵,他攻之怕中埋伏,退之又怕失守,就那么僵持着日夜不敢眨眼。到李念劳带着十三铁腿跌倒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知道惹下大烂子了。在唐、固围城之初,孙团长就密派细作命他回援,他还以为是孙团长趁老连长不在耍权把子哩,这下后院失守,若是敌人乘胜追来处在两方夹击中如何是好?
却说商县城在黎明时分已全面告破,唐靖儿杀红了眼又见固士珍的人满城疯抢,手下兵将又一哇声地要求犒劳,二十九岁的唐司令就把长杆子的旱烟袋一挥说:“放抢俩时辰!”
司令发了话,郧西郧阳的湖北兵率先砸门扭锁,京货铺子里的绫罗绸缎,大户人家的烟土罐子,银匠楼上金银首饰,粮食行里的米面油盐,凡值钱的、大宗的货物商品,全部人搬车运一刮到底。许多被固士珍抢过的商家又被湖北人捋了第二遍,全城鬼哭狼嚎像进了阴曹地府。一个时辰之后,乱兵进入普通民宅,拳打脚踢吊捆索绑中,整条街道哭声连天。有兵士上房破顶,手中的耙子挥舞着像刨红薯一样,砖头瓦片雨点一般砸到街上。多少屋顶被破开,阁楼上的包袱财物一布袋一疙瘩地递了出来。接着就起了火,先是一家两家,再就连成了片,火龙忽悠一下就从巷子东边窜到西边,接着整条街巷就烧红了。火海中不时发出炸响,一团两团的火炭就抛到高空,轰隆一声房倒屋塌了,满城像刮了龙旋风一样乌烟瘴气。
哨子终于响了。有兵士抱怨说两个时辰怎么眨眼就到。有传令兵手持白铁皮话筒站在断墙上大声喊叫:“全体保民军注意,马上到大十字广场参加民众大会!”广场周围的灰墙上,白石灰刷写的大字标语十分刺眼:“护烟!除霸!杀狗官!”
在全城放抢的两个时辰里,东秦岭保民军司令唐靖儿正在县府大堂里审胡传路。胡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两个兵士按着他,额角的血流像蚰蜒。唐司令身穿黑色制服,肩上没有挎手枪,腰间没有束皮带,他手持长把儿旱烟锅,“乒儿乒儿”吸着,满大堂浮着一层他嘴里喷出的烟雾。两行持抢士兵僵立不动,偌大的空间里没有一丝声响。唐司令的吸烟声和着大堂嗡嗡的共鸣传得很远。
正堂的大方桌上,中间供着唐司令他妈那块“母亲大人神主”的牌位,牌位前的三脚炉里两炷线香袅袅地升起烟气。牌位旁边,是胡县长的两件东西:红绸包着的县府大印、县长门口挂着的门牌牌。
终于,唐司令开始磕烟灰,硕大的烟锅头在他布鞋的千层底上梆梆地弹着,脚下的烟灰落了铜钱厚一层。他说话了,轻腔慢调地,有一句没一句地,他说:“这一座城啊,在清朝着叫直隶商州,管东秦岭六个县,到了你们民国改成商县,东秦岭的六个县就各管各了。这商县的老爷啊,在前清民初一直叫知事,到后来了改叫县长,是县长比知事的权大吗?”
跪在地上的胡传路不说话,也不动弹。满大堂里连喘气的声也听不到。唐司令的左臂搁在大方桌上,他用写着“县长”二字的门牌轻轻磕着桌面,依旧轻言慢语地说:“你看啊,烟苗子你就不要铲了,老百姓完粮纳税盖房娶媳妇全凭这哩,就算我代表老百姓向你求一回情,你点点头我就放你回西安省。”
大堂里飞进一只蜂,嗡嗡嗡地绕了一圈又飞出去。胡传路没有点头。唐司令把玩着那个白底红字的门牌牌,哗啦啦翻过去哗啦啦翻过来,说:“你不愿意了我也不勉强。是这啊,要按我说啊,你跟我到湖北去,二郧都是好地方,你给我把完粮纳税的事管起来,你爱叫县长我就给你放个县长,你同意了给我点个头。”
唐司令又吸了一尺子旱烟。胡传路依旧没有点头。
唐司令把红绸包着的大印在门牌牌上拴了,又把烟锅烟袋朝肩膀前后一搭,给左右说:“胡县长不给面子了,那咱就到大十字开民众大会去。”
兵士们席地而坐,长枪一律抱在怀里。兵阵的后边,围了一圈衣衫褴褛的人,叫花子乞丐流浪汉也挨挨挤挤着朝前拥。另有一群衣冠端整的人坐在板凳上,礼遇上显然是不同的等级。在大十字广场土台子的一角,支摊子配钥匙的朱锁匠和给人钉鞋绱鞋的吕鞋匠,被人挤得案歪架斜,可怜巴巴地扶着摊案子不敢吭声。广场上声音嘈杂,但东街西街北街南街的哭号声时有耳闻。一些房子还在燃烧,风一刮就落下一层烟灰末子。一些穿白带孝的人挤在民众里十分显眼。
商县城(13)
土台子上一溜安了三张方桌,方桌后坐了一溜威风八面的军官。农民模样的唐靖儿肩搭烟袋坐在正中,“母亲大人神主”的牌位背在身上。讲武堂出身的陈月天一身戎装正步上台,他脚跟一磕立正,戴白手套的右手五指并拢在帽沿上一碰,脖子左右一拧,宣布:“民众大会,现在开始!”兵士们乒乒乓乓拍手。陈月天努着粗声喊:“第一项,将违反军规者正法!”又低头给台下说:“先推出去三个娃样子,立即执行!”
人群中一阵骚动,三个兵被扭着胳膊押出队伍推出人群,接着就听见三声枪响。陈月天对民众说:“在入城之初,本保民军为了弥补粮秣之不足,分派了部分军士在规定之时间内,对本城商家索派钱款,可在哨子响了之后,仍有本军中的害群之马入民宅抢掠,刚才枪毙了的是三个娃样子,后边查出来一个正法一个。”民众有了轻轻的骚动,陈月天喊:“下边进行第二项:杀狗官!”
人群嗡一下朝前拥来,后排的兵士站起来横了枪杆子朝后推。几位衣衫光鲜的人从板凳上跌下来,披麻戴孝的人群朝这边紧缩。
陈月天喊:“把狗官胡传路拉上来!”有人领着台下的兵士挥拳呼喊:“护烟除霸!”“枪毙狗官!”
绳捆索绑的胡传路被牵了上来,他不屈地昂着头。
陈月天说:“大家看清了,就是这位狗官,为了讨好西省的冯大人,不断给全县百姓的完粮课税加码,逼得多少农民弃粮种烟,种了烟他又铲烟,这不是比土匪还土匪吗?他到处宣传铲烟剿匪,我们今天给他反过来,我们先剿了他的匪!我们要告诉民众,今后谁要铲烟,就是胡狗官的下场!”
在兵士的拍手声和呼喊声中,统领六省地盘的国民革命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冯玉祥派到商县的一县之长胡传路,被拉出南门在州河滩上给枪毙了。
陈月天十指交叉着脱了白手套,又轻松地弹弹衣袖,宣布:“下边,请,东秦岭保民军唐总司令靖儿先生讲话!”陈月天拍手,兵士们拍手,板凳上的人拍而不响地晃动着双手。唐司令趔脚拉岔地走到台前,他腰间的裤带上别着串在一起的县府大印和县长门牌,背上斜搭着“母亲大人神主”的牌位。他将挣罗匠的八字脚立了定,右手拿烟锅在左手心里敲一敲,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下的民众,不说话。
民众就不敢说话了,大十字广场一片肃静。
唐司令轻言慢语地说:“这么大个商县,没个县长是不行的。今儿开民众大会,最要的一条就是,公举新县长。大家举手发言,现场公举,递条子举荐也行。”
众沉默。天阴沉得像要塌下来。唐司令朝板凳上的人扬扬旱烟锅,抬高声音说:“商会的先生们举一个来么!”商会的人脸平着,后排人的腰蜷在板凳上窃窃私语。陈月天在一边撂话:“商会的人起价高啊,给个县官都不坐?”
终于有一张纸条递了上来,陈月天连忙送到唐司令面前。唐司令面色和悦着,用烟锅示意陈月天宣布。陈宣布的声音很大:“黄国卿!”又高举着拍手,兵士们立即和着他拍手。
唐司令用长烟杆一勾一勾地往台上招呼,说:“上来上来,可喜可贺呀!”众人的目光被扯了过去,在板凳一族的后边,有人扯起一个头戴瓜皮小帽脑后拖着辫子的老者。老者屁股直朝后坠,嘴里极不情愿地哎哎着,有两个兵过来架住他,老者慌忙摇手,连说:“不才不才。”
唐司令脸色变得铁青,手中的长烟杆一挥,说:“拉到南门外毙了。”老者被架走了,嘴里一直哎哎着,屁股一直朝后坠着。陈月天拿双手朝天上挥舞,连说:“再举再举!”
南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声,广场上又举出一个人来。这人是个小伙子,虽穿得烂些,可四肢齐整阔面大耳。此人被引导着上了台子,陈月天高兴地伸手与之相握并询问贵庚何府,可这人表情木然,对长官所问概不作答,一时弄得讲武堂出身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群叫花子乞丐流浪汉发出哧哧的笑声。
还是唐司令看出了名堂,他长烟杆一挥,又一挥,说:“拉南门外去!拉南门外去!是谁把这个又聋又哑的人举上来的?”
陈月天受了捉弄,呼一下掏出手枪,指着板凳上的人问:“谁举荐的谁举荐的?”场外的民众轰轰着,汹涌着,一齐朝板凳这边挤,挤得朱锁匠的锁钥架子哗啦啦乱响。一位披麻戴孝的女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她从容地走上台,给二位大人鞠了一躬,说:“是我举荐了我的傻儿子给你们当县长的。贵军进城,我家死了三口人,你们口口声声说要保民,也只有傻子才信你们的。”
唐司令伸出烟锅制止了她,又转身面对民众,很悲悯地说:“很不幸的,这一家死了人,我叫勤务上把人厚葬了,再发些抚恤金给她。可是———”陈月天接话说:“这个女人捉弄本军,军法不容,也拉到南门外去。”有兵士喊:“枪毙!”唐司令一字一顿地说:“不,乱棍打死。”
场子上起了骚乱,先是外围的闲散人员有了流动,再就像水一样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