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区六个县的主儿只能是唐靖儿司令!”
张连山把唐靖儿推向与老连长冲突的前台,自有他的想法。多年以来,汉口作为鸦片制品的散集中心,八百里秦川及东秦岭地区是其重要的货源地之一。张连山把守咽喉之地老河口百厘抽一富得流油,但如果上游烟路阻断或货源短绝,他就没法儿对北伐后驻汉口的第四集团军总司令李宗仁交代。所以他扶持唐靖儿就是要保持山阳县高坝店漫川关黄云铺一线的烟路畅通,而当务之急是破坏掉商县县长胡传路的铲烟运动,并在东秦岭的南山一线各村建立护烟队,每队配长枪两支,见有宣传铲烟的捉住就往死里打。
经过短暂的整休,东秦岭保民军又在两郧地区活跃起来。全军连营以上军官经过集中培训后,回到驻地一律实行三大政策———护烟、扩军、禁贼赌,捉住贼娃子剁指头,逮住耍钱的割耳朵。一时间在郧阳郧西逢集与会都有游街示众的,都有招兵贩烟籽的,军事训练打靶比赛搞得闹闹哄哄,街镇上见天哨子吹得吱吱吱,正步走得刷刷刷。陈月天规定:集合列队喊番号,齐步行进有歌声!但见一队人马高唱《国父歌》,立时就漫山遍野齐声吼:
昆仑山麓东海之滨,
天生圣哲百代宗师;
惟我国父忠孝并备,
惟我国父智勇兼仁;
四万万众舍公何从,
泱泱大国赖公复兴!
更重要的,是唐司令采纳了陈月天的三条建议:一是吸纳人才,不论军事的政治的文化的都要;二是联合友军,固士珍、曹鸡眼、红枪会、硬肚子、南天罩、毛老道那里,都派了骨头皂带人携了银子前去联络,接受改编也行,空挂番号也行,收受委任也行,战略协同战术配合也行;三是安定两郧扩充武装。此前唐司令已委任骨头皂为交际处长。总之,一致的目标是对准老连长对准胡传路,东秦岭这一块地盘必须变天!
陈月天要吸纳的人才第一个瞄准的是张子刚。张是商县张村人,“共进社”成员,早期《共进》杂志的主要撰稿人之一。民国十五年九月《共进》停刊后,参与创办“中山军事学校”并一度为学生讲授《中国革命史》,与其共同授课的,邓希贤讲《政治学》,刘继曾讲《资本论》,许权中讲《步兵操典》,韩威西讲《地形学》,两位苏联顾问乌斯曼诺夫和赛夫林分别讲《射击理论》和《战术课》。该校是国民联军驻陕总司令部为培养军事干部而办,但其重要成员均为共产党人。不久,应县长胡传路之邀,张子刚回商县筹建“商山职业学校”。在此之前,他曾指导县城一些中小学教员成立了“共进读书会”。回商县后,他亲临读书会组织活动。音乐和英文教师王修竹,在苦胆湾高等小学被瞎锤子固士珍吓跑之后,回城被聘为中背街小学校长,她接受曾被老连长留居三个月的女学生匡蓓的建议,创办读书会并接受张子刚的指导。张子刚是匡蓓到西北大学听“鲁教授”讲课时结识的。
商县城(6)
时序到了八月,西安政治形势突变,邓希贤等教员被“礼送出境”,许权中率部分武装撤出西安南下投奔陕军李虎臣……
一个礼拜天的夜晚,中背街小学,神色肃穆的张子刚紧急召集读书会全体成员开会。这位身穿灰色列宁式粗布校服的汉子郑重宣布:“今天不唱歌不读书,只讲三条。一,《共进》、《秦钟》、《共产主义ABC》、《陕西国民日报》等书报刊分别保管,不再集中存放;二,中国共产党东秦岭特别支部暂停活动,原拟发动的农民协会按下不提;三,读书会成员利用各种身份进入各种地方武装,相机影响之改造之,比如亮亮可以接受老连长的委任,高二石在麻春芳的护校队里要起骨干作用,雨生继续和北山里的红枪会保持联系,匡蓓王修竹要更好地把握住教育界的力量和县府的‘铲烟放脚宣传队’,还有狗欠欠不能离开固士珍,离开了你的危险也就来了……”
狗欠欠急不可耐地说:“那一帮子连三民主义的毛儿都不沾,是一窝子真正的土匪逛山!我给他当压寨夫人?他给我牵马引镫我都看不上!”
匡蓓说:“咱这样做就等于自我解散。蒋介石在上海杀了那么多同志,冯玉祥又在西安搞政治清理,革命处于低潮期,我们怎能趴下?”
张子刚严肃地说:“这种想法十分危险,你不要再说了!”看会上气氛十分压抑,他很苦地笑了一下,继续说:“革命是个很长的过程,第一条是先保护好我们的同志。至于我啊,打算到唐靖儿那边去,唐靖儿才吃了老连长的败仗,急需在政治上找出路,冯玉祥在徐州会议上公开转变政治态度拥护蒋介石,之后陕西的政治形势急转直下,我们能把住一股子是一股子。小牛郎呢?小牛郎,他和于家大院的人接触是可以的,但一定要———”
小牛郎,石瓮沟坡座子上的小牛郎,那个长年给瞎子外婆拾柴禾、小时候和十八娃青梅竹马的小牛郎,如今是中背街小学的茶炉工。他已长得人高马大,伸出去胳膊像椽杖,握住了拳头像铁锤,言短而机敏,胆大而果决。他给读书会成员捎话送信跑腿传机密滴水不漏。
就在这中背街小学,小牛郎见着了他魂牵梦绕的十八娃。那一刻,在火红的煤炉子上,三把黄铜大茶壶一齐呼呼呼地狂喷蒸汽,在烟火的熏烤之中,在气雾的缭绕之中,四只眼睛勾在了一起,就是天塌地陷也不能把他们拆开。小牛郎问:“你咋知道我在这儿哩?”十八娃答:“我过来过去都看着像你,可心里拿不准……哥哥啊,外婆去年过世了!”小牛郎说:“这我知道,我拾的柴她到死都没烧完,我不知道你到小学来是做啥哩?”十八娃说:“你不知道哟好哥哥,我现在是给老连长家淘奴哩,人家二娘生的碎公子在这儿上学哩,接来送去都是我的事哩。”
有了一回就有二回,有了二回就有许多回。十八娃和小牛郎慎慎地保持着他们的机密。处在二娘三娘的夹缝儿里,自重逢了小牛郎之后,十八娃活人的艰难也不再难以承受了。俩人不止一次地重温了小时候那支唱了无数遍的儿歌:“星星星星当头照,你给我盖个娘娘庙;日头日头红彤彤,你给我搭个柴棚棚;月亮月亮白光光,你给我盖个小房房;小房房上开撑窗,看见哥哥在坡上,挖葱哩摘豆哩,要给我妈过寿哩……”而老连长这边,他在梦圆了那个久远的向往、尝过了仨月的新鲜之后,十八娃在他眼里就三分不当二厘了,她仅仅是给他挠脊背的工具。那种床之事上绳锯木头似的折磨和恶意,不止一次地使十八娃想起饶曾教给她的那个恶主意,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长时间。可是,自从见到了她的小牛郎哥哥,她仿佛隐隐地听到了旱天里,远山处传来的雷声,盼雨啊,就有了湿漉漉的指望……
终南佳气郁九商,
州河水泱泱。
夙敷司徒教,
世传芝草香,
文明乐土教化早宣扬。
愿吾切磋琢磨各自励,
勤学毋怠荒。
完成小学树国本,
三民主义倡。
看他日中学大学,
深诣远造履阶堂。
同学齐欢唱,
努力去担当,
乾坤朝阳各自强!
王修竹领着他的学生们在齐声高唱,唱的是他们的校歌,也是他们的理想。今日的民众大会,主题仍然是铲烟放脚剿匪,胡传路县长要亲临现场讲话,匡蓓的县府宣传队要演节目,中背街小学、商县中学等多所学校要进行歌咏比赛。地点在县城中心的大十字广场。这里曾是昔日的州署考院,光绪三十一年(1905)四月,知州杨宜瀚在此主持了最后一场科举考试,到七月清廷就宣布废除科举。之后,几经政迭兵乱,几经权者换旗,昔日的神圣之地相继变成了房倒屋塌的残垣断壁,变成了荒草场子、市场摊子、民众广场……冯大人主陕之后,政令迭出,县上动辄召开民众大会,州署考院渐被踏平,成了大十字广场。此刻,各学校间的“拉歌”刚一歇息,孙团长的一连新兵就高唱冯大人转向以来明令传唱的《国旗之歌》:
江海滔滔山岳高崇,
中华自古为世之雄。
愿毋自弃誓不自封,
光我民族促进大同。
创业为难先烈建民国,
守成不易后死责任重!
商县城(7)
同心同德同一标帜,
青天白日满地红!
同心同德同一标帜,
青天白日满地红!
胡传路县长一上台,新兵的歌声立止。胡县长头戴蓝呢礼帽,鼻梁上架着新式的文明眼镜,上身穿着黑洋布的中山装,左肘弯挂着文明棍,左手间捏着讲话纸,他右手扶着眼镜举目望一下,场子上立即鸦雀无声。胡县长就瞅着讲话纸大声念道:
“各位民众、各位士兵、各位青年、各位教师和学生、商界的先生们:今天,天高气爽,太阳明亮,为什么哩,因为我们的剿匪取得了一个大胜利,我们的威武之师把巨匪唐靖儿给剿灭了!他的残部逃到湖北去了!他再也不能为害我们上下州川和东秦岭地区了!我们今天召开民众大会,就是要庆祝这个胜利!另外,我们的铲烟运动、放脚运动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现在,在州川河滩地和南北二山的坡面子上已经看不到种大烟的了!在县镇街道和乡下集市已经看不到小脚妇女了!民众们都知道了,谁家女子缠了脚就嫁不出去了!今秋,集市上的板栗很便宜呀,红薯柿子也丰收了呀,山外闹年馑,我们这里却五谷丰登,为什么哩?因为本届县府秉承了国父的遗志,天下为公啊……”
胡县长的讲话每一句都是喊出来的,内容却是些家常话。那些赶集做买卖的、行乞讨饭的、跛腿残疾的、流浪游闲的,都挤挤拥拥而来,争看县长的风采,静听县长的佳音,巴望得到一碗舍饭或一条裤带的救济……胡县长讲话之后,文艺演出在执勤兵士横着枪托对民众的推搡中开始。匡蓓指挥宣传队表演了齐唱《铲烟歌》、快板《烟葫芦子一长》、舞蹈《小脚推磨》、新编花鼓剧《妇女打夯》;县府警卫连表演了活报剧《唐靖儿挣罗》;等等。县商会的诸位先生还当场给宣传队捐了钱,匡蓓表示感谢并说宣传队将以此为基金组建县剧团,排演秦腔本戏,争取过年时在大十字广场公演……演出结束又进行了锣鼓巡游,胡传路县长走在队伍前列挥着小旗子喊三民主义万岁,后边的学生队伍、兵士队伍、民众队伍蜂拥而行,街两边的观众有拍手的,也有吐口水的。两条街道走过,天近黄昏,突然,队伍中有人喊出:“联俄联共扶助工农!”“反对四一二大屠杀!”“农会万岁!”
胡县长猛地止住步,拧头朝后,急问:“谁胡喊啥哩?谁谁?抓起来抓起来!”队伍立时大乱,兵士民众学生搅在一起成了一锅粥,乒然有了枪声,有了哭声。夜色朦胧中,胡县长头上挨了一棍……
孙老者从天竺山回来后,气色一日不如一日。被外甥绑票勒索后,家里的积蓄消耗殆尽,盖起的房子也没心思收拾。琴三天两头喊着要住新房,孙老者就叫海鱼儿担土和泥,把东头的一间隔成卧室,盘了炕,泥了墙,裱糊了顶棚,安了开窗,又燃了一堆麦草烟尘雾罩地烘着。琴说他一天也不愿在老屋里住,三哥和海鱼儿俩老男人睡过的炕上老有臭烘烘的脑油味儿,跟虎爱流黄鼻涕就是脑油熏的。所以这间卧室的墙皮一烘干,她马上就携跟虎住了进去。她还动员二嫂饶也在新屋里隔一间小房,饶说我就带金虎住在大嫂十八娃的老厦子里,旧炕上娃睡惯了,闻着他妈渗在炕席上被褥上的气息,娃能安生乖觉。其实,是饶怀孕了,她怕住到新屋里生土潮木石的沁了胎气。老三两口好说话,悄没声息地搬回有脑油味儿的老屋里,这里做过琴和老四的洞房,忍说老四当上团长了回来住在新房里,护兵也好站岗挎娃子也好服侍。海鱼儿把他的铺盖从场房搬到染坊,说我给咱看守新院子,固士珍的人来了我一摇椿树天兵天将就下来了。染坊和琴的卧室相隔有丈把远。
今年的柿子繁得压断了股,孙老者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背上背笼到村沿子外、后沟里的柿树行里去拾柿子。那些风吹落的、虫透了蒂柄的、老鸹过的、落在地上瞎了的烂了的,他统统拾回来,严严地捂到瓮里。琴说大大你拾烂柿子做啥呀,猪都不吃的。大大沉着脸不说话。饶知道烂柿子能做醋,她娘家就长年吃柿子醋,她就帮大大拾掇罐子拾掇瓮。腊月天里,柿子坯发得满屋里都是酒糟味儿,饶就帮大大把柿子坯握烂,留了“角子”,拌了麦糠,又压实捂严,盖上被子。待发热发酵了,又一天搅三回,直到均匀发酵,再翻出“角子”放凉,倒入过滤缸按实。再用清早担的新井水慢慢淋入过滤缸,两个时辰之后,抽开过滤缸底上的漏口,流出来的就是头茬醋,再把头茬醋回灌过滤缸,流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