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的人儿骑骏马,
他家的老牛没尾巴。
看家的犬儿三条腿,
老天爷拾全了这一家。
我抬起头来用目斜,那边来一女娇娃。头挽乌云身穿纱,樱桃小口糯米牙;小小金莲三寸大,杨柳腰儿刚一把,实实是个俏冤家。
奴家生来才二八,脸搽脂粉鬓戴花,今日无事上山耍,见一牧童逗逗他:牧童哥哥你在此自言自语说甚哩?
我在这里作诗哩,正愁没人答对哩!
你且说来容奴家一听。
那你就细细儿地听来哟!
天上的梭椤什么人儿栽?地下的黄河什么人儿开?什么人把定三关口?什么人稳坐钓鱼台?
天上梭椤王母娘娘栽,地下的黄河老龙王开,杨六郎把定三关口,姜太公稳坐钓鱼台。
洛阳桥来什么人儿修?玉石栏杆什么人儿留?什么人骑驴桥上过?什么人推车过了沟?
洛阳桥来鲁班造,玉石栏杆鲁班留,张果老骑驴桥上过,柴王爷推车过了沟。
什么人儿穿青又穿白?什么人儿穿的一锭墨?什么人穿的十样锦?什么人穿的绿豆色?
喜鹊穿青又穿白,乌鸦穿的一锭墨,锦鸡穿的十样锦,鹦哥穿的绿豆色。
对得好来对得妙,却是鸳鸯两头叫,今天若肯行方便,合在一处乐逍遥?
姐儿门首一道桥,每日无事走三遭,劝君休从桥上过,我家有把杀人刀。
你有刀来我有枪,刀刀枪枪排战场,纵然把我战死了,魂灵儿躲在你绣房。
躲在我绣房,那却也无妨,奴有个朋友会捉殃,三根桃条一碗水,把你送在大路旁。
送在大路旁,那却也无妨,变一个桑棍儿在树上,单等姐儿来采桑,桑枝儿挂破汝衣裳。
挂破我衣裳,那却也无妨,奴有个朋友会木匠,三刀两斧砍倒你,拿到家中做水缸。
拿来做水缸,那却也无妨,变一个小鱼儿水底藏,单等姐儿来舀水,学一个张生戏红娘。
张生戏红娘,那却也无妨,奴有个朋友会撒网,三网两网打住你,放在锅里熬鱼汤。
锅里熬鱼汤,那却也无妨,变一个鱼刺儿碗内藏,单等姐儿来饮汤,鱼刺儿扎在你咽喉上。
扎在我咽喉上,那却也无妨,奴有个朋友会药方,汤药丸药都用上,把你送在后茅房。
送在后茅房,那却也无妨,变一个苍蝇茅房藏,单等姐儿来解手,一翅儿落在你花心上。
落在我花心上,那却也无妨,奴有个朋友会使枪,三枪两枪扎住你,看你轻狂不轻狂……
唱到后来,瞎眼外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八娃就插进来和外婆对唱。外婆用沙哑的声音扮唱牧童,十八娃用明亮细嫩的嗓音活脱脱地唱出小姐的天真活泼,再加上蹦蹦跳跳的动作,直把老连长听得心都醉了。他拿筷子插了玉米芯子,一边戳脊背上的痒痒处,一边小声跟着哼唱,及至曲儿终了他还闭着眼自个儿受活。看他拿玉米芯子戳脊背的笨样儿,十八娃过来伸手给他挠痒痒,他就受活得直喊:“上边上边,好!偏凹里偏凹里,好,好好好!”
草庙沟(8)
再说这老贩挑父女俩人,说说话话就到了庙上。这是一片开阔堤岸,破庙坐在那里像一个打盹的老人。庙后有八张炕席大一块沙地,沙地四周是腰竹林,是毛苇子,是野枣刺,是胖官腿①,密密麻麻,幽深暗绿,又有岚气迷蒙。老贩挑四向望了望,给女儿说:“我娃到庙里尿去。”
十八娃就到庙里去。门楼子在,门扇已经没有了。院里荒草半人深,庙墙的壁画上漏痕淋漓,蛛网中的神像龇牙咧嘴,十八娃迟疑了。老贩挑解下扁担拾掇黄豆袋子,扬头见女儿愣在那儿,就说:“快去呀!”十八娃刚朝门楼洞迈了一步,刷一个活物冲出来,闪电一样不见了。听女儿一声尖叫,老贩挑嗨一声就操起扁担,目光一转,又丢下扁担,说:“一只兔子。”
十八娃就退回来,死活不进庙院子。
爹又拾掇他的黄豆袋子。看女儿畏畏缩缩的样子,就顺口说:“我娃到庙后头尿去,在这里不会有啥事的。”
女儿就把包袱塞到爹怀里,夹着碎步到庙后头去。老贩挑绑好黄豆袋子,就坐在扁担上吸旱烟。他盯着庙后头的丛林,思想着他那苦命的宁花。他打贩挑一走,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他回来了,宁花总是欢天喜地,说起在干娘家遇着的姑表兄,说起十八娃把老连长叫干大,说起老连长给了娃一块银元,又是欣欣慰慰,又是隐隐忧忧。宁花没告诉她南山罩抢人那场事,也没说老连长火烧红崖寺。但在老贩挑的心里,南山这地方实在不是老幼妇弱住的地方,先是汪家道,再是陈贵生,你剿我,我剿你,一队粮子刚走,一队粮子又来,互称对方为匪,杀杀打打的不得安宁。突然又冒出来个南山罩,既不保境也不安民,只是抢女人要粮食。再加上老连长的“灰皮”兵,三天两头从城里下来办差,这一窝一窝吃粮的人,哪个的人影影都叫老百姓心怯。于是,老贩挑就有一个想法:等十八娃在孙家过顺势了,就迁到州川里去,州川里毕竟世事清明些,何况孙老者又是有面子的亲家。他还算计着十八娃坐月子的事,孙家没有亲家母,是不是到时候叫宁花下去侍候娃的月子……正想着,却突然觉得娃去尿尿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见出来,心里一毛就要起身过去查看。
突然,十八娃像龙抓一样尖叫起来。老贩挑抽出扁担就急扑庙后。可是,庙后风平浪静。女儿蹲在沙地上,双手捂了脸,见父亲跑过来,就嘤嘤地啼哭。老贩挑操起扁担抡大刀一样扫过一丛灌木,急问:“咋啦?我娃咋啦?”十八娃用衣襟捂了下裆,夹着腿跑过来,身子颤抖着说:“我的裤子不见了,我的裤子不见了!”爹问:“咋着哩?咋着哩?”女儿说:“我尿完刚要站起来,忽儿一股旋风刮过,我的裤子就不见了。呜呜,这咋回去见人呀!”
老贩挑二话不说,拖了十八娃就跑,一只胳膊还挟着黄豆袋子。十八娃一手把包袱捂在怀里,一手拖了扁担,她顾不得精腿光屁股,只知道跟上父亲狂奔。扁担蹭在地上嘶嘶啦啦地响,一时间草庙沟里弥漫着魔鬼般的恐怖气氛。
一口气跑了半里地,老贩挑停下来。他见身后并没有歹人追赶的迹象,才叫女儿打开包袱,到草丛里去把娘给的八幅子罗裙穿上。
他依老样儿用扁担挑了黄豆,又紧拉着女儿惶惶悚悚赶路。
苦胆湾(1)
父女俩是半后晌回到苦胆湾的。
苦胆湾里三百来户人家,紧紧地结了个村子附在州河的肘弯儿里。孙老者的庄院在村边儿上。这是个跨着东西厦屋的四合院儿。上房三间,东西两间的顶棚上合着板楼。东间是孙老者的卧室,西间是一大家人的锅灶,中间当堂子靠后檐墙并排着两个三隔子柜。三隔子柜一隔子能装担五蕃麦①,三隔子能盛四担五,麦秋二季收了粮食两个柜装满就是九担。不过如今,一个三隔子柜已经空了,里边放着衣帽杂物,放着染房的几本子账、几盒子黑矾、算盘、戥子。平日常用的大秤小秤,杆是杆砣是砣地放在柜盖上。靠西间沿界墙一溜儿放了四个八斗瓮,瓮里装着日常吃的黄白二米、黑白麦面、五豆杂粮。三隔子柜前是一张雕花八仙桌,桌两侧各置一张旧布包了扶手的老圈椅。三隔子柜上方的后檐墙上,挂的中堂是工笔水墨牡丹,两边的对联是:
满庭兰桂是春光
继世衣冠皆祖德
这是光绪年间商洛直州州牧胡启虞的墨宝,也是孙老者水火棍生涯的纪念。中堂正前的柜盖上,一架精致的插屏镜里刻着“孙氏历代祖宗考妣大人神主”的牌位。插屏镜两侧是两个紫木旋的香筒,里边插着土香和木蜡。插屏镜前是一尊黑里透红的香炉,香炉里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燃尽的香扦子。
这屋里有一处不同一般农家的地方,是门背后三块土坯支起的一方泥案。泥案上的青花瓷碗里盛有半碗泥水,两支毛笔架在碗沿儿上。这是孙老者的爱好,他一辈子崇敬文墨,坐衙门时就跟文案上的先生临颜真卿柳公权,回乡里了笔纸都要花钱买,就支了这个土坯台子,每日闲余了坐小板凳上写几笔,是休息,也是修养。重要的是他要品味毛笔蘸了泥水在土坯上运行的那种感觉,润润儿的,绵绵儿的,仿佛犁头在湿地里划过,仿佛春雨在沙地上泅浸……
老贩挑把黄豆袋子放到脚地上不是,放在柜盖上也不是,最后放在老圈椅里。见屋角有个小板凳儿,他就在一边坐了吸旱烟,间或吐一口痰在脚下。
孙老者提着袍子角儿跨进门槛,老贩挑就蛇起身要打招呼。可这老亲家忙呀,他在柜盖上取了戥子,转身又给随同的人交代什么,咝咝噜噜地压着声儿说话。他回来又出去,老贩挑就站起又坐下。他在院里喊海鱼儿,高声问是谁没眼色把粮食口袋放在老圈椅上,老圈椅是放粮桩子么?
孙老者压根儿就没有看见老亲家的到来。当他再一次进了堂屋的时候,老贩挑就忍不住站起来。他要给亲家打个招呼,还要赶天黑回到乱石窖去。
“噢,是老哥你呀!就听说十八娃回来了,想着你应该把娃送下来的。”孙老者说着,把手臂在空里虚划一下。老贩挑说:“娃身子好着哩,背了些黄豆来,你州川里缺这。”他没敢说是给娃补哩,更没有说路上碰到的危险事。草庙沟里越是出怪事,州川里人越是瞧不起。
老贩挑说:“天不早了,我回呀,娃就交给你啦。”孙老者说:“你不看我忙得脚后跟都朝前走哩,怎么说走就走呀?你不来我还想差人去叫你哩,染房上的差事娃都下去收账了,染料锅上搭把火的人都没有。”老贩挑心下不悦,就说:“穷人家一年到头忙活,财东家一年到头也忙活,想着宫里娘娘清闲,可听人说太清闲了又犯惶。”孙老者说:“谁是财东呀?你一根扁担下南阳,回来银子钱拿哨码子①装哩。我只说老亲家你啥时候高兴了把我也承携上,我也打贩挑呀!”老贩挑说:“好我的大贯爷哩,你这是作践人哩!”就开手指比划道:“你知道的么,我都六十二了,退了帮两年了。”
孙老者正色道:“说正经话,你今日先不回去哩,给我到染坊帮几天忙。”老贩挑说:“陈八卦还捎话叫我去给他抡油槌哩!”
孙老者说说话话就把水烟袋递到老亲家手上,说说话话就给老亲家安排了活路儿,海鱼儿就很适时地拉了老贩挑到场房里安排铺盖。这两间场房连着染坊,在老宅院的东边。场房前是打麦场,打麦场边是搭晾染布的木架,木架高低错落着,五颜六色的染布在上边飘扬。打麦场的场沿子上,有一株三搂粗的老椿树,椿树顶上挂一个斗大的老蜂窝,这是一窝葫芦豹,指蛋儿大的黑头蜂一旦倾巢出动就遮天蔽日,不过只要不碰着老椿树,不朝树上指戳吼叫投石打枪,这葫芦豹就和人们相安无事,哪怕你在场子上耍活龙也无妨。
孙老者这宅院,三间东厦房,一间半是老大承礼和十八娃的小房儿,一间半是老四孙文谦的住室。两间西厦房一间是猪牛圈,一间住着镢头老三和海鱼儿这俩庄稼汉。俩庄稼汉做了地里活还要回来做锅上的活,这屋里没有主妇。
自从十八娃娶进门,只说宅院里有了女人影儿,灶台案板上的米面汤水里该有女人味儿了,可孙老者把她安排到染坊上去了。为此镢头老三不高兴,扛活的海鱼儿也不高兴。海鱼儿一心想学打算盘,打算盘的人多神气啊,十个指头拨得珠子劈啪响就能混到好吃喝,孙老者也教他背过“二归三遍三”,可他终日劳碌头昏脑胀,头天晚上背了三句第二天早上一上坡就忘了两句,从地里回来又一头扎在灶房里,老三黑水汗流地拉风箱,他就气喘吁吁地擀面打搅团。实指望大嫂进了门有了洗锅抹灶的,可怎奈这叫十八娃的嫂子长得跟画儿一样,在灶门口端着手儿一撩一撩地,说她烧火呀她擀面呀,可每当挽着袖子要下手了,偏就叫承礼喊了出去,说谁谁的布要染成四分还要再过一遍贝子水,谁谁还拖欠着多少钱,来取布时先不要给就说还要再晾一晾……
苦胆湾(2)
孙老者当然有他的用人机制。银盘大脸双下巴的十八娃在铺面上走动多体面,模样儿长得俊俏,人有眼色嘴又甜,不调教都是生意场上的人望子。再一着有媳妇帮托,承礼也不至于太吃力,以后小两口过日子也热煎,按他的指望这染坊就该是长子继袭的。
可是承礼却对十八娃热煎不起来。那是她初过门的日子,孙老者要梳头,就在院场里“海鱼儿海鱼儿”地喊。这活儿一直是海鱼儿做的,可自从儿媳进了孙家门,海鱼儿就给孙老者串说:“十八娃真会梳头,你看人家盘的那髻卷儿,戴的那发网儿,梳的那刘海儿,真是滑倒蝇子跌倒虱、虼蚤上去把裆掰!”孙老者“嗯”地恨了他一声,说:“没事了砸橡碗子去,别整天操心女人的事。”其实十八娃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