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搞一支枪令他终日振奋,他今儿等明儿盼,从麦忙到秋后,也没得到铁绳半句音信,就自个儿筹了几十块银元去了南山,逛了一圈之后方知所有逛山都在搞枪。且他那点儿钱连个枪梭子也置办不了,回头来看还得先搞钱!适在这时,镇嵩军从州川过队伍,眼见着长枪短枪流水一般从官路上过,唐靖儿心急手痒老虎吃天没法下爪!人家荷枪实弹敢抢人敢收拾女人敢杀猪宰羊,他唐靖儿只有藏在院墙背后躲在老坟丛中看热闹流涎水。后来他邀了一同从河南国民二军逃回来的赵振华、李万绪、雨生策划搞枪。四个小逛山躲在半坡上的老爷庙里,队伍过了一天一夜,他们商量了一天一夜。他们也总算看出了名堂:越是走在后头的越是些伤兵、老兵、娃娃兵,他们到了各村的饭食棚,只有刮锅底喝洗碗水的份儿,连说话的口气也硬不起来。天麻麻黑的时候,唐靖儿终于下了决心,他招呼小兄弟们吃了庙里的献食,扯下黄幡在腰里勒了,又把“有求必应”的红布撕成条裹了三只磨秃的糜篾笤帚往腰里一别,一蹦三尺高直奔镇嵩军的队伍。他们先躲在官路畔的地塄上,眼看着三个伤兵相搀相扶着进了一处饭棚,就蹦下地塄突然出现在棚口,一声:“举起手来!”就拔出腰间的家伙顶到三个伤兵的后背上,三个老少伤兵正爬在饭桶上舔食面汤,他们长途奔逃困乏无力,忽有硬家伙顶在后腰,哪里还有反抗的气力,早腿一软瘫在地上,口里大爷大爷地叫着,说家里还有老人哩千万留一条命,四个小逛山就轻而易举地下了两长一短三条枪,又朝三个伤兵尻子上一人蹬了一脚,骂一声:“妈的个逼哟!”就扬长而去。
唐靖儿四人得了枪没敢在州川停留,连夜晚窜山到了碾子凹。在碾子凹一是躲风声二是练枪法。他们猎兔打野猪,吃肉喝血啃骨头,第一次体验了有枪人的胆气和逛山们的豪壮,这样不知不觉就过了十多天。一日,四人在一破碾盘上抹“花花”牌赌麻钱儿,正聚精会神间突然一声大喊在耳边炸响:“举起手来!”三人正要摸枪,来人却哈哈大笑,看时竟是铁绳。铁绳手持一把黑格铮铮的“十字连”吧吧朝天放了两枪,问:“声音咋样?”四人就轮换着抚摸观看,铁绳说:“我给你说麦毕弄不到秋后无疑,你看咋样?咱君子一言可不是耍耍哩!”唐靖儿说:“你开个价!”铁绳说:“三百现大洋,你把货看好!”唐靖儿脸就变了,高声道:“咱今儿也是有枪的人,我才剁了镇嵩军的尾巴,你可趁当着!”说罢也抽枪朝天扣了板机,可嘎吱一声枪没放响。那三个弟兄围了上来,拿白眼窝仁儿一齐斜着铁绳。铁绳一笑,平身子一躺仰天倒在破碾盘上,口唇操着对天说话:“咱这可不是镇嵩军手里的破铜烂铁,价是高了点儿,可你认准了货啊!”唐靖儿拉开枪拴,用小拇指抠那卡了壳的子弹,另三人就扎成三角势恶恶地俯视平躺着的铁绳。唐靖儿抠了半天没有抠出,就呼哧哧地气儿不顺,他真想拿过弟兄的枪,一枪给铁绳来个五官开花。可转眼一看,这位能飞檐走壁的“三只手”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十子连”套在右手食指上,中指一拨转一圈,中指一拨转一圈,满不在乎的样子纯粹是为了践其承诺而来,如此的情义又是多少银子能买来呢?这样一想就说:“你要三百现洋,你把我兄弟们杀了算啦!”铁绳蛇起身子,说:“我撵几十里来寻你,主要是我应承过你,也叫你看看枪我弄到了。”唐靖儿终于抠出了那枚子弹,扔到脚下,气愤地踩了两下,又搬起一块石头砸下去,“嘣”地一声子弹响了,弹头在碾滚子上打出一个白点,飞溅的石沫子吃了唐靖儿一脸!唐靖儿幽幽一笑,抹一把脸,没事儿般地对铁绳说:“是这啊,你洗了‘三只手’跟我闹事,枪是你的枪,我还封你个参谋的衔哩!”铁绳就拍着大腿说:“好表亲哩,我弄枪就为换俩钱,得了钱就想抽几葫芦子烟,兄弟你是弄大事哩,带上我个大烟鬼不坏你的事儿吗?”唐靖儿身子朝后一趔,蹲尻子坐下,也动着真诚说:“兄弟我实在是没那么多钱,要么,枪先叫我使着,钱,开过年了我给。”铁绳说:“我就是等着用钱哩,要赊账我在州川就出了手还能等到这会儿?是这,咱不说啦,一百二十块你要了就给现洋不要了我走呀!”唐靖儿与他的三个小兄弟嘀咕了几句,爽快地说:“行!你原旧在这碾盘上躺着,我四个到上沟里去一下,一个时辰后来给你送钱。”铁绳闻言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说:“哎你别别别,你叫我走远些再去抢人,我是换钱抽烟呀,你这沾血的钱我抽了睡不着觉。”唐靖儿伸手说:“我得去试试枪火利不利,你胆小了你往沟口走。”铁绳把枪高高地抛过来,撅尻子就走,走远了又喊:“我在高陵沟口的大核桃树下等你!”
铁绳刚在大核桃树下坐定,远山深处就传来雾沉沉的枪响。他一脚把个碌碡大的石头蹬下沟去,一时间心里就像钻了蚂蚁。当唐靖儿四人提着枪到核桃树下给他数钱时,铁绳就开口骂了:“你狗日的给我说打死了几个人?”唐靖儿显然还在兴奋中,他说:“没打死人,不过这枪真真是好枪!”铁绳把现洋掖到腰里,又用手背拍着唐靖儿的胸说:“好兄弟哩!实话给你说,这是马克斋的枪,我亲自拿竿子从他床头上挑出来的,为此他枪毙了两道岗的四个卫兵,那四个血身子这会儿还在白杨店的河滩里挺着,我得回去花二十块银元把这四人埋了。”说罢“噼儿噼儿”地打自己的嘴巴,一边骂着:“抽大烟呀,抽你妈乃屁哩抽!”
流岭槽(17)
一听是马克斋的枪,唐靖儿来了精神,问:“马团撤啦?”铁绳反问:“不撤还等着叫人剁尾巴呀?”又低头把腰带勒紧。唐靖儿说:“好兄弟哩,你是真正的英雄!说实话,马团过州川时,我找一个小连长说要跟上去吃粮,人家说现在不扩编,看我撵得紧了就踢了我一脚说,吃粮?吃你妈乃屁去!唉,人家那军纪呀,真正的正规军!”
铁绳系紧了鞋带,挽起裤腿,又正儿八经地说:“唐靖儿!我给你说啊,这枪啊,最早的主儿是杨虎城!知道吧?靖国军的老东西,你好好拿着。”
收拾了南路镇嵩军的残部,送走了马克斋的人马,老连长也起身回商县城呀!商县城是他的老窝子,被迫离城快十个月了,十个月里,苟县长、“毛团长”不仅在商县城搞出了十大怪,也为镇嵩军围西安刮尽了银钱粮秣,如今老戏又唱回来了,且看你“狗”、“猫”又如何吃屎逮老鼠?
可是,老连长的轿子到了离城十里的东龙山,就被人团团围住。先是市民百姓,再是商会士绅,一排排跪在官路上,光“呈子”就递上来十几封!有人哭冤有人叫屈,老连长不得不下了轿子,扶一把跪着的人,作个揖给递“呈子”的,又双手在空中挥着对大家说:“好乡党哩!咱人是旧人车是旧轮,我回来了咱该咋就咋,来日方长啊!”矮胖子土包子就吩咐副官和护兵的马队在前开路,又千说万劝请老连长上了轿子。可走到离城五里的东店子,又出现另一番热闹景象:有人燃放鞭炮,有人敲打锣鼓,有人打着欢迎的横幅,有人提了酒端了献食招待士兵……人群排列着,直到东门。东城门口,是一帮或长袍马褂或西装礼帽或四兜制服的县府政要,苟县长、“毛团长”在这一堆人的簇拥下,双手捧了金色绶带躬腰逢迎,旁边甚至还有七零八落的洋鼓洋号响。老连长照例高抱双拳左边拱拱右边拱拱,咧嘴歪脖子接了绶带,随其左肩右肋地挂了,又接受一轮鞭炮的庆贺,一行人就顺着苟、毛二人的接引径入县府大堂。大堂四周贴满了“老连长万岁”之类歌颂其丰功伟绩的红绿标语,大堂中间十张方桌上的庆功酒宴已经摆好。老连长径入主席位,苟县长整了整胸前别着红布绺绺的中山装,手掐一页纸念着欢迎词。老连长屈指一敲桌面,就有副官附耳过来,老连长低声交代了一二三件事,副官迅速离去。这时,苟县长正在欢迎词里声讨镇嵩军的罪恶,又说到地方政府应付时局的艰难,说到老连长抗击敌军的英雄气慨,说到本县将在老连长主持下成立国民议会,把民主政治的建设推进到三民主义的新阶段等等。另一桌上,“毛团长”正与二位参议谈得亲热,忽见苟县长高举了酒杯向全场示意,就邀诸位一齐起身举酒。在人们乱哄哄喜洋洋的祝酒声中,苟县长与老连长碰杯,其他酒席上的主宾也觥筹交错杯盘丁当。碰杯声中,酒过三巡,苟县长请老连长演讲,又再三带头拍手。老连长就站起来,先把肩上象征功劳与荣誉的绶带扶正,再把酒杯高高举起,问大家:“酒喝好了吗?”大家说:“喝好了!”又有人喊:“没喝好!”老连长就笑了,大家也跟着笑。
今日的老连长亦非昨日的老连长了,今日的灰皮兵已穿上了正规的黄军装,走起路来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临离龙驹寨前,五帮班头呈上犒劳金,老连长就命令各部一律换装发饷,又将缴获的精锐武器装备部队,淘汰了前清的破枪烂杆,操练了入城式,严肃了军风军纪,之后才将入城时间正式通知了县府。老连长的人马,除左撇子和右跛子的团分别留驻武关和龙驹寨外,去掉入南北二山剿匪的、上下州川护集巡路的,从龙驹寨开上来的警卫团、手枪营、机炮营、骑兵营等一干人马,一路都是正步行走!
在满大堂的嘻嘻哈哈声中,老连长笑脸一收,走过去主动与苟、毛二人碰了杯,喝了酒,又正腔子道:“毛县长叫我演讲,我就演讲。我的演讲只有一句话:现在,咱们就给商县城实行三民主义,三民主义从一民主义开始:枪毙这两个人!”他用酒杯朝苟、毛二人头上点了一下,就从大堂后边刷地涌出几十位荷枪实弹的士兵,两挺机关枪也架在方桌上,苟、毛二人眨眼间就被五花大绑……
商县历来有“八景十观”之说,所谓“龙山早日映商州,丹水环城滚滚流,四皓古陵冲北斗,商山雪霁望难收”云云。而南门外的高阶下是码头,码头两边就是绵延八十丈的青石板,青石板一带人称“棒槌市”。要是天气晴好,满城的妇人女子都来这里洗衣服,那裸露的粉红小腿儿、葱白小手儿、藕肥小臂儿,再加上棒槌起落手镯丁当,历来被认为是一道风景。而南城门楼上的一营驻军,客观上也保护了这一片景致。可是在镇嵩军东来西去的十个多月里,南门外的“棒槌市”萧条了,成了野狗兽物的交合之处,成了匪们贼们的出没之地。今日在南河滩里枪毙了苟、毛二人,“棒槌市”里一下子出现了八十丈长的少妇少女队,花红柳绿地飘摇着与水相映,十分好看。十月的暖阳里,碧青的江水虽然略有寒意,可挡不住女人们亮胳膊亮腿讲卫生的欲望,挡不住女人们舞棒槌洗衣物的兴趣,商县城的人洗衣用洋胰子的少,用皂角灰碱的多。这皂角须先用棒槌砸烂裹入衣物槌打,出了泡沫方揉搓拧扭,打击声里搓洗声里流水声里,青石板上是比舞蹈还美丽的动作,比西洋景还好看的画面。城上的兵士过路的行人,每每都要驻足观看,外地人初到商县城,主家必要领了出南门欣赏这一胜景。尤其是中秋之夜,凡有男人出门在外的家儿,女人总要来这里烧一炷香,焚一刀表,磕三个头,遥望圆月,唱一种凄凄忧忧的乞月歌,求月亮爷保佑出门在外的男人,游学的,跑差的,贩挑的,经商的,早早儿地安全归来,早早儿地与妻子团圆。
流岭槽(18)
如今,“棒槌市”一开,商县城又回复了古老的旧秩序,然这旧秩序里却飘浮着新内容,这就是坐镇西安省的冯大人,他连连发布施政新令。自镇嵩军离陕之后,冯玉祥分化陕军,收编的收编,打击的打击,对其有旧隙者坚决铲除,从而包揽了陕西的军政大权。但这冯大人毕竟行伍出身毕竟体察民苦,他自己亲自扛了条把扫大街,还自建“民乐园”移风易俗。同时,连连颁布政令革除陋习,放脚、铲烟、识字、讲卫生等等,所有集镇街市都贴着冯大人的布告,都有冯大人的宣传队在演出、演讲。老连长被编入冯的国民军系列,对其铲烟之举虽说不悦却也不得不广贴布告,转发政令。
苦胆湾高等小学不失为下州川地区的人文荟萃之所,在宣传冯大人的政令方面,孙校长他们屡占风气之先,这不仅提高了苦胆湾高等小学的知名度,也在下州川这一片地域大开风化。他们的“平民识字班”已经开学,他们的宣传队入户放脚逐村实行,谁家女子缠脚就把臭裹脚布挂在谁家门前树上,谁家地里种了烟就到谁家地里钉上画着骷髅头的木牌。唐文诗还把铲烟放脚编成歌教学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