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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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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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寺(10)   
新人入了洞房之后,大场里的宴席就开始了。正式宾客八十席,菜是道道菜名叫十八碗,酒是蕃麦酒用“酒夯子”盛着。今日铁绳遇到了好酒友,他和唐靖儿同席。俩人旁若无人地互相“久仰”,旁若无人地举杯换盏,旁若无人地说着逛山界的逸闻趣事。酒至八成,铁绳说他想抽大烟,唐靖儿说他想打枪,俩人就相携而起。起来了,喝一盅酒又坐下,唐靖儿说你也别想烟,我也别想枪,我在河南就是把不住自家差点儿送了命,今天是我老表和你大姐的喜日子,咱要把这事促红到底。一席话说得铁绳泪流满面,他说唐靖儿兄弟真正是见过世面,酒喝糊涂了大事不糊涂,真正是好亲戚。说着就又要提壶斟酒,唐靖儿伸手拦了,又把自己肩上搭着的长杆旱烟锅递给铁绳,亲自点了火,看铁绳美滋滋地吸一口烟,就附耳说起正经事。他问:“都说老哥你手段高,啥时候顺手了也给兄弟弄一把这个?”铁绳按住唐靖儿比成手枪形的指头,口齿不清地说:“你喜欢———这个,我喜欢———这个,你帮我的忙,我帮你的忙,麦后不行看秋后,啊啊!”他把一只手忽而比作手枪,忽而比作烟枪。看孙老者过来和一位客人拱手,唐靖儿就忽而正经了脸,问铁绳:“啥时候喝你老哥的喜酒呀?”这一问铁绳就哭了,一把眼泪抹过,又翻脸一笑,说:“我丈母娘不下蛋,只顾在石板坡上晒暖暖哩,下一世了我变个婆娘开个母猪怀一胎生上十八个女娃子,叫州河边的光棍都娶上媳妇。”笑话归笑话,可唐靖儿听了也惶起来,他抹一把鼻涕说:“我这会儿实在想我妈,我妈要在世,娶个媳妇算啥,尻子底下娃都一堆了。不过这年月,好逛山谁还娶媳妇哩,看上谁家媳妇了背回去就是了!” 
宴席散了,天也黑了,小两口喝了“缘花汤”,掰开扎花馍,寻里边的麻钱儿,吃里边的核桃,说着这个院儿这个村的家长里短,说着葫芦豹的聪明乖巧,说着大嫂十八娃和她的小金虎,说着染房的生意兴衰,说着要把老四的媳妇琴从洛惠沟接回来,说着要给庄稼汉老三瞅拾个女人……取仁把这一切都当做过场,他心里最终想的是全县初等小学联考、充实高等小学师资的事,想的是固士珍又把尿尿到人家菜罐罐、把从商州师范讲习所聘请来的女教师吓跑的事。饶呢,铁定了心肠要把这家人的日子往好过,上头虽说有老者,可老人家实在是忙啊!一河两岸的事凡要跟百姓打交道没有不寻他的,说合姻缘,劝解冤家,公役派饭,捉贼躲匪,都要他出头都要他搭话。而持家过日子呢,全指靠大嫂十八娃,她呢,烧一把火哭哭啼啼,擀一案面哀哀叹叹,小金虎在炕上屙在炕上尿,她扬手就是一巴掌。娃一哭,孙老者就吼粗声,一时间就来了高卷腊娥白顶子帽根子,屋里就乱成一锅粥。老三和海鱼儿下地回来一看锅没煎饭没熟由不得就摔摔打打,当大嫂的咽不下气就要到丈夫的坟上去拿头碰墓。这些磕磕绊绊艰艰难难的事饶未过门就有耳闻,过了门她就有意调理这些疙瘩绊当,做家务她一时摸不着向,就先把金虎哄到怀里,白日抱上,黑夜搂上,一口一口喂稀糊汤上的饭油油,一逗一笑地和金虎说话话。不多日子,家里活泛了,一河的水都开了。 
给饶安的洞房原是由老三海鱼儿的卧房改建的,老三和海鱼儿搬到场房去后,她执意送一条被子过去,说场房里返潮又漏风。取仁忙学校的事有时晚上不得回来,饶就夹条被子去和嫂子睡对头,金虎在她怀里乖睡,她就和嫂子唠着家常,逢着好天气还把嫂子的铺盖衣物整背笼背了到州河里去洗,回来了又是浆哩又是捶哩又是俩人扯平哩叠齐哩,及至新媳妇要“回十”,嫂子都舍不得叫她走。 
饶给嫂子说:“我撵天黑回去就行,后晌了咱套了黄牛拉石碾罗出二斗蕃麦面,圈里粪都出好了,眼看老三他们要给后坡上担粪,干重活了光喝汤汤面哄上坡不行,得煮些窝窝头蒸些巴巴馍,下苦人凭的是一口饭么。”一席话说得当嫂子的心里佩服,也说得当嫂子的心里歉疚,当下就烧热水烫了蕃麦,又凉成预干子,就套牛曳碾子。逢着这么勤快的兄弟媳妇,十八娃一高兴罗面罗就摇得比拨浪鼓还欢势。饶又说:“妯娌姊妹过日子,你扫碾子我簸糠,合上窍道了,一步一个台儿高。”说到高兴处,当嫂子的十八娃又由不得凄泪涟涟,说:“好姊妹哩,人家孙家这日子,有我俩能过,没我俩也能过,可你说我这路子往后咋走呀么?”饶呼啦啦扫卷着碾沿子上的浮粉,一对眼睛白亮亮地照着嫂子,对她说:“好我姐哩,你的事是明摆着哩,守也罢,走也罢,他谁都不能放个屁星儿!前头的路黑着哩,看到一丝丝明缝缝儿你就走,看不到明缝缝儿你就守。如今这年岁兵荒马乱的,没有靠实的账算还是蜷屈在他孙老者的下巴底下稳当些,好姐哩你说是呀不是?” 
“回十”的日子没过完,饶就告辞了耶稣妈。她惦记着后凹里的大麦,西坡里的露仁子,听着柿树顶上麻野雀叫着“旋黄旋割”,就早早起来催促老三海鱼儿上坡,孙老者同意了她的主张:黄一片割一片。不,她给俩兄弟说:“咱不割了,咱用手拔,麦杆带了根茬回去烧锅是好柴禾。”两个男人服了,二嫂饶姐当家是一把好手! 
说中间整垄的小麦就黄了,说中间三亩半的大烟苗子就起身了,老三说烟苗子种得太稠要赶紧间苗;说中间小麦就割了回来趁天气要碾打扬晒,说中间平地里要种蕃麦坡地里要栽红薯水田里的稻秧子眼看着往上长!可是,偏偏今年这活路,样样项项都做得清爽———一家人都明白,是饶的安排有方,她自己又舍得出力,屋里的洗锅抹灶,外头的加碌碡,心头子上十八个眼眼都不闲。待麦收了,秋安了,她才坐下来给老公公行孝———   
金陵寺(11)   
这是一个无风的午后,饶把老圈椅安置在大椿树的浓阴里,又和当嫂子的十八娃一人一手把孙老者搀扶出来———为了劝说外甥唐靖儿走正路老人家受了一肚子的气,就病倒了一睡七八天。 
妯娌俩解开孙老者脑后那根指头粗的小辫儿,稀疏的花发散发出浓重的汗酸味儿。十八娃拿起木梳说先把乱发梳顺,可这辫过的头发粘成毡片一梳一堆疙瘩。十八娃就像拿镢头挖地一样在头上刨,饶突然就哭了,同时一把拦住“挖地”的手说:“唉呀我的大大呀!好姐哩你看你看。”十八娃咋能看不见呢?老公公耳后的白发上缀满成串的虮子,后脑的发根儿上爬着一堆一堆的虱子,黑脊背的,红肚子的,绣成团的像牡丹开花,散兵游勇的如针尖密布。饶心痛地抽泣着,擦一把眼泪叫嫂子拿了温水来,她牛饮一口,噗一声喷在头发上,把头发喷潮了,揉匀了,又着嫂子找来几颗核桃,咣里咣当砸了,把核桃仁填满了嘴仔细咀嚼,嚼成了白汁又噗地一声喷在头上,然后又伸手揉匀,如此反复,待核桃汁核桃油完全渗入发根,又叫嫂子找来篦梳。老公公累了有些支撑不住,饶就叫嫂子用双手把头稳住,她拿起篦梳一下一下在头上刮,从前到后,由上到下,一遍又一遍,篦齿上积起来的脱发头皮白虮黑虱成指头厚一道棱。饶说:“好姐哩你看你看!”十八娃咬着牙把头歪向一边,说:“我不敢看我不敢看。”只一个劲用双手死死地稳住老人家的头,仿佛按着一头牛,一松手牛就跑掉了。 
饶一共刮了三遍,篦梳上摘下来的成果在地上积了一堆,惹得几只母鸡为争食而打架。饶长叹一声,坐到一边的碌碡上,她也累了。十八娃拿来粗布手巾,浑浑地包了老公公的头,又一下一下揉着擦那白发上残存的油汁。之后,用木梳很容易就把头发梳顺,饶过来把头发攥在手中,三个指头一绕编成尺把长的小辫儿。十八娃把一盅茶递到老人家手里,老人家一手捏着茶盅一手在头上抚摸。饶问:“大大呀,咋样?”大大就笑了,喝一口茶,嘴一歪却要伤心。饶赶紧问:“大大呀,把你刮疼了吗?”老人蹙蹙了一下鼻子,哭声咳气地说:“头上像是轻了二斤!” 
正说着,陈八卦的兜子闪进场来,饶赶紧端来椅子,十八娃把杌子在二人面前置了,又泡上一壶茶摆在上面。陈八卦没落座,先绕孙老者转了一圈,鼻子一吸一吸地在他头上闻着,一边笑说:“孙老者你这是享福哩啊!”十八娃就赶紧操起木梳,软着声儿说:“福吉叔,我给你也梳一个?”陈八卦伸手挡了,又拍拍自己后脑的帽苔子,说:“我那小外甥勤快得很,每天都要给我刮一刮。” 
他说的小外甥就是他的小书僮,那个除了写仿就是整天阅读时事书报的小学问家。 
陈八卦对孙老者说:“你四个儿子三个都有了媳妇,啥时候了把咱孙营长的那个琴接回来,再给老三办一个,你这一场事就全交过手了。”孙老者说:“琴也不敢往回接,给老三也不敢说人,咋办呀?四个媳妇两个炕呀!” 
陈八卦笑说:“怪你不死么,你死了就能腾一个炕出来。”孙老者说:“这年头么,死也不是容易的。”正说笑着,高卷赶来了,失急慌忙的样子,一边用手帕扇凉一边对陈八卦说:“看着你这鬼影子闪过来了,叫人紧撵慢撵的,我小女子耳朵钻了个虫子,越掏越钻到里边去了,你得赶紧给想个办法!” 
陈八卦十指交叉往脑后一捂,按了飞的帽苔子,才发出山谷滚木头的声音:“这个孙庆吉啊,最近还尿床吗?”当着人的面问一个女人她丈夫尿床的事,这让高卷实在尴尬,那妯娌两个互相一吐舌头就躲到屋里去了。 
高卷红着脸说:“你个鬼,老死都不正经,你快些,娃还在屋里哭哩!”陈八卦说:“孙庆吉是尿床王,这是你给人说的,你不说谁咋得知道?” 
孙老者就一拍膝盖说:“逗花嘴也不在这一会儿,娃耳朵钻虫子了不敢耽搁。”陈八卦伸出左手,拿拇指在四个指头尖儿上一阵乱点,快速吐出四个字:“猫尿滴耳。” 
“啥?啥?”高卷还没听清,连声发问,陈八卦就不再言语了。他把头仰起来看那椿树上的葫芦豹,自言自语着说:“自从这孙校长娶了媳妇,这葫芦豹窝又大了一圈,也没见再惹事啊?”孙老者说:“多好的葫芦豹,比看门狗还忠实。当年着,收麦种秋时节,村沿子上人乱,它也蜇过牛,蜇过人,咱给受惊的牛送一升麸子给受疼的人送四两黑糖,人说叫把这蜂窝摘了,我说天物落到门上也是缘分,就没舍得惊动。那时候葫芦豹窝才升子大,我就拿黑糖调教它,你看这多少年了,它乖得跟娃一样。” 
高卷还在那儿干站着,问也不是走也不是,脸憋得通红。她知道陈八卦的脾气,人问单方他只说一遍,不管你听清没听清就不再说了。还是十八娃眼头活,她叫了一声嫂子,就刨手把高卷叫到她的小房屋里,说:“我听清了,是猫尿滴耳。”高卷又问:“那猫尿咋弄得出来哩?”正哄金虎的饶插嘴说:“再过去问问嘛,救人行善哩呀!”十八娃说:“你不知道呀,问事的不专意听,就是再问都不给你说了,他就是这号人。”高卷说:“对这号人,你见不得,也离不得。”十八娃就说:“嫂子你先回去把娃哄住,我瞅个空儿给你问问。”   
金陵寺(12)   
高卷走了。饶爬窗缝儿上观察,孙老者说了一句什么,陈八卦就哈哈哈地笑。听到笑声,十八娃拿唾沫抹了额边的乱发,捧一撮茶叶在手心,款款然出门而去。饶还爬在窗缝儿一眼一眼地看,她看嫂子走路如同风摆柳,看嫂子如何朝俩人抿嘴浅笑,看嫂子如何沏茶如何端杯如何双手奉献,又如何拍打两位长者夹袍上的灰尘,如何柔声软气地说话……心想在这孙家当媳妇说话做事礼节是第一条,不光是能做家务会使唤男人。片刻,当嫂子的回来了,笑呵呵的。饶说:“嫂子你真能行!”十八娃说:“他叫把猫搁到瓦盆里,用大蒜擦猫鼻子猫就尿了。”说罢就赶紧跑去告诉高卷。 
这边陈八卦和孙老者说着商县城及州河两岸的时政机要,桩桩都是紧要事,桩桩都十分可怕。先是镇嵩军西去后,老连长并未返回,原因是镇嵩军的憨玉珍团仍留守城西十五里的胭脂关,并不时向城里索要粮秣,简直把州川当成刘镇华围西安的大后方了。而老连长稳坐龙驹寨,不时捎话要挠脊背的使女哩,要听西塬上的花鼓子哩,要香会线上县城最近的消息哩,要见“憨团”和支麻子来往的目击者哩,等等。支麻子是盘踞在北山古楼峪的一杆人马,一年来小打小闹无碍大局,可自镇嵩军过州川后这支人马突然壮大起来,撵跑了白脸娃娃的红枪会不说,还不时向州川扩大地盘,不时越山过界下来派款拉票,这不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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