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等等。当然议论最多的还是逢此乱世,如何保护信众,如何强化香会组织。有人提出:香会应设置会丁,配置装备,如北乡的“红枪会”、“恳心会”,西乡的“江湖会”、“硬肚子”,南乡的“毛老道”,但设置会丁之目的唯有护庙护香,维护信众利益。又有人反对,说这不合道义,断不可为。大家又说到香会联络的重要,这次镇嵩军过商县城三道警戒都封不住信息,正说明会众网络的效用和缜密,特别是县城西街的虞司徒庙,虽被镇嵩军辱污为马厩草料之所,但正是庙里的道童化作难民出逃,使消息沿南山的松云庵、尧女庙、静泉寺、祖师坛、娘娘庙一线传递过来的。
正在热烈议论之际,牛闲蛋、马皮干跑到庙里将陈八卦唤出,附在耳根上说,孙老者被东秦岭警察所两个穿偏耳子鞋的警察叫走了。陈八卦将联会的事向南华子做了交代,立马就坐了兜子往警察所去。这年月杀人不一定要什么理由。可他刚走到州河大堰上,就碰上老三和海鱼儿,询问事由,说是县上发来一纸传票,要孙老者出庭受审,警察所要连夜将人押送县府。
到底犯了什么事,谁也说不清。陈八卦即刻派了快脚香客骑骡子进城打探,傍黑就有消息传回:说是金陵寺的主持范长庚把孙老者告下了,罪名是抢掠古寺神器,把明朝传下来的镇寺古钟都砸烂了!具体是苟县长接的案子,毛科长主审。
面对此事,陈八卦只有二下龙驹寨了。他正月初四一下龙驹寨向老连长面陈了他的应变设想,老连长只说了一句“谁屙的屎谁擦尻子”就不再说话了。耳边是坐台艺人的咿咿呀呀,面前是七碟子八碗的凉菜热酒,老连长吟吟地笑着,指间的筷子嘎巴一声断了一双,又嘎巴一声断了一双,笑说这商南县的冬青木筷子名气虽大,却怎么这么不经用啊?
这次二下龙驹寨,老连长正在船帮会馆的花庙里玩枪。十来把各式手枪摆在方桌上,一位赤发高鼻的西洋鬼拿起这些枪一只只地介绍着,不时地掰动零件机关向老连长详细指点。待老连长将这些枪装箱收妥,拱手送走洋人之后,陈八卦问这洋人是哪路的神仙,老连长说这是大名鼎鼎的挪威传教士诺慕,现虽在龙驹寨传教,但此人在十年前的世界大战中当过挪威的陆军连长,军事上很有一些战略眼光。说罢将陈八卦引入一间密室。密室的山墙上,布幔遮住的一幅手绘军事布兵图隐约可见,套间相连的另一间屋子几位军官在开会。陈八卦感受到了一种临战的气氛。
陈八卦说:“镇嵩军不是已经撤走了吗?”老连长笑笑地答:“军政上的事一句话说不清,你的香线上还有啥消息吗?”陈八卦就开口直言:“苟县长要审孙老者,面子上是为一只寺钟,背地里可能包藏祸心。”
老连长听罢沉默不语。陈八卦说:“这东秦岭六个县的县长不是都由你放吗?”老连长从鼻孔哧哧地冷笑两声,说:“当初刘镇华派这俩人来送我子弹枪械,要我适当时协助军事,我看他是要报早年的西安被逐之仇,就想这事咱怎么能搅进去?为了遮住面子,就放了个官给他俩,现如今没料想把洋芋给种成红薯咧!”
陈八卦说:“当初借寺里的钟是有人为证,范长庚那会儿说是外出云游,而且借钟是大堰河工所需,孙老者主事是为公益,如此小题大作恐有欲加之罪。”
金陵寺(2)
老连长说:“这事我先不插手哩,看他这戏咋演呀。人家现在是一县之长,把百姓过年给祖宗的献祭都贡奉了镇嵩军,立下酒肉之功,迎来是他送往是他,我这里接到县城里八大绅士的联名信,告他助纣为虐,满城蒙祸,我不知道是谁审谁呀!你坐兜子先回。”
陈八卦说:“老四擀杖娃到你手底下,不知道事干得咋样,出来这么长时间了也一直没回去过。孙老者也想娃了,你看得空儿了叫娃回去一趟。”
老连长又是哧哧一笑,说:“你是说,啊,孙文谦孙连长啊,好着哩好着哩!他正带兵到大荆梁上清剿曹鸡眼的烟馆哩,战事正吃紧着,我这不又要发一个连过去给他侧应一下。你回去给家里说啊,以后不准再擀杖娃擀杖娃的叫,娃的事干大咧,有官有号的,大荆梁上的事给我拿下来了就是副营长咧!啊啊,你先回你先回,我这好长时间没听州川的臭臭花鼓子了,心里痒得很,这竹林关的总觉着少个啥味儿。”
七天后,陈八卦第三次来到龙驹寨的司令部,告诉老连长案子判了,罚孙老者赔付寺上八百银元。陈八卦说:“天竺山花三百银元铸的钟比这还大,这哪是审案子,这是绑票么!”老连长依旧从鼻孔里哧哧两声,笑说:“嘿,他这是想敲山震虎哩,你震得了么!”说罢手一搓,朝外招呼:“上蒸馍蘸蒜!”
今天这蒸馍蘸蒜很不是滋味,也不知是蒜泥没捣烂还是热油没浇透,陈八卦的舌头在嘴里挽蛋子。老连长又在数说着十八娃多么善解人意,多么会唱花鼓,多么会挠脊背。看陈八卦一言不发,老连长就高了声:“是这啊,等娃过了周岁,司令部就派骡子去接人。”陈八卦的帽苔子都要了起来,他喉咙里滚木头的声音更沉重了:“从麻衣相上说,这女人命硬哟!”老连长把腰上的“十子连”手枪摘下来朝墙上一挂,又把弹夹里的子弹哗啦啦退下来,哗啦啦装上去,一边说:“这事我就不多说啦,啊,再说就大家不好看啦。”
陈八卦猛觉一阵恶心,一疙瘩蒸馍在嘴里搅过来搅过去咽不下。他忽然觉得一种耻辱感蒙上心头,草面庙的事,是自己主事寻承礼的人头哩,可太岁宫的道场每一步骤都有灰皮兵在主导着自己,这么一想身上就由不得打了个寒颤……
陈八卦湿着眼窝出了龙驹寨。他执意不坐兜子,张光李耀就扛着兜子杆跟在后头。一直走到香炉镇,他的手还捂着帽苔子。回到苦胆湾,十八娃的事他没有对孙老者说,太岁宫的事他也按在心里。孙老者父子正忙活着高等小学的招生事宜。
先是下州川六里十八乡来了上百娃娃,小到七岁蒙童大到二十好几的小伙子,他们要进教室占桌子,要搬被褥占炕头,理由是建校时他们入了五百银元。校长孙取仁再三解释说这是新式学校,上学要先报名,再摸底考试,再按程度分班,又有留级制度,又有校规校训,不是私塾村塾的老少一锅煮,而且对外乡学生只选收高小生,这样劝退了一些十岁以下的娃娃。还有一些大人瞎搅和,说是你接钱的时候咋不这么讲,如今你要么把娃娃收下要么退了银子钱我们走人!对这群耍蛮的人,牛闲蛋马皮干就跳上房阶子日娘捣老子地骂,又说老连长讲过,谁要干扰教育就捉几个进城做娃样子!如此又骂走了一批,剩下的都说按章程办,该预考就预考,只要先生教得好,出几斗粮食的学费也是应该。
开学典礼是在长袍马褂们的拱手抱拳和相互恭贺声中开始的,他们是州川上下的里甲老者。操场里搭了个简易台子,陈八卦当司仪,他今天穿着老丝光的黑色长袍,上套紫色缎褂,缎褂上印着圆形红色的篆体“”字。几个学生端着托盘在台上站了一排,陈八卦拖着长腔一样一样宣读着各方送来的贺礼:“里公所水牌十面!警察所教鞭、戒尺、板子各十副!上秦川高等小学钟表一台!北区正本高级小学玻璃镜一框!私立启化小学贺信一封!县立商县中学校长周善述先生题辞一幅!县立简易师范学校贺联一幅……”最后,陈八卦高声宣布,“老连长银元两封!”
接下来是长川村炮坊捐来的鞭炮放了二十四系,麻街村的唢呐队吹了个天喧地闹,白杨店的锣鼓队敲了个四山浑响。本来西塬上人说要送一台臭臭花鼓子被孙校长挡了,又说给演个“毛老道骑棍”也被谢绝,又说给耍个“二鬼结交绊不倒”还是没有同意,西塬上人就躁躁儿的,说学校是大家伙办的,唱台花鼓耍个把戏烘个场子图个吉利,怎么把人家的好心肠当了驴肝肺?是我们西塬上人身上带着祟气吗?这当然是私下里的情绪,场面上他们公役照出摊派照认,适学儿童愿意上的学校里也都收下了,今日这典礼大会他们也跟四乡一样来了不少人看热闹。
看热闹的人把操场都围严了,以至院墙外的老柿树上也爬了不少大人娃娃,他们大都是上不起学的穷家子弟。人们听说了,县简师的体育队要在操场上表演体操,体操是啥样子州川人没见过,都想开开眼界哩。但这个孙校长的讲话之乎者也又臭又长,从前朝后代讲到宣统登基,又讲到江湖反正,讲到旧学新学,讲到州川有多少私塾村塾,有多少娃娃念完村塾得不到继续深造,讲到筹办高等小学的艰辛,又是宗旨哩规矩哩纪律哩黑板哩钟点哩考试哩留级哩,在看热闹的人们听来实在没有意思,于是场子上就出现了莫明其妙的拥拥挤挤,出现了谁家媳妇的尖叫和骚乱。牛闲蛋马皮干拿棍子在人窝里捅了几下也不顶啥,孙校长还是照着他手里的稿子一腔一板地念,台子上的老者们也都支楞着马褂正襟危坐,操场上的学生娃们也都乖乖地立着,聘来的十多位先生也都恭恭敬敬地在学生队前坐了一排。突然,人群哗然,接着是乱声叫骂,有人就朝老柿树上扔石块,老柿树上的大人娃娃就朝树下溜,咔嚓一声树股断了,有人掉下去,有人哭出声。牛闲蛋马皮干赶紧跑去查看,有人就报告说是谁从树上朝下撒尿,牛闲蛋马皮干捉住两个穿开花棉袄的穷小子就揍,这俩人抱着头一边跑一边喊冤枉,就有人过来挡了,说是西塬上的瞎锤子固士珍使的坏。牛、马二人还要追查,人说早踩断树股跑了……
金陵寺(3)
尽管隆重的开学典礼被人搅了,但计划中的程序一项都没落下。这多半有赖陈八卦这个司仪的威严,他的一头帽苔子很有一些震慑力。再就是孙校长处变不惊,场面再乱他的讲话照旧抑扬顿挫。还有就是那些老者们,居然没有斜视的、没有乱动的,十几把花白胡子怡然飘拂,头把椅子上端坐着的就是孙老者!
牛闲蛋马皮干也算处置得当,当歪就歪,当忍就忍。
可在典礼已毕,先生们带领各级学生入了教室之后,来了一位犟着要上学的女子,门房挡都挡不住,还敢张嘴撅人骂粗话。孙校长闻讯赶来,采住长头发一看,这女子不是别人,却是狗欠欠!
孙校长问:“你妈呢?”狗欠欠答:“我妈又不上学!”孙校长说:“校董会宣布过,本校不招女子。”狗欠欠说:“招不招女子应当先问女子,你问谁来?”
孙校长倒被惹笑了,心想一时跟这野女子也说不清,就扳住她的肩膀说:“叫我看你像不像个学生样儿。你看,你回去先把头发梳顺脖脸洗净,衣服也要———”
“咋啦咋啦?穷人穿了破衣衫就不能上学?你这不是嫌贫爱富么?”连珠炮般的发问反把堂堂的校长给截住了,校长的脸上一时发硬,却又指着她的脚说:“你看你这脚也———”
狗欠欠看自己的脚,脚上是一双前开嘴后脱帮的男人鞋,两个结着黑垢痂的脚指头戳在外头。在堂堂校长的注视下,两个黑脚趾绞着翘了一下,就死死地扣住地面,同时,她长长地“哟———”了一声,就斜扬起脖子,把仇恨的目光射到校长脸上。她说:“你是给宣统当校长啊!嫌我脚大?孙老者爷给我瞅的家儿我还看不上哩!嫌我脚大我回去缠呀,缠碎了我可不跑操!”
狗欠欠正使着野性子,突然脸上被打了一巴掌。看时,竟是她妈腊娥!腊娥拧着她的耳朵,一边往回扯一边骂:“日你个妈哟!没了王法啦?这学是你皮女子上的吗?不怕把人家写的影格子祟了?不看你是个啥东西?当粗丫环都没人要的嗅熊,纳个鞋底子都学不会还想念书哩!往回滚!念你妈的逼去———”
母女俩拉拉扯扯地回去了,把个孙校长不尴不尬地晾在那里。
晚上,腊娥来寻孙校长,说:“叫娃来给你磕个头,你把她收下算啦。这女子性子野我淘神不起。”又说狗欠欠为上学回去给她上了一回吊,又是跳井呀,又是扑崖呀,说男娃子能念书女娃子也能念,你校长就没讲不准女娃子三民主义!正说着牛闲蛋马皮干来了,这俩人说狗欠欠已找他们闹过一回了,他们抽了几教鞭她还不服,放话说不收她了她就给教室后头靠蕃麦杆呀!
孙校长问:“靠蕃麦杆?咋呀?”
牛闲蛋马皮干答:“放火呀!”
“土匪!”孙校长火了,“把穿偏耳子鞋的叫来,不信人腰里还长了蒜苔啦!”腊娥也说:“叫来叫来,谁能管下谁管去,这鬼女子早晚是村里的害!”
孙老者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大家正窝着火,完小先生唐文诗跑来了,他说:“那女子又在学校里闹,挨着敲先生的门,学生们围着当疯子看。”牛、马二人说:“再闹就棍棒侍候,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