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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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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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老者就气哼哼地挣扎着起来,一边提笔润墨一边说:“两个不肖之子,家能不败嘛!”他手臂颤抖着,在白木牌牌上正楷书写了“母亲大人神主”几个字,又苦口婆心地劝说:“好娃哩,百事孝为先啊!舅还是想教你再把手艺拾起来,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凭手艺技术挣钱盖房娶媳妇过正经日子才是稳当人生。娃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唐靖儿把长杆烟袋往肩膀上一搭,噌一下从舅手里抽走白木牌牌,撵襟子一扯揣入怀中,扭头就走,走到门口,又猛地拧身回来,白眼仁冷森森地直冲着舅舅。 
取仁过来扯他一把,问:“还有啥事?” 
唐靖儿轻轻拨开他,说:“不与你的啥事。”又蛇一样歪过头说,“舅,你借我二百个锅子,就这一回。” 
孙老者不及答言,他又硬声子说:“你旦若不借,我就永远不上你门上来了。” 
孙老者一听就来气,这借钱还有威胁人的!就由不得吭吭吭地咳嗽,咔咔咔地吐痰,又一手颤颤地指着外甥,喘着气说:“我、我就是不借给你,你———”看父亲气得浑身发抖,取仁赶紧把老表连推带拖扯出门来,又好言相劝:“你舅有病哩,有啥事了你给我说。”   
染房里(17)   
唐靖儿一把扯下肩上的长杆烟袋,朝取仁面前一抡,说:“我想到孙校长的学堂里念书哩!我想到洛南的景村坐铺子哩!”说完拂袖而去,头扬得比大椿树上的葫芦豹还高。 
当晚,孙老者给取仁交代:“叫海鱼儿给送些米面过去,不说那逛山啦,还有唐站儿娃哩,总得叫过年嘛。”谁知,海鱼儿把米面原旧背了回来,传来唐靖儿的原话是:“我就不认他那个舅!要我娘在着,我谁的脸都不看!” 
腊月二十九晚上,孙家照例煮肉。听着锅里咕嘟嘟喷出小茴大料的浓香,孙老者在账本上记下年节的花销。老三和海鱼儿一样一样地说着,柴是多少担,木炭多少笼,红白漆蜡多少对,灯笼罩子几个,香表鞭炮火纸紫色纸多少,粉条生姜大料花椒几斤几两,凤翔的木板年画灶婆灶爷像是多少钱……孙老者笔下写着,嘴里对老三和海鱼儿说:“染坊关了门,没了活钱,你二哥当校长事关五姓子弟前途大事,你两个开年了能不能把染坊再开起来啊?” 
老三不言语,海鱼儿说:“好我老者哩,我俩戳牛尻子还行,做生意心里没底,账先算不到一搭里。开染房是好事情,你清闲了先教我打打算盘子。”正说着,取仁进来,孙老者就说:“取仁啊,海鱼儿想学算盘子,你抽空儿教教他,他有这个心哩。”取仁白眼珠儿一斜,说:“海鱼儿?你能学了算盘子?”海鱼儿红着脸说:“我背过二归三遍三哩。”取仁不屑地一笑,说:“你背一遍我听听。”海鱼儿就低了头,许久才说:“上到坡里一挖地,那些口诀就埋到土里去了。” 
因为今年有丧,孙老者家的大门二门牛圈门染坊门贴的春联是用紫色纸写的。年三十的团圆饭吃得不冷不热,金虎在娘怀里哇哇地哭,一家人轮着携换着抱都哄不下,饭只得草草地吃了。陈八卦送的尻把子肉实在是好,可孙老者一片子也咽不下。取仁是一边看着账本名册一边吃饭,常常是拿夹着白菜豆腐的筷子朝账本上写。也只有海鱼儿吃得蛮香,他是累了,也饿了。 
黄昏时分,老三和海鱼儿去坟里送灯。祖坟前,古墓边,有墓门楼的,他们把一截小蜡放在墓门楼顶上的砖砌小龛里;无墓门楼的,他们在坟前插一支点着的蜡,捅上竹篾油纸的灯笼罩子,四周再用土块拥实。有一片老坟在荒坡上,他们就只在坟边的树上挂一个灯笼就打发了。按规程,是一座坟头点一盏灯烧一沓纸的。他们执行得最认真的,是在大哥承礼和老贩挑的坟前,点上最亮的一盏灯,烧着最厚的一沓纸。两人似乎都有话要向对方说,却终于没有说。回家的路上,除夕的夜幕已经笼罩了州河上下,看着村庄周围地畔坡角的点点坟灯,两个庄稼汉的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由得缩着脖子往回跑,冷风刮得地塄上的蕃麦叶子刷拉拉响,仿佛一种阴森和恐怖追着脚后跟撵。 
回到家里,喝了热热的操酒汤,在肃然的气氛里,老三和海鱼儿给家庭爷面前供上献祭花馍。孙老者在铜盆里一五一十地洗了手,又恭恭敬敬地点亮堂前的一对红烛,然后将香表烧起,带领一家大小向“孙氏历代祖宗大人神主”磕头作揖,十八娃也怀抱小金虎按部就班不敢马虎。 
家神敬起,海鱼儿端来一盆红堂堂的木炭火。一家人围着火盆架坐了,庄严地进行除夕夜的最后一件大事:吃忍柿。 
这是上下州川的习俗,年三十夜要吃一颗柿子,叫“忍柿”。“忍柿”就是“忍事”,吃了“忍柿”要满年记住一个“忍”字,来年的家庭成员之间,遇事忍为上,和为贵,这在孙老者心里是比吃团圆饭还重要的。 
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老三端来一笊篱火晶柿子,海鱼儿在炭火上绷了铁丝编的三撑网,孙老者慎慎地将又红又软的柿子放在网子上,摆满一圈儿,看那软柿的薄皮儿在炭火的烘烤下,慢慢地变紫、变黑,翻卷着裂开,淌出汁水在铁网上吱吱作响,才轻轻拿起来依次递给每人一个。有一个忍柿,孙老者反来复去地烤着,又亲自剥了皮,又用嘴唇试了温热,才递到十八娃手里。这是给小金虎的。在一家人的注目之下,小金虎豆大的小嘴吸吮着柿汁,在福祸未知的来年里他也得忍着。 
一行浊泪从孙老者的老眼里溢出来。 
红堂堂的炭火映照着,十八娃冷峻的目光斜到一边。 
取仁用双拳抵着沉重的下颌。 
无言中,堂前的红烛泪尽灯灭,香炉里也只剩几支残签儿。火堆灰暗下去,老三又加些木炭,他一边棚着火堆一边自言自语:“人心要实,火心要空。” 
未到子时,孙老者就上路了。他还穿着那件老式棉袍,还缚着那条旧腰带,还用那端头开裂的水火棍挑着大铜锣,还提着那盏套着铁丝网罩的方灯笼。陈八卦在他前头走着,双手捧着那颗大铜铃,灯笼光里他的道袍道靴威严庄重。他们一上大堰就摇铃,每走三步,咚咚两声,这是除夕之夜下州川的独有习俗,叫做“金铎巡村”。这颗叫做“金铎”的大铜铃,据说是嘉庆朝赐给本村一位绅士的,他维持本地治安曾九年不出盗事。之所以还要带上大铜锣是怕发生突发事变,一旦有事锣一响人们就知道不是跑匪就是救火。 
早先里,“金铎巡村”是一村传一村。辛亥年江湖乱道之后,人说是革命成功了,满清的习俗不要了,金铎之事一村不巡就数村不巡,唯五圣师庙的陈八卦坚持着除夕之夜在苦胆湾巡村。他认为巡村是对村人宣扬教化,是对合家团圆的提醒,总该是一件好事。到孙老者辞了大贯爷回到村上,也自愿扛了水火棍陪他,两人就年复一年地延续着这种古风。本该是陈八卦在本村巡过即了,可孙老者说到大堰上巡一巡也算是对一河两岸的宣教,于是每当“金铎巡村”之前他们必先到大堰上巡游。   
染房里(18)   
之后回到村里。他们在苦胆湾五姓人家的八路十巷走过,天上的星星出得明明朗朗,地上人家的守岁之灯映照窗棂,偶尔一声狗叫,仿佛是上苍发出了吉祥温馨的传唤。灯影里,陈八卦迈着方步,道袍的巨大黑影在村巷里扑啦啦飘过来,扑啦啦游过去。他双手端举金铎,从头顶振到胸前,往复三次,就有了三声带着拖音的“哐当当!哐当当!哐当当!”然后,他长声高唱道:“孝敬父母!教训子孙!”又是三声“哐当当”,下来是孙老者苍凉的应和:“小心烛火!谨慎门户!”他们就这么重复着铃声,重复着叫唱,八路十巷地巡游一遍。到第二遍,陈八卦喊:“克勤克俭!耕读传家!”孙老者接道:“三阳开泰!福禄寿到!”铃声伴他俩且行且唱,守岁的村人就把听到的教条向儿孙们再次讲说,一家的儿孙孝顺了,几家的儿孙都看样儿学样儿。 
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如暴风刮过,西塬上的人家又打开了花鼓子。锣鼓歇处,里角叫板,接着就咿咿呀呀曳曳络络,对唱着,衬唱着,合唱混唱着,深夜人静,臭臭花鼓子的声腔唱词清晰可闻: 
姐妹房中打牙牌,忽听门外有人来,小妹她上前把门开,小郎哥门坎上系鞋带,扯进小郎里边坐,替奴打一牌,替奴打一牌。 
小郎哥进房来,小妹妹奉茶来,哥说他口不渴,有烟你吸给我,有烟你吸给我。 
天牌地牌奴不爱,单把人牌抱在怀,合身子躺到牙床来,合身子躺到牙床来。 
小郎哥莫动奴的手,小妹妹年幼花未开,能看不能采,能看不能采。 
单等来年春三月,桃花杏花百样花儿开,小妹妹挂招牌,小妹妹挂招牌。 
招牌挂在大门外,单等情郎哥哥来,过路的客官如流水,三尺的涎水你咽下怀,三尺的涎水你咽下怀。 
八十的老公来采花,万两的黄金不爱他,他是老人家,他是老人家。 
七岁的玩童来采花,万两的黄金不爱他,他是小娃娃,他是小娃娃。 
十七八学生来采花,分文的铜钱不取他,陪他尽心儿耍,陪他尽心儿耍。 
先耍青龙来吸水,再玩鲤鱼双鼓腮,越玩越自在,越玩越自在。 
正月十五坐了胎,肚里有个小婴孩,怀下婴孩是露水,四月一日成血块,四月一日成血块…… 
突然间就有鞭炮连天响,一家接连一家,是子时到了。提着灯笼的妇孺一流带串到庙里去,步履匆匆是为着争烧头炉香。五圣师庙的三间正殿里,金陵寺的大雄宝殿观音堂,钟磬齐鸣,红烛高烧,新年的道场依旧隆重热烈。 
到了大年初五,天还没有亮,苦胆湾的人家用烟花爆竹灯笼火把来渲泄心中的积忧与欢乐。州河两岸,烟火明灭,鞭炮半响,性急的后生,还搬出锣鼓家伙猛敲,哪怕正月十五过了吃糠咽菜,这过大年的乐子你不享白不享。 
欢庆的声浪持续着,一声撕天裂地的尖锐长哭从天而降,仿佛一把利刃从人们心头划过。长哭从孙家的祖坟里传来,那是十八娃携子哭夫。她用头拱着坟上的泥土,披头散发地爬扑着不成人样儿。小金虎在怀里哑着嗓子哭叫,脸蛋上的泪水结成了冰。高卷赶来了,一次次地把她扯起;白顶子帽根子赶来了,百般地劝说安慰;腊娥和狗欠欠赶来了,陪着她长声啼哭。 
取仁赶来又转身回去。大椿树下,他扭过头来,能穿凿地层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长兄的坟头。蓦然,他发出一声阴冷的笑:“哼哼,太岁能取了人头?” 
从正月初一开始,取仁一直蒙头大睡。回乡以来,家灾乡祸缠结了多少坐庄的权贵和逛山的恩仇,离奇的传闻将天海的冤仇和山重的恩德煮成了一锅粥,这一切在有学问有见识的取仁脑中还不曾仔细地研磨过,一道血铸的坎儿堵在胸间每每在静思之时令他钻心地疼痛:承礼大哥的死难道成了破不开的谜?算是世交的陈八卦有那么高的智慧和手段,居然也认同太岁一说岂不太过蹊跷?嫂子十八娃的无名哭闹随时发作,无父的小金虎一哭全家人的心都疼,州川上下都说十八娃是东秦岭的人望子,她身上潜藏着太多的由头对孙家来说是吉是凶?其父老贩挑的死和其母水灵子被迫到土匪南山罩的老窝子红崖寺重操旧业,这中间又何以暗渗着老连长丝丝缕缕的公私隐衷…… 
几天的大睡实际上是几天的推演和归纳,这中间有多少乡贤提了水礼来贺他荣任校长并关心办学执教的诸多事宜,又有多少老亲故旧来给孙老者拜年同时想和熟知古经朝代的“锛子娃”取仁攀谈攀谈,却都被老三告知“我二哥冒风了才喝了五花汤刚睡下”。取仁的脑子里紧织慢绣着种种他意料和不料的诸多事实和后果,可父亲执槌的锣鼓声一阵急似一阵地在他心间撞击,一时间对他父亲活人的境界产生了怀疑。 
孙老者的打鼓始终不改的是州川“老套”,他的“撇八槌”似雄鹰拍翅,他的“长马锣”可以将一只鼓槌抛在空中呼啦啦转几匝落在手里刚赶上节拍,他的“上南坡”在松处加楔紧处扯皮以至三番六遍在一遍和一遍之间用膝盖磕击鼓环绣出锦音;他还可以在“花打四门”这一段后半拍的休止上空闪一个自由的翻腕;他还可以在鼓心鼓边鼓帮的不同位置指点大铙、马锣、筛锣的轻重缓急;他打出的“花帮”清脆而不轻浮……到各地考察过音乐和民间艺术的唐文诗先生认为关中的渭北和西府一些地方,把春节锣鼓打成了舞蹈,外在的张扬和夸张动作遮蔽了鼓乐本身的质素。而孙老者的击鼓完全是一种打击乐,十几件器乐的全部凝结点只在鼓槌的击点上,大铙不许翻腕亮腔,对拍只能错开二指划擦轻叩,而马锣决不许余音延长,所有击点一旦到位必须拇指拖带小指触锣止响,而筛锣的低音填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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