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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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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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父亲唉了一声说:“他不当兵也是个逛山,逛山门里一盆血啊!”取仁苦苦地摇着头,父亲很无奈地说,“是不忍心呀,可咱屋里不出一个背枪的,就总觉得有谁要寻咱的事。这一次咱又挖了红枪会的人头,人家把话捎来了,事情也就不远了。如今叫老四跟上老连长去干,有啥没啥,他谁瞧咱也得趁当着。” 
取仁沉重着脸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你就是把老四搁到家里,他早晚还是要惹事。”正说着老四推门进来,硬声对父亲说:“我去红崖寺走一趟。” 
取仁对他说:“大大才说叫你跟老连长干事哩,你可到红崖寺去呀,不去不行吗?红崖寺的人和老连长的人是对头你不知道吗?” 
老四以少有的正经口气说:“事情我都知道。我去见个朋友,取了我的枪就回来,扛枪这碗饭我是吃定了,咱弟兄几个都蹲在屋里,在外没个护家的也不行。” 
老四说走就走了。 
二哥十分吃惊:这老四啥时候又有了枪? 
老四一走,孙老者又打发陈八卦去了一趟县城,回来说,老连长很痛快,说是自家娃么,当然要给个大前程,先给他当三个月副官吧,往后,娃爱带兵就叫他去带兵,给个团长营长算啥,咱这混成旅里团营级的位子有的是,不过军中无戏言,还是从连排长干起稳当些。 
老连长的话句句入耳中听,孙老者的心里很觉舒服,不由得来到门背后。他很久没有到这个小板凳上坐了。他躬腰坐下去,膝盖顶着腔子,浑身就一阵酥麻,仿佛四肢的筋络都活泛开了。面前的泥案裂开一些细小的纹路,碗里的泥水已经干涸。他挽了袖子,在碗里添了水,把干成一撮的笔毛浸进去,反复地按着捋着搅着,一碗泥水浑浑地红起来。他高高地捏了笔管顶端,匀匀地调了气息,肩肘腕谐合着提提按按,土坯上就出现一个颜体的“安”字…… 
孙家老四孙文谦,在县城防司令部第一混成旅当连长的消息,很快传遍州川。苦胆湾的老者后生们走起路来,脚后跟都往上窜劲,有几位青皮毛头小子,甚至在打儿窝集市上向北山里白脸娃娃的人挑衅滋事,被孙老者挡了回去。苦胆湾人似乎时来运转了,继州河大堰修成、水毁地河滩地顺利到户之后,金陵寺高等小学的修建工程也全面告竣。 
学校的门楼撑起来了,院墙围起来了。进了校门,雪白的照壁上写着八字校训:“活泼、勤敬、团结、确实”。照壁的背面,是楷书写的本校宗旨:“中华民国之教育,根据三民主义,以充实人民生活、发展国民生计、扶植社会生存、延续民族生命为目的,务期民族独立、民权普遍、民生发展,以促进世界大同。”   
染房里(15)   
照壁后边,是碌碡碾实的操场,没有沙坑和秋千架。面对操场的四间大房,当中两间是会议室,东开间是校长室,西开间是教导室。会议室的外墙上,正对操场写着八个大字:“整尔仪容,惜尔年华”。一人高的花墙将四间房后的教学区一分为二,西为初小东为高小,后头是学生宿舍和灶房,灶房里大小锅台米缸面柜一应俱全。教室四周围着的是教职工宿舍,里边一桌一椅一床一火盆架,陈八卦说还要再配上一个点洋油的玻璃罩子捻灯。整个学校包进了金陵寺的一部分和五圣师庙的大部分,寺里庙里的老房子全作了修缮,里外的墙面子全用草泥搪过,再用白土水刷了,屋顶的马眼椽眼全用泥坯堵了,还一律吊上了芦席顶棚…… 
下州川的历史上第一次有了高等小学。原五圣师庙的村塾真正纳入新学体制,整整晚了辛亥革命十三年。 
校董会委任孙取仁为金陵寺高等小学校校长。孙校长召集里甲二长和乡贤老者们开会,商量聘任先生和招生事宜。有老者提议多聘用前清秀才、庠生,这些人闲散乡间者多,且在薪水上好说话;另一些老者则主张多聘新学人士,那些民国县立中学的、省城师范的、专校的、州城简易师范的毕业生,年轻又有新知,办学能出新气象。商量的结果是初等小学聘任的先生以前清秀才为主,课本沿用旧制的有《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千字文》、《论语》、《大学》、《中庸》,这些课是只教不考。此外按北洋政府教育部“新学课程纲要”设国语、算术、自然、图画、手工、音乐、体育、社会共八科,升学与否以这八科成绩说话。高等小学聘任先生以新学人士为主,课程设置也用省上颁布的民国统编新教材,计有:国文、算术、自然、历史、地理、音乐、体育、卫生、公民、工用技术、形象艺术共十一科。初小的入学新生要在原规模上略作扩大,而高小只招甲乙两班六十名学生。学费初小生每人每学期一斗小麦,高小生每人每学期两块银元五升蕃麦。 
五族长老们一致的决定是暂不招收女生,理由是:年岁不好。 
校董会还决定,腊月二十三之前聘妥先生,开年正月十六正式开学招生。 
转眼就到了腊月,取仁为聘先生走州城上洛南下潼关几进几出,都走的是裕源堂同人的线路,人托人,亲串亲,务必要聘到最好品行、最大学问的先生。 
在东秦岭的上下州川一带,腊月的穷汉比马快,几乎每一天都是人比猴急。五豆、腊八、二十三,离年只有七八天。白杨店是二五八日的集,打儿窝是三六九日的集,沙河子是一四七日的集。穷汉家要见天上集,卖槽头上喂了二年的猪,卖粜柜里有限的粮,卖半背笼窖里的红白萝卜,肉可以不割,鞭炮可以不响,给婆娘女子的花花布可以不扯,但总得买些香表敬祖宗,总得揭几张红纸贴春联,总得称几斤青盐灌二斤豆油买一把粉条捎几对漆蜡外带两个灯笼罩子还总得请一尊灶爷。财东家也要隔天上集,割肉灌酒买宫灯扯洋布买起火带炮地老鼠,男人要毡帽棉窝窝,媳妇要丝帕松紧带洋袜子,姑娘要头绳围脖耳掐子…… 
初五的五豆节是进入腊月的第一个时节。大清早老三就将黄豆绿豆浆大豆红小豆财豇豆泡到二号瓦盆里,中午时分又将五豆和大米下到大环锅里生火熬煮。海鱼儿刚刚拉动风箱,腊娥就叫十四岁的女儿狗欠欠来借火,海鱼儿将一块树根烧成的火炭儿包在茅草里递给她。狗欠欠双手攥着茅草包,掉了帮的破布鞋乒乒啪啪一阵响,人就不见了,一道青烟窜巷子跑。海鱼儿的五豆锅还没烧开,狗欠欠又来了,这回是借盐,海鱼儿就有些不耐烦,说:“借火哩借盐哩,把你妈的逼借给人就啥都有了。”狗欠欠哭着跑回去了,老三手心里捧着一勺盐追出去老远,反被这死女子给吐了一口唾沫。老三不跟这女子计较,他惦念着腊娥母女春秋两忙帮活的好处,但他给海鱼儿说:“那么难听的话你也骂得出口。”海鱼儿倔倔地拉着风箱,撅着嘴说:“我说的也是实话。” 
过了五豆节又是腊八节,孙老者身子不适,斜靠炕头。一老碗的腊八粥放在炕沿的背墙子上,约略拱起的粥堆上凝了一层透明的饭皮,里边的红白萝卜豆腐丁隐约可见。但他不想吃。他手里颠来倒去数着一把铜锅子,心里算计着不得不置办的年货。 
陈八卦来了,给他送来半个尻把子,说这是油坊里自家槽上出的猪,油渣喂的,熬萝卜做方块肉都是最好。孙老者软软地呼吸着,间或发出一声苍老的咳嗽。陈八卦反手在他额头试了,给海鱼儿交代:“熬一碗五花汤,调上黑糖,早晚喝上。”又给老三交代:“该置办的早早置办,我知道你家里年年都要买十几担劈柴,到集把子了一次就买够,年跟前一落雪山里柴就下不来了,年年都说柴是财,也没见你家发过多少财。” 
腊月天里,老三最怕的是上碾磨。米要碾麦要磨,可村里的几台公碾磨你就是争不上。一家接一家,各家的牛暗眼挺杆子笸篮筛子绕碾盘磨道排了老长的队。大嫂十八娃帮老三罗过几次面,但都是腊娥替她看管娃娃,老三说这样以工换工划不来,不如大嫂你就安心在小房屋里看娃,娃磕睡了你搭火把麦仁煮上。麦仁面是他们“交九”后的家常饭。 
然后是淘萝卜、切萝卜,这活十八娃在炕上就能做。可做豆腐是硬体力活:泡黄豆,磨豆瓣子,打浆,上扭子,烧锅,用酸菜汤淀豆腐脑,上箱,压板……用上女人的,只有灶膛里烧火。   
染房里(16)   
忙忙迫迫就到了腊月二十三。要送灶爷上天开会了,人们敬畏这位玉皇大帝封下的“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前一天就给他备了白马、烙了干粮,白马是一只白公鸡,干粮是秤砣大的糖馍,让灶爷嘴甜着、黏着,以免他在玉皇大帝面前胡说。二十三日的大清早,家家户户扫七灰,屋里的家具都抬出来,楼上梁上的烟灰尘土都要仔细清扫,完了要用白土水齐齐搪过。傍晚时分,月亮上来之前,给灶爷献上最后的贡品,再上一道送行香,然后揭下供在锅灶上方的灶爷灶婆画像,送到十字路口跪烧,一边要在口中念念着“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然而孙家今年的灶爷送得并不吉祥,先是海鱼儿没借来白公鸡,这让真诚做事的镢头老三不大高兴;再是两人为了灶爷灶婆的姓名发生了争执,老三说灶爷叫张奎灶婆叫月娥,海鱼儿说灶爷叫张单灶婆叫丁香,他还以灶王的口气念了一段顺口溜自嘲:“我的姓名叫老张,娶个媳妇叫丁香。活在凡间受冤枉,没有庙宇和庵堂。三块砖板是家乡,猫屎拉在我身上,蛛网结在我脸上,烟熏火燎看锅上。一年四季喝清汤,腊月才换新衣裳,公鸡当马上天堂,哄了玉帝哄百姓,张单不如穷和尚……”要不是老三在海鱼儿当腔子上捅了一拳,还不知道他念出什么难听话来,反正今年的祭灶是盘翻盏打,两个单身男人闹得好生不快。 
老四穿了一身灰皮军装,腰扎宽皮带,肩挎盒子枪,在城门口耍着他的威武。老二取仁成了孙校长,又是聘先生又是跑课本又是算账又是记工,整夜都是算盘珠子响。孙老者喝了两天五花汤,自觉身上轻省了,就拄着他的水火棍在村巷里挨家拉名单,年节里值班巡夜一家家要排下来,防盗防火是不敢马虎的。过年的一应准备全赖老三和海鱼儿,十八娃有娃娃缠着,下炕的时候少。有时候高卷也来,白顶子帽根子也来,但各家都有各家的忙,帮你换个手也不顶啥事。腊月二十五开始和面起面泡粉条子擦萝卜丝子切豆腐块子拌好蒸包子馍的馅子,还要煮好红小豆以备蒸豆汗包子。二十六整整蒸一天的馍,菜包子,豆包子,小花馍,大献吉,孙老者特意叮咛要给孙子金虎蒸几只兔娃子鱼娃子狗娃子…… 
可是,两锅笆子的蒸馍刚凉到大笸篮里,孙老者的外甥唐靖儿肩搭一杆长烟袋就来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了两个馍按到嘴上就吞。海鱼儿眼睛一瞪,拿烧火棍在灶门子上啪啪乱打,老三说好兄弟哩你慢些吃别噎住了。在白案上忙活的高卷叉着面手用胳膊肘子顶着唐靖儿往外推,说你舅炕上有一包点心快去吃去。唐靖儿果然快步而去,进得孙老者卧室,见取仁正和老舅说话,就贼眉鼠眼朝炕上乱瞅。取仁说:“唉呀老表来啦!知道你舅有病还有心来看望啊?叫我看你给你舅拿的啥礼物?”唐靖儿一只手背在身后,取仁扯过胳膊一看,说:“两个馍么,有啥不好意思的,哎哟还咬了一口哩!” 
孙老者的脸色慢慢沉下来,用沙哑的声音问外甥:“年货办好啦?你一年到头跑着挣罗哩,总该有些积蓄吧!” 
唐靖儿的撵襟子袄用红薯蔓子勒着,肩头肘头都露着破棉絮,他白眼仁儿朝上翻着,鼻孔吸溜着里边的“白虫”一出一进。取仁问:“你把馍蒸好啦?”唐靖儿说:“我就是来取馍的。外甥混背了,年关过不去,来求老舅帮衬一把。”取仁说:“我听说你在打儿窝集上押宝,一注就是十块银元么?”唐靖儿眼窝朝上翻着,死死锁住嘴不言语,几次伸手捏一捏肩上的长杆旱烟锅。 
孙老者抬高声音说:“好娃哩,你不敢这样子混啊!挣罗是多好的手艺,发不了家可也不至于当叫花子啊!你莫看州川里的逛山,哪一个有了好落脚?” 
唐靖儿扭脖子吊脸说:“舅,你不说这!我今日来是求你写几个字的。” 
孙老者没好气地说:“你讲。” 
唐靖儿就变戏法似地从撵襟子袄里掏出一个白木牌牌,说:“给我妈写个牌位。” 
取仁问他:“你妈连牌位都没有,你一年到头也不烧香?” 
唐靖儿一听就抽了鼻子,手拿长杆旱烟锅往空中一抡,恶声说:“有是有啊,叫唐站儿劈了生了火啦!一张朽木板板子,生火也不起焰噢。” 
孙老者就气哼哼地挣扎着起来,一边提笔润墨一边说:“两个不肖之子,家能不败嘛!”他手臂颤抖着,在白木牌牌上正楷书写了“母亲大人神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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