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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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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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猫沟一袋烟,七十里会峪脚不干!”再难的山路鸟道,再多的溪涧沟河,唯有麻鞋缠子裹脚可以对付,除此而外布鞋皮鞋木鞋铁鞋统统不管用。所谓缠子就是裹腿布,勒紧小腿长途跋涉不肿脚,腿肚子上不出“蚯蚓蔓子”。因此关中道里的人一见贩挑队过来就说:“看人别看腿,看腿商州鬼。”受辱也罢,挨骂也罢,贩挑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沿途顺便捎些小杂货走州过县就赚钱,南盐北醋西辣子,河南人爱吃豆芽子。 
他们行走在老河口的官路上,攀登在东秦岭的山阴道里。贩挑们闪着软溜溜的扁担,统一着扁担的方向和姿势,合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桑木扁担两头翘, 
宁挑担子不坐轿。 
谁家女子脸儿白, 
随我回到乱石窖。 
乱石窖里石头多, 
砌个圈儿来做窝。 
窝里下了两颗蛋, 
孵出一对庄稼汉。 
庄稼汉、怕婆娘, 
一根扁担走南阳。 
南阳有个寺坡子, 
住了一窝姑姑子。 
…… 
却说老贩挑护送着女儿十八娃继续在草庙沟里行走。出了槲叶林是苇子岔,女儿还说想尿尿。爹望一眼这沟道儿两边密密麻麻的苇子,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就依旧说:“到庙上了着。”女儿十八岁了,为父的也六十有二。多亏一辈子打贩挑,练就一副好腿脚,乱石窖一路下来,挑着担儿,又过坎涉涧的,还得搀扶着女儿。女儿虽有六个月的身孕,却腰身不笨腿脚不肿,只是路走长了气喘。女儿拄着竹杖,肩上背了娘的蓝花包袱,包袱里有一件娘给的八幅子罗裙,罗裙里裹着一对老派的蒜苔形银手镯。银手镯是成婚的时候夫家给取的,八幅子罗裙隐藏着娘给一个人的承诺。这罗裙虽说放置得久了,可娘说黑来上了炕穿着舒坦。州川人没有睡觉穿裤衩子的习惯。 
为父的还挑着他的桑木扁担,只是没有分量。一斗黄豆装在麻布袋里,他把它拴在扁担中间,然后一只肘子压了扁担前半部,后半截就高高地翘着,黄豆布袋就多一半搁在他的后肩上。是娘执意要给十八娃拿上这黄豆的,她说这黄豆做成钱钱饭补胎顶好。 
此前,夫家派了兜夫来抬,被老贩挑打发回去了,说是让怀孕的女儿坐兜子他不放心。所谓的兜子,就是两根竹竿中间绑了一个布兜子,布兜子下拴一块踏板子,被抬的人坐在上边,说软不软说硬不硬闪闪晃晃,看着堂皇坐着趔趄。再说老贩挑也不放心那两个冒失鬼:一个是扛活的海鱼儿,一个是名叫镢头的小叔子老三。 
这州川里的老亲家,正是方圆有名的孙老者。孙老者叫孙法海,光绪年间在县衙里执过水火棍,识得几条大清律,有点小脾气做事却还公正。民国初地方行政沿用晚清旧制,官吏、衙役依袭陈规。地处东秦岭的商县仍然作为直隶州之所在,行政机构设了三班八房。三班是快班、壮班、皂班。快、壮二班专司缉盗剿匪传唤诉讼,皂班主管牢狱。各班设正、副、代、小四个班头,分别按里甲划片兼收田赋催办承差各有一份额外收入。班头俗称贯爷,通常人叫大贯爷、二贯爷、三贯爷、四贯爷。每个贯爷管八十名专职差役,另有百十人的临时伙计供随时差遣。八房即户房、工房、柬房、南北刑房、兵房、礼房、官吏房及仓房,每房工事十一人,月薪俸八块银元。每房有房头三人,人称大案爷、二案爷、三案爷,每位案爷手下有无薪俸的雇员和学徒八十人。全县十六里,户房收八个里的田赋,其余房各收一里田赋,田赋是肥差,户房不能独吞。三班贯爷从田赋上拿的只是“催收”钱,而八房案爷才是田赋的专管者。八房案爷工役的薪水,每逢年节由案爷将各项陋规收入列单集中分配。 
民国初建,延聘晚清旧人,孙法海被聘为快班大贯爷,水火棍只偶尔用来杖责种烟贩毒之人。出门办案则执佩腰刀,肩挎一只布袋,布袋里装二升麸皮,麸皮里埋着铁绳,铁绳埋在麸皮里一是不锈二是不响。那时候逮住人犯,就一条铁绳拴了脖子由差役牵着,这一是防逃二是示众。民国初年兵乱政浊,八年里平均一个县知事坐官九个半月。因看不惯官府腐恶,又不忍残害乡里,孙法海就辞职归田。归田了却不种田,他被推为下州川里长,前清时叫里正,民国了叫里长。又因不堪匪患罢里回乡,却被推为甲脚,民国初期的基层政权承袭晚清设里甲制度,里长甲脚管理着黎民百姓。再后来,不知是牛年马月,县知事改叫县长,里长改叫保长,甲脚改叫乡约。孙法海在乡里行走办事,给人合辙解疙瘩,正直公道,在州川颇有名望,不到五十岁就被人称作孙老者。他的信条是见姻缘说合,见冤家说散。他靠执水火棍的俸禄和当大贯爷的积蓄,置有一面坡地几亩水田,圈里养有两头黄牛一头母猪,在场房边又开了一间染坊,小日子虽不宽裕,却也荒春上不借粮红白大事不背债。孙老者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火镰、二儿子锛子、三儿子镢头、四儿子擀杖。四个儿子就像家织机上的老粗布,疙疙瘩瘩不平整却还结实好用。孙老者再说也是住过衙门的,“反正”后又成民国人士,他幼年读过私塾,知孔孟,通文墨,所以内心深处有对儿子们的另一番寄意,他给四个儿子取的官号依次就叫:承礼、取仁、兴让、文谦。   
草庙沟(4)   
十八娃嫁的是老大承礼,可承礼的大名始终没有叫响,六尺高的汉子了人们还是火镰火镰地叫。十八娃听不惯人们喊丈夫火镰,为此还跟人红过脸。这样孙老者就跟村里人打招呼说,娃有了媳妇今后不准再叫小名儿了,还请人给刻了一方印章:承礼。承礼一副好脾气,父亲多在外少在里,他就掌着这个家。要紧的是这座染坊,他的主要精力是经营染布的生意。 
老二就是取仁,小名锛子。锛子在私塾上到十二岁,被父亲送到洛南县景村镇,去给山西运城程掌柜的“裕源堂”熬相公。所谓熬相公就是当学徒,三年以里学徒也只是个名分,实际上是店里的勤杂工、老板的仆人。早起开门、扫地、挂幌子,晚上睡觉支凳子、睡铺柜。三年熬满,成了正式店员叫把式,吃穿去过就有了三十块银元的年薪。能独当一面处理业务了姓张叫张师、姓李叫李师,而一般的“师”都是秤杆子耍出来的,收货发货老秤新秤搞得你客户眼花缭乱,什么货是死价活秤,什么货是死秤活价,耍滑了也就成“师”了。这家商号主营药材,兼做皮毛,暗中走贩私盐。老二一到店里就叫着“取仁”的大号,“锛子”的小名就被人忘掉了。取仁脑筋灵光,冬天了他给掌柜的被窝里早早放了暖壶,夏天了他早早在掌柜的卧室里点了艾绳,又开了撑窗往外赶蚊子,地上还洒了薄荷水。早晨,总是他先拎走掌柜的尿壶,晚上过账,又总是他一遍遍地给掌柜的添茶续水……三年之后,程掌柜教四个相公娃打算盘,又是取仁最先通过了“九归壳廊子”。为了训练珠算的准确和速度,过一些时日程掌柜就把四个相公娃招在一起“斗盘子”,或是“四马投夜”,或是“五鬼闹街”,每次都是取仁得第一。其他相公还在背着口诀练习“一女进三宫”、“二小抬香桌”,取仁却进到更为复杂的“七郎打擂”、“八仙请寿”等算法上去。到了十六岁,取仁就能双手同时拨打两张算盘子,报账的舌头没有他盘子上的指头快,以至于后来“斗盘子”,取仁敢向程掌柜挑战。程掌柜何许人也?他盘子上的功夫在景村一条街上无人能敌,他左手打着“凤凰门前一树杏”,右手打着“三人哭活紫荆树”,口里念的却是“李三娘担水”,每逢二月初八算盘会,程掌柜同时与三人对阵打擂,常常是观者如堵热闹得跟唱大戏一样。到了十七岁上,取仁开始学中药、认皮毛,每临早晚,他都到药库闻着浓浓的药香,面对千种百样的药材,背诵“麻黄桂枝解表药,薄荷牛蒡主辛凉,三黄芦根能泻火,附子肉桂祛寒逆……”二十岁上,程掌柜教他读老书,给他讲诸子百家,又讲解历史朝代,哪一朝谁坐了多少年,从周秦汉唐直到宣统都要他背诵。二十二岁,程掌柜教他学书法,送他一册赵孟书《唐狄梁公碑》,让他每日临帖习字,又给他讲这碑文的作者范仲淹是“宋朝散大夫行尚书吏部员外郎知润州军事上骑都尉赐紫金鱼袋”,而书写这碑文的是“集贤直学士朝列大夫行江浙等处儒学提举赵孟”。 
因为处事机灵、记性好,取仁不但字临得似模似样,还把字帖上的文章背得滚瓜烂熟,且在与客户言及生意萧条时,还时不时地用上几句:“天地闭,孰将辟焉?日月蚀,孰将廓焉?大厦仆,孰将起焉?神器坠,孰将举焉……”就一时深得程掌柜的器重,派他去收款,派他去进货,派他去扎账等等,他一时被人称为二掌柜的。逢着夏夜月高风清,程掌柜过目了账房递上的簿子,竹躺椅上一靠,品着自家配制的凉茶,吹一曲洞箫,或是哀怨悱恻的《孔子哭颜回》,或是清丽妙曼的《小霓裳》,取仁就陶醉在人生最甜美的时刻。程掌柜要教他也学上一曲半律,他摸索了许久,终觉十个指头做不了这活,就说我脑子里这条窍道不通。可程掌柜说,商人要传代,非得浸上儒气,否则一代兴盛一代败亡,终逃不脱暴富奸商不久长的宿命。只有一个独生女的程掌柜,已把取仁和裕源堂的前途合在一起考虑了。但取仁似乎对医药学术更有兴趣,他怀里长揣着一本自己手抄的《汤头歌》,时不时地默诵几则方剂。当然,依据裕源堂的商势,程掌柜嘱他多留意中药丸散。取仁牢记程掌柜一句话:“商人有商人的道德,你煤油里掺水,火柴盒里架桥,扯布尺子斜量,只能是奸商小贩,永远发不了大财。”入裕源堂十四年后,二十六岁的取仁出落成一位英俊文雅的儒商。 
镢头老三的大名叫兴让,是一个四肢发达脑子简单的角色。一面坡的旱地和州河边的水田,全靠他和海鱼儿耕作。给牛割草是他的事,给猪垫圈是他的事,跑贼背娃送干粮敬神上香出工役全是他的事。海鱼儿是只出力气不拿事,紧急关头他总是火镰哥火镰哥地扯嗓子直喊老大。 
可是火镰哥自娶了十八娃,似乎终日心事重重,他给海鱼儿说他老做噩梦,总觉着有人要谋他的命。染坊里收的石榴叶子石榴皮、橡碗子、乌叶子、景村捎回的黑矾,他做的成本账一塌糊涂,为此还挨了孙老者几顿责斥。镢头老三心善,看大哥愁眉不展的样子,几次给他说:“地里的事有我哩,嘴上吃的有我哩,大哥你只一心管好染坊,我们仨的大事还靠你染坊上哩!”他说的大事是婚姻。其实,擀杖老四还是个青皮后生,说是派他赶三六九日打儿窝的集,可他尻子后头总串系着州川里的几个闲人,孙老者说他苦汉不像苦汉逛山不像逛山。有一阵子,他竟对枪产生了兴趣,收集的弹壳炮筒子在窗台上摆了一行。   
草庙沟(5)   
娘死得早,坟上的树都一人高了。也有人张罗着给孙老者办个后,陈八卦甚至串说他去察看一位寡妇,但被老者笑拒了。他说还有三个儿子都光着棍儿,我年近六旬了也没那份儿心思。 
却说这十八娃跟着父亲在山沟里又走了一程,觉得小肚子隐隐作疼,就再一次给爹说她想尿尿。爹看草面庙近了,已望见树梢后边那高高的脊角,有心说再走几步就到了庙里,可他想起女儿她娘那年的事,心里又有些害怕。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可这有着身孕的女儿千万不敢有一点点闪失,不说自己老百年要有个靠头,就是孙老者那里也交代不了呀。原想着陈贵生霸占方圆上百里,山民给他纳粮,他也到处张贴“保境安民”的布告,这沟里一半年也还真没出过强盗奸窃,可今日这二十里草庙沟走下来,风吹草摇鸟叫树动弹,总叫人心里毛毛儿的。为父的就给女儿讲她妈那次回娘家遇的险: 
你外婆住在石瓮沟,从乱石窖上去翻过梁就到了。十来里路,你娘脚又大,多少年都是自己去自己回。这一次她说走呀走呀不走,走呀走呀不走,磨蹭到日头离山一竿子高了,才飘飘妖妖地上了路。这一年秋庄稼长疯了,坡头沟脑的路都给苫住了。看着你妈下了涧,我扛个锄上屋后坡里搂荞麦,眼见着日色暮了,沟畔里暗了,你妈才走到半梁上。我心里就发急,这两年野物成了精,豺狗子吃人,野猪吃人,连獾娃子也吃人,听人说鸡冠山上有九尺高的野人,从山墙的马眼窟窿里伸胳膊进去掏人家楼上的豆子,你说我不急?我提了锄把就去赶她。把她送过梁了我就放心了。石瓮沟是出歪人的地方,是商县城防司令老连长于广德的老窝子。我追你妈到半梁上,梢子林有一人深,我突然看见一丛簸箕条后头圪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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