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就问寺沟河修堰是咋组织的,工咋摊,料咋摊,钱咋摊,收益户要承当什么,多修的地是分呀还是卖呀,无劳户给算多少工折多少钱,无钱户是信贷呀还是募捐呀,等等。
马皮干又讨好地喊:“都把屁嘴闭上,叫孙老者说。”
外村来的望族老者多不言语,只低头吸着旱烟,他们各自盘算着自己村里族里承当的工料负担,个个都是一脸沉重。放二屁打岔子的都是本村的,都看自家被水毁了的田咋修呀,工料上是卖自家坡上的石头呀还是到西窑上担灰呀还是下到河里挖沙呀……
孙老者在众人议论的嗡嗡声中提高嗓门说:“按寺沟河的做法,得先设立堰工事务所。按咱这儿的工程量,事务所得设经理一人,副经理一人,会计二人,庶务二人,督工九人,共一十四个头。为了方便统工,小工十人一排,由督工一人统领,共九排,一次全劳上齐就是九十九人,再加上事务所各路经管就是百十号人马。”
外村的老者关心摊钱的事,孙老者就屈指算来:“钱分收入项、支出项、小工存计项。收入项有多修的河滩地的地股钱,优先股二十串文,普通股三十串文。再一个就是跑县上州上以至省上,争取上面拨款,谁有本事跑回来款给谁折劳代料,另外再付给公差车马费用。第三是从香田族地上抽捐,请大户富商劝善认捐。小工存计是受益户出的小工,日定大钱三百文,一百文算作口粮,其余二百文存事务所将来分地时入地股资金。”
有人关心工程质量,询问大堰构造,孙老者说:“这都是定数,不敢减工料的。土质堤芯要六尺高,六尺宽,底子翻倍是一丈二。外坡砌石缝隙灌浆,砌石基础深三尺,基础内打桩二层桩长十二尺。为了逼水护堤,大堰外坡每隔五丈修石摆一座,摆长三丈,斜入河道两丈四,全用大石头镶砌,外沿用排桩编篱。最重要的是堰上植柳,株距一尺五寸,这是百年大计,保栽保活,分户认养。”
有人说:“修大堰出公役,修官路官桥,历来都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公益之事,积德行善的,大的公道主正就行了,滤得太细了邻里间反倒生分。”
有人反驳说:“话不能这么说,你理走端,脸拉下,账算细,走到天尽头有你说的没他说的。百姓百姓百人百性,抹不开面子的最后都翻了脸。比方那些没钱又没力的,一些孤老、寡妇,你就得把方子想到前头,以免劳壮的出款的到时候抽嘴撅尻子。”
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人们都噤了声。谁和困难户搭搅在一起谁就要吃亏。唐文诗作为教书先生,作为公益事业的关心者,他也在旁倾听着。这之前,他曾帮孙老者计算过工程量。他在人们的沉默中站起来,把板柜上的桐油灯朝亮里拨一拨,幽幽细细地说:“我到大荆镇考察高等小学时,见到那里有一种帮危救困的互助组织叫纳钱会。急需用钱的人称为会首,出面请亲邻友好资助,一个人出一份资金,十元或二十元,也有出土漆土布或能变现钱的土产山货的。一人叫一根串子,两人合份儿叫棚串子,串子之外每人再出若干小钱以作过会之用。要过会了会首用酒菜招待大家,每年三四次,谁急着用钱谁做会首,轮流坐庄,以解不时之需。”
这一席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有人说北乡里有硬帮会,大面河有花红会,狗娃渠有孝义会,名称不同,条例各异,但都是帮穷人渡难关的。咱们修大堰造河滩地,不能给可怜人雪上加霜。当即各村长老就都说回去了先把纳钱会搞起来,修大堰的事就好办了。
陈八卦也在一旁静听着。面前的蒸馍蘸蒜原样放着,他的心思全在五圣师庙筹建高等小学的事情上盘算,听到孙老者的大户认捐一说,就心想他这油坊里的银子是出定了,而且五圣师庙的香钱也得给南华子一句话:广种福田事,万念一善了。
陈八卦正思忖着,牛闲蛋和马皮干却争吵起来。牛闲蛋说上工要敲锣,马皮干说敲锣是跑贼的信号,应该是上工先打钟,钟是神号,神一发令事情就能成。牛闲蛋就不服,要孙老者说话。孙老者就说:“多少年来,州河沿子上的人,一听锣响就是有贼事了,尽管有紧锣上山慢锣回村之规,但咱修大堰毕竟是办善事哩,咱还是用钟好。钟架子就搭在州河沿子上,他闲蛋叔,你去把金陵寺的当家和尚范长庚———噢,如今叫释悟真法师的求一下,借用他寺上的钟,还得选一个尽职责的敲钟人。”马皮干就问:“尿尿敲钟不?吃烟敲钟不?”
染房里(4)
孙老者正经作答:“咱实行五火六烟制度。除上下工各敲钟一次外,一天干活中连三顿饭共歇息五次,之外吸烟六次,都以钟声为限。违限者罚工,轻重公议。”
转眼就到了霜降。红薯挖了,柿子夹了,酸菜压了,就剩下种麦了。怎奈一场秋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大堰上的活也是三日开工两日停的。孙家的活自承礼亡后,染坊上就歇了业,孙老者只说等老二从景村回来了重新开张,可是说七月回来不见人,八月回来还不见人。一家人看得眼睛都滴血哩,陈八卦总说是和程掌柜家的女儿夹缠不清,到底是啥事嘛?是拿人钱了?是沾人身了?孙老者不免心下慌慌,如今这年岁瞎,千万不敢再有个啥事情。
十八娃是身子越来越笨了,情绪也越来越不稳,一到晚上就哭,哭了丈夫哭老爹,哭了老爹要她妈。然后就哼哼泣泣地唱,全是花鼓子的悲伤调,《石榴娃烧火》啦,《回河南》啦,《梁兄访友》啦,不折腾到子时不得安宁。孙老者安排高卷时刻照看,高卷就不敢马虎,黑来相跟着睡,上后茅房都要陪着。
镢头老三也是脾气越来越躁。海鱼儿被派出去寻找老四,上一趟南山不见人,上一趟南山不见人,三天两头往外跑,回来了也不往锅上来,连阴雨下得没了干柴禾,湿蕃麦杆一煨一股子黑烟,弄得整个场院子都狼烟雾罩。只说染坊上歇了业嫂子可以到锅台上来帮忙了,可高卷头上的公鸡毛一炸,说女人生娃是过奈何桥哩,青皮子后生你不知道有多怕怕,大男人务锅灶还不是一只胳膊的事。镢头老三也真正是镢头,他忙完了锅灶就看天,只操心种麦子的事。就问海鱼儿,海鱼儿说急啥哩,种麦是霜降前十天不早后十天不晚,等天上开了再说。而孙老者却见天天催,说要吃馍,泥里和,硬要稀泥咕咚,不要落了人后。他的思想里,天上开了,大堰上活也开了,要不到时候人家都上了堰,咱却在地里黏着,让牛闲蛋马皮干砸洋炮儿就没意思了。
其实,满苦胆湾的人都在心里担着一个沉:这十八娃月子一坐满,是走呀?还是守呀?按州川里的乡俗,守着的寡妇立牌坊,走了的寡妇烂箩筐,她十八娃能从这苦胆湾里走出去吗?唾沫星子都把她淹死了,人家孙老者又是那么有名望的人,眼见着屋里锅上又缺女人,是鸡是狗都不忍心走的。于是又有人猜测,孙老者那么急心让老二取仁回来,是不是叫跟十八娃熟亲呀?四个儿子殁了一个还有三个,随便哪一个和嫂子熟了亲这日子都能过,大贯爷的底子厚哩!但猜测归猜测,惶归惶,孙老者操心的却不是这些家务琐碎。他操心大堰上的工程可否顺当,操心五圣师庙上办高等小学是不是要把金陵寺的庙产也划一部分过来。因了范长庚和陈八卦之间的疙疙瘩瘩,这如今叫了释悟真的大法师是否乐意合作,虽说释家也主张公益教化,可是否愿意附了你陈八卦的风头就很难说了。当然也有人出了主意,说让牛闲蛋马皮干去和范长庚磨牙去,说成了算他二人办学有功,就准许他们子弟入学就读,说不成了还是州川的老规矩,得满二十年。孙老者心想,规矩归规矩,但依规矩捏拿人总觉着良心上不平整。
黑夜是一锅墨,再明白的家儿到了黑夜也给搅和匀了。你夫妻和美也罢,你父子翻脸也罢,你富得流油也罢,你穷得揭不开锅也罢,到了黑夜里,只要不躲土匪不跑贼,满苦胆湾的人都悄没声息地上炕入睡。西塬上人爱打花鼓子,哪怕砌个锅灶修座茅厕都要唱一尺子,可苦胆湾的人,在这个秋夜,这个雨夜,这个任谁都可以夹个虼蚤当马骑的瞎瞎年岁里,听惯了一个女人的悲哭和呻吟。女人一哭,满村里该哭的不哭了,该笑的不笑了,打骂娃娃的也住了手,一声声叹息跌落在农家院儿的泥地上。有谁能比十八娃更命苦呢?
可是今晚上,她没哭,也没唱。她和高卷嫂平平常常地说着做女人的妙处和苦处,说着十月怀胎的惊喜与烦恼。十八娃一会儿要吃辣萝卜,一会儿要吃涩柿子,高卷嫂就奔出奔进又是上棚哩又是挖窑哩,惹得十八娃也觉得自己好笑,就由不得抱住老嫂子满脸上亲。
老嫂子就逗他说:“其实,怀娃女人最难受的时候,唱倒比哭来得痛快。”
十八娃就说:“你怀雨生的时候,也唱得出来?”
高卷把满头的乱发朝顶上拢一拢说:“咋不唱哩。你哥唱了一辈子臭臭花鼓子,听也听会了。你不知道哟,任你恶心呕吐,任你心慌腿麻,任你骂男人多么不是人,罪还得自己受哟,不如把苦水水唱出来舒坦。”
十八娃问:“那你都唱的啥呀?”
高卷嫂说:“想起啥唱啥,看着他不顺眼就唱他是尿床王恶心他,可唱着唱着就唱到怀孕女人的苦处。唉,不唱不由人,比方那一曲儿《十月怀胎》———”
十八娃急切地说:“我外婆也唱过这,你唱唱看跟南路的调子一样不一样?”
高卷就唱了,是柔小的鼻音,声韵弯弯儿地转着,直在十八娃心上缠绕。唱到四月,她忍不住就随她和上了那苦情忧喜的调门儿:
怀胎五月五,
实实怀的苦。
青桃毛果果,
吃了二升多。
怀胎六月八,
娘娘庙里把香插,
两丈绫子神前挂,
染房里(5)
保我拾个娃子娃。
怀胎七月半,
把儿前程算,
不要当粮子,
不要吃鸦片。
怀胎八月八,
气喘腿又麻,
悔不该那一时,
骑了快活马。
怀胎九月九,
腰粗奶子抖,
儿在娘肚颠倒走,
乌啦啦啦翻跟头。
……
一个噗叽噗叽的脚步声在村巷里响过。雨不下了,天上褪开,月亮是一个扁圆的软蛋。孙老者在巡夜,老铜锣背在肩上,锣槌挑着锣系儿。冷夜微风,他用弓曲的脊背把棉袍子顶起来护着后脖项。谁家的婆爷刚霜降就烧炕,炕洞里飘出的冷烟甜甜地好闻。间或有一声咳嗽,谁家的汉子尿尿就像山洪滔滔,孙老者一阵心喜,这样的后生劳力壮啊!天空变得青青白白,月亮真正是穷人的天灯,看得见场边的粪堆上有了毛毛的白,看得见檐下的柿饼串儿正粉粉地折出糖晶。他仰看大椿树上的葫芦豹沉如鼎钟,忽然飞来一片鸟毛,轻轻地滑过孙老者的鼻尖,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声喷嚏,谁家的狗子就嫩声嫩气地叫了起来,他心想这小狗活该是第一次看门,连他这老老的甲脚声也听不出来呢!正在心里甜着,又听见谁家的媳妇打娃,嫩屁股铮儿铮儿地响着,声音好狠。
走到村巷尽头,见一枝树杈上挂了两颗葫芦。大月亮明光光地照着,孙老者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谁家的葫芦摘得太嫩了,秋夜里无声地缩下一个坑儿。
一时间,对这个村子的万千情感一齐聚上心头,以高卷的儿子雨生为首的几个后生不安分做庄稼,总和南北二山的逛山们勾勾扯扯,几家的大人也不止一次地向他诉说担心,他也寻着机会就给这些娃们说做庄稼学手艺是人生的正经主意。此外,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世道乱了,人心烂了,武昌革命那会儿,“江湖”反正,你欢呼哩我庆贺哩,把大清的规矩破坏了,簇起个北洋政府。没几天,北洋的规矩也破坏了,你称王哩我称霸哩,逛山遍地土匪横行,老百姓就今儿跑贼哩明儿躲匪哩。唉,不敢细想啊!孙老者一时腿脚沉重,由不得又仰头看天。天上星星出得明明朗朗,北斗七星各有秩序。秩序,秩序,社会乱了,人心烂了,得重排人心的秩序啊!他又想到高等小学的事,办高等小学或许不难,难的是先生不好请,能不能叫老二取仁求一下程掌柜的?可是这个取仁,人不回来,音信也无,孙老者的心下,一时生出隐隐的不安……
果然,怕鬼处有鬼,老二孙取仁在洛南县坐庭子了。消息是粉坊里的六娃带回来的。六娃到裕源堂熬相公还是老二取仁引过去的。说是一天夜里,铺子里突然来了一帮子拿刀拿棍的人,言称是县警察所得到举报,说裕源堂有枪!说着就翻箱倒柜,抢拿钱物,取仁就带领诸相公护店。警察所的人就动了武,两个相公被打伤,六娃连夜逃跑。取仁被绑走,程掌柜的女儿程珍珠连夜坐轿回山西运城向父亲报告……
为了搭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