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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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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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 18(6)   
蓓蓓继续流着泪,“你不知道。我现在很担心很担心,有一种预感,总觉得会出什么事情。瑞平,我们这两天就不要再见面了,不过刚才我就是做不到。” 
瑞平说:“我也想过要这样的。不过我也没有做到。”他没有话好说了,只是偷偷看着蓓蓓的脸色,希望她不要发怒。放下水壶,蓓蓓两只大大的眼睛紧紧盯着瑞平看:“瑞平,你对你妈说话的那个晚上,我简直不认识了你,你一向是那么温和,那么待人好的,你一点也没有对人的恶意,我不相信你是在对你的妈妈说话。后来,我才一点点了解了你,你是在用一种革命的样子说话。所以那不是你。” 
瑞平就表白:“那就是我,就是我。我应该招人恨。首先我的父母在地底下就要恨我。我自己也在恨我自己。我是那么傻啊。” 
汪蓓蓓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个人,就是太认真,做什么事情全部像是在课堂中回答问题一样。以后记住,认真也会憨的。你对你妈,就是太认真了。现在没有必要这样认真了。” 
陈瑞平看她笑了,自己也笑了。他们两个人就渐渐将脸贴近了。 
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咳嗽了一声。两个人很吃了一惊,这就是公园那个收票的男人。他穿一件蓝格子的土布衣服,胸口上有一个很大的毛主席像章。脸上黑黑的,手臂上套了一只红色的袖章。原来他一直跟着他们,并且他容忍了他们刚才的亲热。他咳嗽了之后就将眼光看着天上,似乎在看银杏树的顶端有什么鸟在叫。 
他用道地的浦东话说:“年纪这样小香面孔勿好的。”随后就往回走了。 
两个人于是也尾随着他走了,走出了他的公园。那个卖票的女人正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们看。 
这才注意到门口不远有一张告示,上面写着: 
最高指示 
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最近,本兵团了解到不少流氓阿飞利用浦东公园地处偏僻地段,游园的革命群众较少,以为有机可趁。在公园内进行种种流氓活动。还有不少未成年的中学生在园内非法恋爱。是可忍熟不可忍! 
本兵团特此警告,革命群众今后发现上述情况,一律扭送到本兵团团部处理。本兵团也要加强巡逻,严厉打击一切流氓阿飞。 
上体司搏斗兵团黄浦分团 
一九六七年八月三十日 
陈瑞平一眼就看出了“熟不可忍”应该是“孰不可忍”,再看一眼就有了后怕,背后就冒出了汗。这个“搏斗兵团”的厉害他是知道的。这个看门的男人显然是善意的提醒。不知道是因为他们脸上的忧郁还是他们的年轻和清纯使那位看门人心软了?还是因为看门人身边有一个乡下女人在卖票?上海乡下女人心是很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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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平平安安离开了公园。 
然而,瑞平的心并不再平安。以前他看到搏斗兵团的告示从来没有害怕过,现在他要问自己了:“我们还是正派人吗?” 
回家。他们洗澡,吃饭。然后又是残酷地空闲了起来。他们又用蛋糕盒子和月份牌进行了交流。利用夜幕的掩护,他们又出门了。这回他们要到苏州河边去碰碰运气。 
他们的运气依然不好。不仅是苏州河像乌贼汁水一样墨黑的河水中有一种如坏了的鸡蛋一样让人窒息的气味。他们走进的是一个不设门的小码头。卷扬机闲散在一边,又有高高的沙子堆可以掩护。此刻正好没有什么驳船靠岸,工人已经下班。 
两个人正要一先一后坐下的时候,不料背后有人说话:“给我五分钱。”这是一个小孩,一个几乎没有穿衣服的小孩,他大约十岁,浑身粘满了灰尘。他走近了,能闻到一股很久没有洗澡的隔宿腐败气息。小孩完全像是一个精灵,他说的不是上海口音,不知道他是怎样到上海了的,不知道这个小孩今后会是怎样。也不知道他是怎样逃过了警察和治安队员的。在黑暗中,他伸出一只手来,手臂上满是沙子。汪蓓蓓从裤袋中拿出一个五分硬币,想了一想,又拿出一个,她将钱放在堤岸上。两个人又走了出来。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走着。这个接近裸体的小孩就跟在他们的背后,手中紧紧捏着两枚硬币,赤裸的脚走得飞快。汪蓓蓓于是很后悔给他钱。他们像逃一样在福建路乘上了一四路。小孩很心疼钱,没有上车。突然是一片喧哗,可能小孩拿走了正在乘风凉的人的什么东西,满街的喊打声。小孩黑黑的身影在暗淡的灯光下逃遁。 
当一四路到东新桥的时候,他们对看了一眼。知道整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余下的只有回家。上海当年商店已经在五点关门了,每条路上除了革命的人们,很少有人在走路。只有很多的耐不住热的人们,将自己的长椅、帆布床、门板、放在外面乘凉。没有麻将,打扑克也被禁止。于是他们用传递种种小道消息歌颂文化大革命。先后穿行在这样的人群中间的陈和罗显然非常的紧张,他们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还时时怕有同学认出他们来。他们在人群中是很孤寂的两个。 
黑黑的夜色。陈瑞平被一个恶梦惊醒。其实不是什么恶梦,只是他再次梦见了他的父母。他已经忘记了梦是怎样叙述的,这是怎样一个征兆他也不知道。他觉得这是一个恶梦是因为他不敢梦见他们。最后是父母的手中牵着一个黑黑的小孩,这小孩可能是当年的他,也可能是今天他们遇到的那个混身散发着腐败气味的赃孩子。他惊讶孩子怎么这样频繁出现,他没有探究出什么来,只感到自己身上已经有着那种腐败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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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着天花板,没有看见对过的灯光。不知道汪蓓蓓睡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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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他们去了黄渡。 
大清早,汪蓓蓓就在蛋糕盒子上写下“今天我要到黄渡去和外婆告别”。陈瑞平犹豫了一下,就写上了“我也去”。他跟着蓓蓓上了一辆车又换一辆车,一连换了三辆车,完全像是当年地下党在接头,才上了郊区线。 
黄渡还是那个黄渡。还是那样陈旧、破落。从车站往千秋桥一路走去,这一段路没有人注意他们。陈瑞平就告诉汪蓓蓓早上的事情,只是没有将谢大姐的话说出来。和陈瑞平非凡欣赏李庄的智谋不同,汪蓓蓓关心的是赤裸着被送上车的董晴文,说是这对一个女人是太残酷了。不知道她以后怎样做人,又说,男人的事要拿女人出什么气?后来又很关心李庄四岁的女儿,说最苦的其实是小孩。 
又到了千秋桥,桥前后没有什么人,也没有见到什么船,只有那幢有着伸出的屋檐的房子还在。蓓蓓和瑞平不约而同注视着密密屋顶中的这一个屋顶。在这个屋顶下,有过往事。蓓蓓说小娘舅会来接的,他们就在这里等着。 
又到了千秋桥,桥前后没有什么人,只有那幢有着伸出的屋檐的房子依然在那里。蓓蓓和瑞平不约而同注视着密密屋顶中的这一个屋顶。在这个屋顶下,有过往事。 
一只小小的水泥船悠悠地过到河埠头,接了他们两个。小娘舅是一个30多岁的人,正是农忙,脸上黧黑中透着红,他敞开了破旧的土织布中山装,赤裸的胸脯上,肌肉在随着摇橹的手势起伏。橹在水中走着“之”字,船头不时擦着芦苇和芦竹,经常有越出围栏的水葫芦在船边荡着。蓓蓓看见前面岸上有着一簇簇紫色的星星点点的花,就让小娘舅的船往边上靠靠。瑞平伸出长长的手臂,将花采了下来,船头上就有着一堆野花。 
“妈妈说过,她愿意到海里去。” 
“苏州河流到黄浦江,黄浦江流到长江,长江流到东海。妈妈在东海等着。” 
蓓蓓和瑞平就在船的两面,往水里抛着花。小娘舅就边摇橹边看着他们。瑞平往苏州河里抛完了花,感到好像做完了一件事情。 
船靠上了河埠头。他们走进了小卖店。外婆正躺在里间的竹塌上,舅舅们忙碌着进进出出。因为受了风寒,外婆病倒了,还并发了肺炎。刚刚从卫生院挂盐水回来,外婆似睡似醒,这样的大热天,外婆的身上一点汗也没有,脸像搽了胭脂一样,红红的。让蓓蓓摸着她的手,手像火炭一样滚烫。然后她将蓓蓓抱着,让蓓蓓的脸贴着她自己的满是皱纹的脸,眼圈红红地说:“一去不知道要哪年哪月才能回来。”然后又说,“出门在外,心口上面一把刀,凡事要学会忍耐,做女人的性子要耐。不能太要强了。你吃的苦全是太要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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蓓蓓应承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外婆在枕头底下摸阿摸,摸出了一个很旧的生够了锈的老刀牌香烟罐头。这样的香烟罐头,上海市场上已经十多年没有见到了。里面卷着很厚的一叠港币,她把罐头交给了蓓蓓。说,“我和你外公没有积蓄,这些钞票是你妈妈寄来的,她不能在那里做医生,全是她踏洋车赚来的。那个男人不是好户头。你要当心。” 
蓓蓓不愿要,说是在新疆就挣钱,很快自己又能赚钱了。外婆火炭一样的手像钳子抓住蓓蓓,硬往蓓蓓的口袋里塞。难为一个病人有这样好的气力。 
外婆看见在蓓蓓背后的陈瑞平,就将舅舅们全支开了。独独留下他们两个。她挣扎着,要靠起来,一动她就很喘。蓓蓓拿过一把芭蕉扇,为外婆轻轻摇着。 
“外婆上次看见你们两个,知道你们是有情无缘。你们站在一道,我一看就晓得非常般配。男的人高马大,女的秀气遐来。要成了一家,像是在蜜糖里。可惜,你们饶不过一个命。” 
外婆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点光亮,就像是在黑暗之中两点萤火。她说:“我很想说一句闲话,如今是生离死别,也不要顾那么多了。你们做过了没有?” 
知道外婆在说什么,蓓蓓慌了起来,脸上一阵红晕,连忙说:“外婆,你怎么能那样说。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就、就……” 
外婆冷笑起来:“有什么稀奇的,晓得要分手,做了再说,免得以后后悔。分开之后就要晓得忘记掉,一刀两断。你们连古代的人都不如,古代还有一个西厢记,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叫莺莺,还晓得自己去相女婿。你们两个人眉来眼去,我老太婆老早就看在眼里了。” 
蓓蓓看看陈瑞平,陈瑞平尴尬地笑了笑。她不是自己的外婆。他很羡慕蓓蓓有这样的外婆。在外婆的面前,他们像是全身透明。那对混浊的眼珠,简直就像魔法师手中的水晶球。他想起上次和外婆见面还是笑声连连。现在说什么全是很沉重的。 
外婆喘了口气,她是农妇,说话直白:“一只母牛,套在地里耕田的时候,见到公牛走过,还要哞哞的喊两声,何况人呢?人又怎样呢?你们活到外婆这样的年纪,看人就和看牛没有什么区别了。这都是天生的事情。上海房子小眼睛多不方便,石库门又是那样没出息的地方。外婆不是外人,又是一个见过世面的老太婆。你们将门关了,只当外婆困着了。你们就……” 
蓓蓓和瑞平惊惶得很,即使他们有胆做,也没有胆说出口。外婆咳嗽起来,咳得隔壁小娘舅连忙拿了咳嗽药水和大麦茶进来了。 
“我苦命的外孙囡啊!又要出远门了……”外婆就哭起来了,便哭边咳着。然后她让小娘舅去拿那个白色的土布包。里面有着八个闪闪发亮的康熙罗汉钱。“蓓蓓你拿去,外婆以后用不着了。自己外孙囡的命这样苦,算命作什么?牛吃稻草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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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我不能拿的,外婆,你说过的,这是清朝庙里佛像上的铜做的,里面有黄金的,能避避邪气。你年纪大了,还是陪伴你吧!” 
外婆用手在空中一挥,很像是要和谁相打。她喘着说:“你留着吧,你要避邪,瑞平要避邪。外婆已经活够了,外婆还要避什么邪?记得,平、球、王、元、斗、非、半、米,金子佛像保佑你们一辈子。” 
外婆最后突然瞪大眼睛看着陈瑞平。过了一歇,让小娘舅拿来老花眼镜,罩在眼睛上,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回陈瑞平的脸。长叹一气,没有话说。这样一看,让陈瑞平慌了起来。他不知道外婆看到了什么,便很紧张地问了两句。外婆说没有看出什么来。问得紧了,外婆才说:“你要记住,什么事全会过去的。不要往死里去想。倒是现在要想一想你还活着,一根汗毛也没有少,你还那样年轻。没有毛病,没有少了手脚。”陈瑞平和蓓蓓听得害怕。外婆叫瑞平过去,用一双苍老的手在他的背上抚摸了很久,老泪纵横。过了一会,才说:“人要活得长久一点,人要活得比事情长,活得长久,就可以把路走完了。晓得了?” 
陈瑞平说已经记得了,他走了一条漫漫长路,一直没有转过弯,现在知道路上写着的全是悲剧,他根本不知道何时会结尾。瑞平没有料到外婆会说出这样轰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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