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还有一只青花瓷鱼缸,两尾红袍狮子头正悠闲自在地游来游去。几盆耐旱的热带植物,错落地摆在花架上,青青绿绿,使房间增添了很多生机。
除去书桌前有一把转椅,便只得一张单人沙发可供人坐下。
卧室更是简单,一只衣柜,一张床,床上孤零零一个枕头,显示主人已恢复单身。
卧室边的小屋,居然是放映室,一部挂在墙上的液晶电视大得吓人,电视对面是一张窄长的矮沙发,沙发上叠好一条薄绒毯,看得出,主人常常半躺在沙发上,看累了,便凑合着拉过薄毯眠一眠。
也许,一觉便到天明了。
我忽然从这奢侈的放映室内,看到了他的寂寞时光。
所有房间一目了然,没有一星半点女人的痕迹。
这次侦查,我最大的收获便是——什么也没发现。
我有点失望,又有些安心,走到书架前,想找本书打发时间。
却意外地发现,他的书桌上,别有趣味。
一部笔记本电脑旁,是插着几支毛笔的青竹筒。还有一叠略黄的宣纸、一只古香古色的砚台,一只用来晕墨的小碟子里,还盛了清水。
我兴之所至,取过一张纸,用写字的毛笔,蘸了墨汁,草草勾画起来。
我擅长工笔画,但是国画的技法也略知一二。
太久没有握笔,笔法早已生疏,不过画几枝瘦梅还是绰绰有余。画得兴起,竟忘记时间。待抬头,才发现孙晋州正斜靠在厨房门口,抱着双臂,微笑着看我挥毫。
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不经你同意,动了你的纸笔。”
他走过来,绕到我身后,“呃?想不到你真会画画。”
他的鼻息暖暖扑上我后颈,我握笔的手一抖,花瓶中最后一枝梅花立即孤兀地倾向一侧。
他立即哑然失笑,一笑,那团暖意便又扩大,自我颈背侵向四肢,直酥进骨头里。
于是,那一枝梅花,便画得疏疏落落,有些缭乱。
他竟然还打趣我,“咦?绍宜你这枝梅画得好特别。”
我恼羞成怒,立即反驳,“没见过吗?这叫人不醉花,花自醉。梅花这么孤傲,当然会自恋啦。”
他笑得更畅快,展臂自身后接过我的笔,微一沉吟,抬笔写起来——
一双寂寞人,斜插梅花醉清宵。
朱敦儒的这句淡泊不羁的词,被他改得面目全非,全是小儿女情态,但却堪堪写到我心里去了。
我微微颔首,抬起头望向他——两个寂寞的人在一起,该不会再寂寞了吧。
“孙晋州,不是要醉今宵吗?酒菜呢?我们两个寂寞的人,虽不吟诗万首,但可饮酒千觞。”我故作豪放地说。
他搁下笔,从厨房端出他的杰作。
我拭目以待,孙晋州的手艺,我还未尝过,往日吃的都出自“浮生”大厨之手。
可是,当他将食物端到我面前,我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是一盘葱花蛋炒饭。
他充满歉意地说:“家里恰巧只有这点材料,没想到你会来——”
我赶忙宽慰他说:“没关系,我可以一边吃饭一边喝酒。真正是酒足饭饱。”
说罢,我便去拿筷子。
他连忙说:“先吃饭,酒等一下喝。否则,等你吃饱喝足,胃里就可以酿醪糟了。”
我就势坐在桌前,“岂不是一举三得?”
他摇摇头,“绍宜,你这张嘴啊。”
“你也不差!”我回敬他。
原以为孙晋州是谦谦君子,原来却也不是省油的灯。
饭后,他豪爽地开了一支香槟,粉红色,十分奢华。
瓶塞一动,咝咝的酒气直往外冲。
我忍不住咽下口水,感叹道:“这声音就是传说中的Marie Antoinette的叹息?”
他十分不屑地说:“那种传说根本是无稽之谈,这位断头皇后是奥地利公主,根本不是法国人,更不是葡萄酒农的女儿。”
“可传说很美不是吗?粉红香槟这种奢侈的酒,与这位美貌惊人的悲剧皇后,非常搭配。”我一边与他诡辩,一边喝了一大口。
淡金色酒液澄澈如宝石,酸甜适中,果香味十分浓郁。我忍不住闭上眼睛,身心为之一松。
懒懒窝进孙晋州的单人沙发,感受那传说中的珍珠气泡在舌尖的跃动。
“孙晋州,你太阔气了,家中居然有这么好的酒。”我幸福地叹息。
他听后苦笑,“你别指望天天喝,这是朋友从法国回来送的,一直没舍得开。”
“今天怎么开了?”
“香槟不适合独自斟酌,一旦打开,喝不完立即琼浆变酸水。”他叹气,“孤家寡人,喝杯香槟也不易。”
“原来我不过是个凑份子的!一点诚意也没有。”我两口喝完杯子里的酒,又给自己倒上。
“那下次,我找你凑份子,你还来吗?”
“来,怎么不来?”我立即说,“我最爱凑热闹。”
连喝几杯,我便有了几分薄醉,看着端着酒杯站在窗台边的孙晋州,觉得格外顺眼。
此刻的他,只穿了一件最普通的白衬衫,配一件浅米色的薄羊毛开衫,两条长腿裹在深驼色休闲裤里,非常随意。可是他眼里的笑意那样温暖,像升起烈火的壁炉,把整个冬天的寒气都驱散了,只让人觉得,春天就在伸手可触的地方。
我不敢相信,我有如此好运,老天在我最潦倒失意的时候,派了这样一个男人来拯救我。
这样的男人,又怎么会有女人肯放手呢?
我很想知道。
但是——他从不开口问我的过往,而我自然也不便问他的。
我不经意间提过两次,他总说前尘旧梦,恍如隔世。
他三缄其口,我也不便追问。
成年人懂得向前看,惜取眼前人最重要。
正看着他出神,忽见外面升腾起一束巨大的烟火,繁华一般盛开。
接着,嘭嘭嘭的连声闷响,无数烟火急飞向空中,层层叠叠炸开,浓黑的夜幕,顿时流光飞舞,将夜空切割成妖艳的碎片。
我不禁端着酒杯,走到孙晋州身边,与他一起凝视窗外——
这璀璨而华丽的一刻,多么像爱情。
用一次粉身碎骨的爆发,迸散出极强烈的光与热。
然后,便归于平寂。
不管是恋情的凋亡,还是庸碌寂寞的婚姻,都只是绚烂后的黑暗。
“小时候,每次放完烟火,看见空无一物的夜空,我都不相信,适才有过那样惊心夺魄的繁艳。”我喃喃自语。
特别是那阵阵呛人的味道更是提醒我们,好梦尽头,只有清泪两行。
“可是,如果生命里连片刻的辉煌都没有,岂不是永恒死寂?”孙晋州的脸在变幻的焰火下,显得异常年轻,白日里那些生动细微的皱纹,都被夜色熨平。
我看着他,这个人好似有一种力量,能够轻易窥破你内心深处的想法。
“绚烂虽然辉煌,但绚烂过后的黑暗,更深不可测。”我承认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者。
“那么。你可以继续绽放——”他看着我,想用目光抬起我低落下去的情绪。
“可是已经粉身碎骨了——”我顺着他的话,目光移向他后背的夜空,琉璃宝光仍然在闪烁。
“粉身碎骨?我怎么不觉得?”他轻轻抬起手,将我一缕松下来的头发绕到耳后,“是有些女人像烟花,可是我能肯定你不是。你是每一天都会固执升起来的太阳,生命里多的是光与热。即便黑暗笼罩大地,你只需要稍事休整,又能重新点亮生活。”
他说得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仿佛我真有他说的那么美好。
我顿住了,连呼吸都自动放缓,生怕自己某个眉梢眼角的微颤,会泄露这一刻心里的激荡。
这样美妙的情话,我有多久没听过了?
尽管我体内如粉红香槟般美得起了珍珠泡泡,但我仍听见自己说:“我可不要做太阳,都孤单,永远是给予无法收获。”
他笑起来,“你总有一堆理由,让人无法反驳。”
“不,晋州。”我看着他,他眉目清隽,我心底却涌上深深的悲哀。我觉得眼前的男人这样出色,一定不是我所能拥有的。“你知道吗,有些女人特别受上帝眷顾,而有些女人,却一早已经被上帝遗弃。”
“绍宜,如果上帝遗弃了你,那么让我把你捡起来。”他伸手装作拍拍我身上的灰,然后用嘴吹了吹,“来,我们做点快乐的事情。”
他拖着我的手,走到屋内播放音乐,我最爱的Julie London便横跨时空,在我耳边舒缓地浅唱低吟。
她的声音,像冰块在火舌的舔舐下慢慢消融,像风吹过戈壁,沙砾在夜色里微微战栗。她的声音,是碎裂一地的欲望,是一个苍凉的回眸,也是赤裸的诱惑,像极了一只手,顺着你的发丝,轻缓地抚下,直触灵魂深处。
我立即被她蛊惑,陷入另一种情绪,欲望像藤蔓一般顺着我的小腿蛇形而上。
孙晋州微微一欠身,姿态潇洒,“来,让我们谈谈情,跳跳舞,做情人该做的事。”
我将手交给他,由他带着我在音乐里游弋,他带着我从客厅旋进卧室,进退张弛之间,又转到露台上。
无数烟火在夜空腾挪幻变,整座城市陷入岁末的狂欢。
他拥住我,在露台上轻摇曼舞。我抬头凝望他,他的眸光深沉无波,却又倒映着漫天的艳光。
在这属于我的、极致浪漫的一刻——
我脑中却闪过《滚滚红尘》里,林清霞和秦汉踮着脚尖起舞的画面,那样缱绻悱恻的时刻,谁会想到,酝酿的却是分离与背叛。
曾经沧海难为水。
也许,我已经过了享受浪漫的年纪。
“想什么——”孙晋州凑到我耳边,呼吸像暖绒一般扫过我的面颊。
“没什么。”我当然不会用我的真实想法来破坏气氛。
“可是你刚才,目光涣散——”他仍不放心。
“嗯,只是有点冷!”我故意向他靠近一点。
孙晋州是聪明人,当然不会继续追问,只将双臂收拢,将我紧紧环在胸前。
我的面颊贴牢他的胸膛,只觉得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令我一阵晕眩。
我闻熟了的味道属于温旭生,温旭生素来爱俏,爱用一点男士香水,闻久了有点闷。
可是孙晋州不同,他身上的味道十分复杂。
“浮生”里酸苦的柚子香、薄荷型的须后水、稍稍辛辣的烟草味,以及羊绒柔顺剂的奶甜味,甚至还有大衣柜里驱虫的檀香味,这些味道纠缠在一起,混合着一个男人微咸的荷尔蒙气息,便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味道。是的,这是一个成熟男人深沉的味道,有点沧桑,却不失平和温暖。
我深深呼吸,将他的味道充盈在自己的身体里,任由它们游走于我的血脉中。
他仿佛洞察了我呼吸间的欲望,轻轻用下颌摩挲我的头顶。
他的手箍得我更紧,微微一用力,我便条件反射般的抬起头。
在漫天炫目的花火中,他的吻久久落在我的唇上,我所以杂乱的思绪都被这个吻驱散。
终于,我潜伏已久的欲望被他的唇舌搅动,像一颗飞石激起千层浪。
我的心和我的身体,在他纯熟的引领下,如悬空的烟花,一层一层翻涌绽放……
缠绵过后,他留我过夜,我没答应,怕陌生的床令自己彻夜难寐。
他只得送我回家。
出门时,已是新的一年。
喧闹的街道又复归平静,狂欢的尽头,从来都是凄清。
空气里仍有稀薄的烟火的味道,寒气并未因新一年的到来而减退,反而更深露重。
从热烘烘的床榻里,直接过渡到寒风如刀的街上,滋味并不好受。但孙晋州解开衣扣,将我裹进他的大衣里,我们长长的影子便并成一个,我忽然不再觉得孤单。
这一刻,天地都浓缩在这件大衣里。
我想起,第一次和他约会,那时我以为我和他最近的距离是一把伞的尺度。
没想到,还能更近更密切。
世事虽不能尽如人意,但此刻我觉得老天尚留了片刻欢愉与光明给我。
新年第一天,我回家陪父母。
没料到珊珊也在我家,她趴在沙发上,翻看着我送她的立体书。
她不断用小手抚摸睡美人漂亮的长裙,毛茸茸的脑袋一晃一晃,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忍不住走过去狠狠亲她,亲得她仰躺在沙发上,又从沙发上滚到地上,又笑又叫,不断求饶。
老妈看得直摇头。
奇怪,子晴去哪里了?
快午饭时,子晴来电话,让我带珊珊一起去一家西餐厅找她。
老妈叮嘱我一定要回家吃晚饭,便放我带着珊珊去赴子晴的约会。
我知道那家西餐厅,子晴曾戏说那是家三流餐厅。
环境一流,味道一流,价格也一流。
没想到她竟然肯花大价钱,请我们吃这么昂贵的大餐。
虽然是中午,可是餐厅里依然宾客满座,雪白的钢琴前,一名红衣黑发的女子,正垂目抬手,叮叮咚咚弹着曲子。
珊珊显然非常好奇,兴奋地左顾右盼,她忽然挣脱我的手向前跑。
我一把抓住它,原来她看到了子晴。
在看到子晴的一瞬间,我也看到她旁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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