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低应了一声:“嗯。”
晚餐结束后,余阳闲着没事,一个人跑到新装修的婴儿房,敲敲打打开始组装婴儿床。
“不必这么费事,下次去逛育婴店,买一个现成的就好了。”舒妤正好经过,跟他说了一声。
他抬起头:“这个组装的是谁送来的?现成的恐怕没有合适的式样。”
“不晓得,亲戚朋友送了很多育婴用品,还有很多没拆封。不喜欢现成的话,去育婴店里定制一个小床也不错,委托设计公司,只要是知名的,设计出来的效果应该不错。”
只要是关于孩子的话题,她总愿意说很多。
余阳放下手里的活,随便收拾一下准备去洗手:“那随意吧,定制的也好。老六最近注资给他女友开了家设计公司,听说水准不赖,就让他们练练手吧。”
错身而过。卫生间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舒妤隐隐有些懊悔,他难得对孩子上心,自己两句话倒是泼了冷水。
不过话又说回来,余阳今天的态度大异往常,让她很不适应。为着这个孩子的到来,舒妤娘家的压力也小了些,她早已为这个孩子、这桩婚姻想了条出路。数个日夜的不眠,她深思熟虑,决然想抛弃从前她一人孤立围援的婚姻,走出这样尴尬的困境。也许这个孩子,也不愿生在充满冷暴力的家庭吧。
然而,余阳今天的反常,几乎要打破她的一意计划。
她怕自己会为了孩子,下不了狠心。
“吵架了吗?”舒妤挺着大肚子,靠在门边。
他正用毛巾擦脸,听见舒妤的声音,错愕地看她一眼:“嗯?”
“你们吵架啦?”
他不敢置信,盯着舒妤又问:“谁?”
“你和林佩婉。”她说。
确信得到了肯定答复之后,他的眼睛瞪得能吃人。余阳一甩手,暴躁地将毛巾扔在浴室的直立镜上,雾气蒸笼的镜子顿时被砸出一团鲜亮的痕迹,他向她大声吼道:“这是你说的话?这是你对你丈夫说的话?”他轻轻“嗤”了一声:“外人看来,她才是原配!这句话……就像你在胆怯地询问你的情人,他和家里那位原配妻子是不是吵架了!”
舒妤迎上他的目光:“这是你给我的一贯错觉,余先生。”
她语气平静,不卑不亢,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余阳愣在那里,许久才吃力地摆摆手:“宁宁,你平静的可怕。”
舒妤也一愣。
宁宁,那是她小时候的乳名,自从爷爷去世之后,已经没有人这样叫她了。只有小时候一起长大的玩伴,才知道她还有这么个静静软软的乳名。
爷爷是村里的教书先生,那个时候还开着私塾。舒家到她父亲这一代,才开始经商发迹。小时候,父母创业维艰,她被寄养在乡下爷爷家,文文静静地跟着爷爷念书。老式的书塾,书声朗朗。她甚至还在散发着青木味道的桌上,念过《女则》。悄悄静静地坐在课堂里,听着哗哗翻书的声音,趴着便睡着了,抹了一脸的口水。下学的时候,爷爷推醒她,把学生们下课树上掏的鸟蛋递给小孙女当小玩意儿玩。
“静女其姝。”老旧的线装书上有这样一句话,她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爷爷嫌“静”字未免太过清淡,“姝”字不若动人,便择了一个偏义的“宁”字配他的小孙女。
宁宁,宁宁。漫山遍野地喊。
宁宁,静女其姝。
后来她回到城里,父亲的生意已经越做越大,早已是S市有名的商业巨头。他们住的地方离军区大院很近,她大半的童年都和大院里的孩子们一起度过。那时她老追着连凯后面跑,男孩子们皮,常常打架。她拍着小手掌大叫:“小凯哥哥加油!”多数时候是连凯撂倒一群人,最终大BOSS出场,撂倒连凯,余阳擦擦鼻血从地上爬起来,招呼一声:“宁宁,以后你给我喊加油,哥哥就帮你买冰棍!”她咯咯大笑起来,屁颠屁颠毫无节操地撂下连凯,跟在余阳后面:“好啊好啊!阳阳哥哥给宁宁买冰棍!”
连凯在滚滚尘土里抹了一把泪眼,一生的耻辱啊!
后来小丫头宁紫苏成了连家的小女儿,她和温思懿带上小紫苏,横行大院无人敌,天天做墙头草骗冰棍吃。紫苏的加入,才让大院里有了“大宁宁”“小宁宁”之分。再长大些,几乎没人再叫她宁宁了。
宁宁,静女其姝。--你抢冰棍的时候一点儿也不静呐!连凯总是这样扯她歪歪扭扭的小辫子。
宁宁。
很久没有人这样叫她了。
一时被余阳突如其来的称呼惊住,舒妤撩了撩头发,苦涩地笑:“我还以为你在叫紫苏呢。”
这一说,又想起了不该想的事,舒妤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紫苏和连凯,也是一笔烂账。她们从前这三个大院里欢欢喜喜一起长大的女孩子,一样的苦命,感情一路波折,想要一份平平淡淡的生活,竟难于登天。
余阳回过神来,淡淡地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宁宁,你平静的让我害怕。”
舒妤挥了挥手,刻意回避:“孕妇情绪波动不能太大。”
言毕,她扶着楼梯扶手,有些困难地爬楼梯,向卧室走去。
余阳站在那里,只听得舒妤沉沉叹了一口气。就是这一声叹息,竟让他举起的手不知放下,让他没有勇气追上去。
这场家族利益错杂的婚姻,只用四个字来形容,那便是,身心俱疲。那个从前像个小跟屁虫跑在他后面嗲声嗲气地喊“阳阳哥哥”的小女孩,那个一根冰棍就可以让她开怀大笑的小女孩,早已嫁做人妇。他们的童年、少年时代交错在一起,彼此见证对方的成长轨迹,从第一次逃课,第一次恋爱,第一次离家,他们曾经的故事毫无交集,却能零星地从长辈口中得知对方故事里的真命,何等秀于林。
然后,他们彼此牵手走进了围城,以互相伤害的方式。彼时各有所爱,可是,新娘却是她。新郎竟是他。
与旧爱挥别,此后各安天涯。折堕围城的小公主,守着破碎的婚姻,在每一个无人的深夜哭泣。第二天在长辈们面前依然脂粉不减,环坠拥簇,她在人群里笑如桃花。
是谁说的,面具戴久了,就会长进皮肉。
她坐在镜子前,盯着一张陌生的脸。
直到天边曙光乍现,清早粘稠如蜜汁的霞彩拥挤地渗入窗柩罅隙。她方才立起,打开窗户。天光大明。
这样的日子,好累。
好累。
舒妤停住脚步,立在走了一半的楼梯陈木阶梯上,突然,平静地吐出这几个字:“我们离婚吧。”
余阳吓了一跳,慌忙仰起头看她,眼里糅杂着满满的不可置信。他盯着她看了好久,方才试探地叫了一声:“宁宁?”
“我们,离婚吧。”她仿佛思虑良久,又郑重地重复一遍。
☆、第四章 意外的电话(上)
余阳立在楼梯下,微微皱眉,仿佛在认真地思考什么事情。他很少这样,即使当年金融危机席卷亚洲,余阳从父亲那里接手的“余氏”摇摇欲坠,连“凯风”总部都受到了不大不小的波及,黎颂冉一心埋头“凯风”,抽不出身来顾他,各家兄弟的家族企业也影响匪小,自顾不暇。他三天三夜没合眼,天天“余氏”“凯风”两边跑,没日没夜地加班,事后黎颂冉当着各位融资董事的面说,要不是老二,“凯风”不垮也得被吸一管子血。之后“凯风”股份置配,黎颂冉把大半的身家都压在余阳身上。那个时候日子那样难捱,他都没有皱一下眉头,金融风潮过后,他一下子瘦了十公斤,把十数天不见自己丈夫的舒妤吓了一大跳。
即便是那个时候,他都没有皱一下眉头。
舒妤走到楼梯半道,听见他一声叹息,便本能地回头。
他眼睛发红,瘦削的面颊略微显得憔悴,平日里余总干练的形象几乎找不到踪影。难怪“凯风”总部有段子传出:难者余二,扛得起枪,翻得了墙,消得了脏,嫖得来娼,就是玩不过女人。
一语成谶啊。他周旋在两个女人中间,可谓身心俱疲。若是不爱,倒是放得轻松,偏偏这个“不爱”的“明媒正娶”背后撑腰的是自己的母亲,曾经扬言若是离婚只要儿媳不要儿子的老母亲。他自然伤透了脑筋。
舒妤心里很明白,她自己,连同自己肚子里这个六个月的负累,该是把干练的余总折腾得够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五年的同床夫妻,再铁的心也该磨出了温度,他于她,究竟是有感情的吧?
为着这份对发妻的歉疚,他不肯说出决定结局的那几个字,那么,就让她来开口吧,亲口说出“离婚”两个字,于她,是在这场一团乱的婚姻里抢得的最后尊严了。
舒妤眼睛微微发涩,她到底有些心疼他。真到结束的时候,竟有些不舍。她抿了抿嘴,努力抑制想哭的欲望:“早点休息,余先生。”肚子里的骨肉在动,一脚一脚踢在她身上,母性全部的温暖都在这一刻被激发。她忍了忍泪,拖着沉重的步伐,又艰难地一步一步爬楼梯。
余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的身影在楼梯转角处几乎要消失的时候,余阳嘶哑的声音响起来:“宁宁,给我一点时间……”
她不解,只是停住脚步,怔怔地站在那里。
“给我一点时间,我跟她分手。”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舒妤等了五年。
“和……林佩婉分手?”她竟傻傻地重复。
余阳虽然没有直面回答,那意思也是显而易见:“宁宁,等胎儿稳定了,我们去湘章乡下住一阵子……你好久没见思思了么?叫上老大和思思他们,我们一起去空气新鲜的乡下住,闲来可以开车去钓鱼,每天晚上在石板路上散步,住到你不想住了,我们就回来,好吗?”
他还记得她在保胎,他终归只是记得,她还有个不稳定的胎儿。
原来余阳也会这样温柔地对她说话,像个孩子一样哄她,结婚五年,她从来没有见过余阳真心快乐的时候。大约他把这样的快乐都带去了林佩婉的小公寓吧,大抵余总这样哄着初恋一样的语气只有林佩婉才有福消受吧。
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的温柔与留恋,终归只是为了一个孩子,舒妤抬起手,仓促地抹眼泪,狠心道:“一个孩子而已,林佩婉也能生的。老太太终归只是说说,欢喜抱孙的时候,哪会管孩子生母是谁。”
余阳的眼睛里充满不可置信,许久才怅然问道:“宁宁……你……你在说什么?”
她的手在抖,抖得厉害。她闭起眼,狠狠心,平静地说道:“没什么,余先生,用孩子乞求来的婚姻,毫无尊严。是不是我这么多年来的低眉顺首让你习惯了,舒家大小姐的所谓尊严,一文不值?”
舒妤自幼是家里的乖乖女,一向文静自姝,在外人面前,脾气性格也是十分亲和的,从来不懂说重话伤人,今天这样的境况,也是她思量颇久,好不容易憋出的硬话,不仅把余阳吓了一跳,连自己也吓得不轻。
“不,不是这样……宁宁……”余阳今天脾气很好,没有一点不耐烦,竟仍然好声好气地劝说。
舒妤摇了摇头,提起裙裾准备离开,她语气淡淡,仿佛是不经意地提起:“对了,余先生,两个小时前,林小姐来电话,让我转告务必请回电。”她踢踢踏踏地走上去,又回头补了一句:“财产分割我没意见,‘余氏’的律师效率向来高,拟好离婚协议,我签字就行。”
“我要孩子!”他生气地堵她一句,听到提起林佩婉的电话,方才知道原来症结在这里!
舒妤只微微一愣,不气不恼:“这个孩子不留在余家,老太太会放我出门吗?”
余阳知道,话再谈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双方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舒妤这次实在太固执,同一句话又反复强调:“我要离婚。”
余阳一忍再忍,最终丢下两个字:“休想!”便转身离开,气鼓鼓地跑回去用座机回电话,他深知舒妤态度的转变,和林佩婉的一个电话有脱不了的干系。
留下舒妤一人,呆立在那里,她目光空洞地望着脚面,面颊上眼泪滑过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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