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子乔想着这一出闹剧,忍不住揶揄道:“陈以航你可真没良心,小时候非荏荏不娶,长大了竟然人在对面不相识。要我说,虽然跟颜东这么多年没见,他一回国肯定还能认出姐妹俩!”
“叮”!筷子和汤勺相碰撞,发出格外突兀的清脆声。
蓦地,气氛骤冷。
桌上的清蒸鱼开始沉默,排骨汤沉默,装着米饭的白色瓷碗也跟着沉默。
子乔的心忽地一沉。
我以为逆着风奔跑,就可以时光倒流再遇第一次的你 6
他注意到,以航的表情在一瞬间起了种种微妙又强烈的变化。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想叫他心无芥蒂,再如从前一般和颜东交好已是不可能了。子乔懊恼地噤了声,他怎么忘了,这么多年在以航面前不能提及颜家人的习惯。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甚至连鼻息都是小心翼翼的。
奶奶适时为尴尬的两人舀了汤:“哦哟,饭都不好好吃,当心个子长不高。”
“谢谢奶奶。”子乔明媚笑开,间或扫了一眼对面的少年。以航觉得胸口有些堵,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一种难以掩饰也不想掩饰的漠然。
。
七点十分,屋外的雨下得很轻很轻。
杨颂荏应了一声宋阿姨的招呼,嘴里开始嘟哝:这几天是不是撞邪了,怎么总能撞见欲言又止的学长。单车棚、公交站、甚至是今天的教室门口。
下午自习课,听到外面一直有人咳嗽。女生探头一看,陈以航安静地站在教室门口。衣服素净、笑容很轻,眼睛里有一种名曰温暖的光芒。她重新坐回座位,碰了碰姐姐:“学长来找你了。”
杨昱美绽出甜蜜的笑容,迅速收完书包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我先走了!”
目睹着他们两人并肩穿过走廊,在一片光与影中渐渐离开,她的眉间染上淡淡的惆怅,笔还在稿纸上不断地来回勾画,满满的都是三个字:陈以航。
……
女生走进房间,禁不住尖叫出声:“姐,姐你怎么了!”
杨昱美正拼命挥舞着剪刀,面前散落了一地的深黑色碎布片。她漂亮的大眼睛像火焰一般燃烧起来,似要把这些碎布统统燃成灰烬。“不值得珍惜的东西,我从来都不在乎!”说完还一脚踢开了零碎的垃圾,“砰”一声重重关上房门出去了。
屋外,雨水沿着墙壁流下,蜿蜒如溪流。
屋内,杨颂荏苍白着一张脸,嘴唇上一丝血色也无。
她看清楚了地上布片被剪碎的标志,拼凑在一起分明是……mk。
有大风,从凛冽的黑暗中呼啸而来。
。
周末的绿野。
远远就看见了倚着单车的少年,一副等人的模样。
——吡。
似有一根银丝在空气中迅速燃烧,直至大脑,她手心里开始渗出灼热的汗。
男生走近,极熟稔地接过她的画板,唇畔笑意渐浓:“既然要我教你画画,那地点也该由我来选才是。”
他比她高了半个头,说话的时候身子要微微前倾,女生很没用地开始脸红。后来,怎么答应坐上他单车也不记得了。路边的泡桐树把夏日浓烈如同泼墨一样的树荫覆盖到他微弓的背上,忽明忽暗地斑驳着。
“我们去哪里啊?”
“嗯,到了你就知道了。”前排的男生绽放出较平日里更为热烈一点的笑意。
女生下了车。她第一次看到这条街的时候,脑中忽地闯入一句话:这世界上总有那样一个地方,你来过一次,就会爱上。
比如说,眼前的这条爬满粉团蔷薇的老街——
苑薇街。
你以为她清纯如许,实际上是满目苍夷 1
印象里,从没有一条街可以像这样美。
正值盛夏,满满一条街的左边墙上都拥满了成片的蔷薇花簇,半攀缘状的枝干依架呈现各种形态。这几日刚下过雨,雨露浸润显得花瓣愈发红晕湿透,美得逼人。
果真是与自己画上如出一辙的模样。苏沫眯了眯眸。
屋檐上残留的雨顺着倾斜的檐角滑下,打在伞顶上发出悦耳的咚咚声。颜东不紧不慢绕过篱笆踱过来,将伞撑到她头顶:“怎么样,有印象吗?”
苏沫摇摇头。
那日她淋多了雨,高烧不止,一直昏迷。颜家二老一个电话飞到大洋彼岸,颜东当即放下手中工作,飞了回来。
他见到父亲,语气里尽是疏远和显而易见的埋怨:“我将她好好交在你们手上,这才几天就成了这样!”
颜正铭背对着他抽烟,身影已见衰老。
颜东不是不心软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终究还是没有办法放下。
曾经,颜正铭气得发抖:“我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创下的颜氏,倒还不入你的眼了!”
他缄默,继而望着父亲笑笑:“我读医,只是为了还债。”
一别十多年,连电话都是寥寥无几。
怎能不心寒。
苏沫睡得并不安稳,滚烫的眼泪不停从紧闭的双目中流出。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海潮,冰凉刺骨的潮水透过口鼻渗入心肺,怎样挣扎都快被绝望吞噬。幸好有双宽厚有力的大手一把揽过她,从深海底带她一步步往上奋力游着。她无法看清他的脸庞,只能依稀感到熟悉和亲切,很是安心。
颜东,是你吗?
可是……又不太像。那又会是谁?
未睡多久便清醒过来,头疼欲裂。一起身便惊动了正伏在床畔浅眠的颜东,对上他满目的红血丝,苏沫心里兀地一软。
她抚上他的脸,哑着嗓子:“好好的,怎么就回来了?”
再多的怨气对上她温言软语的一句话,顿时都遣散无踪。颜东无奈笑笑:“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丫头。”
苏沫撅了嘴。
“厨房热了粥,我去给你端过来。”他走到房门口又突然回身,“哦对了,你要快些好起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要带她来的地方,竟是苑薇街。
颜东看着她顺着花架一直走,看她抬手分开五指遮住阳光,清秀侧脸微微扬起靥若桃花。她那样单薄瘦削的双肩,本不该承受这些生命之重才是。
他很心疼她。
苏沫转了一圈,回到他跟前,浅笑盈盈:“还有什么好地方要带我去?”
她什么也没有记起来。
颜东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笑道:“去清园吧。”
你以为她清纯如许,实际上是满目苍夷 2
清园是坐落在凉城西郊的颜家老宅,距今已有四代之久。
颜东挺拔颀长的身形在前,稳稳压住她纤瘦的影子。月色下的清园被古树掩映,九曲回廊间绕有一片荷塘,碧水盈盈泛着清辉,苏沫半蹲下,手触及犹自茂盛的荷花轻笑道:“这样的宝地,可有什么故事?”
颜东也随她俯低身子,浅浅慢慢的语气仿似将她带回了那个时代。
“一九零几年,我曾祖父是南京军区的首长。他年轻的时候深爱过一个女子,后来因家族利益无奈娶了我曾祖母。那个女子带着孩子离开后一等便是十年。她过得并不好,孩子早早夭折,人也落的一身病痛。我曾祖母过世后,上天多情,让他们再遇。曾祖父于是建了这座园子,当作迎娶她的聘礼,并且用她的名字命为‘清园’。”
“真美。”苏沫慨叹。
颜东没有接话,她看他。俊颜覆着一层银润月光,温和朦胧。他察觉她的注视,视线对上她。
她忙转过脸。
颜东笑笑:“你也瞧见了,这园子上了年纪,各处都有翻修的痕迹,爸妈原定是让我结婚之后住进这里的。”
苏沫的脸颊愈发烫了。
她手松开荷叶,起身岔开话题:“下午我在苑薇街看中了一处房子,我想盘下来开家店,你说可好?”
颜东蹙眉,眼含讶异。
她兀自笑笑:“我不知道当年你为何要离开父母远赴美国学医,但我猜测你现在不愿意回来接手颜氏,是因为在你心底一直认为,这么多年来都是高子乔帮着你父亲打理,你一回来,相当于白白抢了他的功劳。”她顿了顿:“颜东,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
“沫沫。”她竟这样懂他的心思。
——所以你宁愿搬出来也不要进颜氏,担心日后我会因为你的缘故,向父亲做下的安排妥协是么?
苏沫见他眸中光芒渐盛,不自觉垂下眼眸,轻声道:“我很喜欢清园。”
他含笑望她:你若喜欢,日后嫁我,我们便住在这里可好。
这话几次浮上嘴边,都被他生生按了下去。他怕吓着她。
……
桌球馆里,“砰”清亮一声,高子乔一杆全中。“为什么不直接向她求婚?”他勾了勾嘴角,回头问颜东。
他正往球杆头上抹巧粉,闻言也不抬眸,只是淡淡说:“谁说我要求婚了。”
“呵!谁不知道清园是你们颜家的命根子,你连准媳妇才能去的地方都带她去了,还说没打算求婚?”
颜东也不辩解,高子乔静了片刻,又问:“九年了,还不够她爱上你?”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眼里染了几分无奈:“似乎,还不怎么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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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她清纯如许,实际上是满目苍夷 3
苏沫之于他,总是安静得如同一朵半开的木棉。忽近忽远若即若离,像是指尖上的阳光,抓不住也系不牢。
但是,她一直都在温暖着他。
砰。
又一记满杆。
颜东转到侧面,换了话题:“我打算回国开家诊所,国外国内的手续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先替我好好照顾她。”
高子乔笑笑:“准备好见以航了?让我夹在你们俩中间这么多年,你终于良心发现不打算逃了?”
颜东也笑,他在心底揣摩这句话,子乔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见过陈以航了。
时间倒流至三天前。
陈以航从有阿荏的梦境中醒转。
窗外的零星雨点纷纷坠落,像极了奋不顾身的眼泪。他感觉心底生生裂开了一道口子,那些流年在弹指间随风逝去,而从今以后他生命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再将没有了阿荏。
——她被埋葬在他的回忆里,他只能一个人苦苦守着。
——若真能有机会再铺成一条抵达她的路,他愿意付出一切的生疼和悲伤,统统在所不惜。
“以航……你终于醒了。”杨昱美进房就看见他站在窗边,她走过去从背后紧紧环住他的腰,双眼微眯,头枕在他宽厚有力的背上,仿佛这样才能感受到他们的爱情是真实的。
陈以航垂下眸,望着自己腰间的手,一脸平静。
半晌,他轻拍她的手,示意她松开。她急道:“以航,洗澡水帮你放好了,去洗下吧,会舒服些。”
“好。”
“以航,对不起……昨天关于杨颂荏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是我太急了,才会……”杨昱美紧紧咬住嘴唇,却被他打断:“我今早还有个会,来不及送你了。”
然后,浴室的门“啪”一声,关上了。
杨昱美禁不住颤了一下。
她脸上所有美好柔弱的表情在这一刻统统被揉碎,化作一滩毒液,闪着粼粼的光。这九年来,她做过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让他爱上自己。可他身边类似“萧潇”这样的女子走马观花般换得勤快,她每次都想要问问他,他到底有没有为她留下一点点的自尊。
可她不敢,他的心已经上了锁,那把钥匙被她亲手毁了。因此她一辈子都只能在门外守着、伴着、陪着,却独独近身不得。
陈以航换上浴巾出来的时候,杨昱美已经不在了,空气里还悬浮着她的香水味道,他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昱美,你连道歉的时候都喊她的全名,你对这个妹妹,到底有没有一丝感情?
烟被摁熄,他弹了弹身上的烟灰,下楼。
于南早就撑伞守在车边。
车缓缓加速,溅起一地水珠。
香楠大街200号,红灯。陈以航单手撑窗,只随意扫向窗外一眼便忽地低喝一声:“停车!”
你以为她清纯如许,实际上是满目苍夷 4
于南愕然抬头,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陈以航已推开车门快步入了雨帘。
苏沫依旧是那日的靛蓝色长裙,独自撑伞似在等人。忽然起风,她抬手微微拂去脸颊上吹得四散开来的长发,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手上的包却因此掉在地上,她刚俯低身子,另一只手却比她更快拾起。
“谢谢。”
隔着这样近的距离,他可以清楚瞧见她低头不住道谢时轻抿的唇线,她未施粉黛的脸颊艳若朝霞映雪,她浓密的长睫闪如蝶翼。记忆呼啸间过树穿花,他想起多年前的公交车站与阿荏初遇,也是这样的狼狈和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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