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本书的封面,顾校长不禁顿了一下,脸上显出沉思:“年青时我也读过这本诗集,我记得有一首诗是讲社会不公的,大概是这样……”
她慢慢背诵出那首诗,声音深沉而优雅。
素秋惊讶地翻到那页,边听顾校长背诵边对照,最后满脸不可思议。她没有想到顾校长的记忆竟会这样好,竟能将那么久之前读过的诗随口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她自忖如果换成是自己肯定做不到,对顾校长的崇敬又增加了三分。
顾校长背诵完毕,注意到她仰慕的神情,不禁摇头失笑:“不要这样。对于我们感兴趣的东西,能记住是很平常的事情。我听说你很努力,常常在别人还没有起床就开始用功了。这样很好,不过也要注意身体,你最近有犯心疾么?”
“没有,一直都很好。谢谢校长关心。”提起自己的病,素秋略害羞地低下头去,小声回答。
“这样就好。”顾校长放心地笑了笑,又想起什么笑容慢慢隐去,注视着她浓浓的额发温声说:“余素秋同学,有件事我想事先和你打个招呼。新的法文教员已经找到,是富于经验的大学毕业生。从明天开始,你就可以专心地念书了。”
素秋一怔,抬起头望向顾校长,神情茫然:“这么快?我刚刚才习惯……”
她顿住话头将目光移开,低声说:“我听学校的安排,顾校长不必为我担心。”
顾校长轻点头,说:“今天舒教员会正式通知你,这些天你的酬劳学校会在下周……”
“不!顾校长,我不要什么酬劳。我的课代得并不好,而且我是自愿的,怎么可以要学校的报酬?”素秋急忙打断她的话。
“你的课代得很好,有劳有酬是应当的,你不用推辞。”顾校长慈爱地拍拍她的的肩膀,“拿劳动所得,你应该高兴才是。再说,学校也不会白让学生出力,这个头可不好开。你在吧,我先走了。”
素秋向她深鞠一躬,目送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中,眼神中满是惆怅。
下午放学后,舒曼果然请素秋到办公室去,向她介绍了新来的法文教员。
新教员大概有二十七八的年纪,打扮得朴素无华,脸上也没有化妆,对素秋的态度和气温和,让素秋稍稍放心。她主动将每个班的情况讲述一遍,还把自己的法文备课本等资料送给了新教员,使她可以更加清楚地了解授课进度。
看到本子上漂亮的毛笔字,新教员大感意外,对面前这个娇憨的学生教员立刻另眼相看起来。她郑重地谢过素秋,并表示如果有疑问,请她不吝赐教。
素秋不习惯这种很正式的谈话,红着脸点头又摇头,窘迫地说有事情尽管问她,赐教什么的实在不敢当。
舒曼在旁边欣慰地看着两个人客气,觉得教员问题终于可以圆满地解决了。
第二天下午,同学们发现素秋没有如往常般去代课,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准备上自然课。她们都有些惊讶,暗暗猜测这是什么原故。
趁上课铃声还没有响起,刘娣凑过来眼睛里闪动着困惑问:“素秋,你今天不用代课吗,怎么还不去?”
“已经有了新的法文教员,我以后可以不必再代课了。”素秋没有改变表情,轻声回答。
刘娣一怔,然后一喜:“那多好啊,你不用费心备课了,也不用成天喝胖大海润嗓子了。素秋,我跟你说……”
素秋低下头,额发滑到前面,挡住了她的眼睛。
坐在后面的金小小一直在注意听她们的对话,现在她伸手在刘娣辫子上一拉:“别说了,马教员来了!”
“哎哟!你干嘛这么大劲儿,马教员不是还没进来吗?”刘娣捂住头,不满地回瞪金小小。
金小小不理她,坐直了身体准备上课,目光中有一丝隐忧。
下课后,金小小拉素秋躲开刘娣的纠缠,俩人站在院子里一棵大桔树下悄悄谈心。
“学校有没有说给你酬劳?你不能白代课。”金小小担心地问。
素秋有气无力地点头:“有,不周会付给我。”
“有多少?别随便给几个大洋就算是酬劳了。”金小小追问。
“这不是关键好不好?”重要的是,她刚刚开始喜欢上的工作没有了,那些刚熟悉了的同学也不能天天见面了。素秋惆怅地想。
金小小被她反驳,气不打一处来。她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刚想要好好开导素秋,可是忽然看到她的表情,金小小又愣住了。
她默默拉住素秋的胳膊说:“这没什么的,我其实一开始就不赞成你去代课,太辛苦又影响学业。现在一切都回归正途,不是很好吗?”
素秋没有回答,头低下去额发又遮住了眼睛。她比谁都清楚现在这个结果是最好的,而且也明白让自己代课只是学校没有办法的办法。可是即便这样,她仍旧无法完全释怀。
金小小见她不响,知道自己的劝说无效,心里有些急,暗想一定要另想个办法再劝她。她喜欢爱笑的素秋,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就感到不安。
素秋闷闷不乐地过了两天,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连一向喜爱的法文课都似乎消减了魅力。
这天她刚回到宿舍,就见“培华七侠”的那六个人正在齐齐地等她。一见她进来,大家就将一块白绸布递了过来,每个人脸上都是神秘而得意的笑容,连最近不大快乐的朱秀颖都重拾了微笑。
素秋挨个儿打量她们,感觉一定有古怪发生了。她有些纳闷地展开那幅绸巾。注视着那上面的东西,她的眼眶渐渐潮湿,最后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她流着眼泪,脸上却在笑,整个人都明亮起来。
“是三姐出的主意,我和大姐挨个儿找的同学,白绸是二姐的围巾,图样是秋云和七妹画的底子。”何欣然笑眯眯地解释。
“是啰!本来我们是想让每个愿意的同学都在上面绣朵花,可是三姐说那样会绣不下,因为人太多了。而且也慢,等绣好了,你也郁郁而终了。”刘娣快嘴地接话。
金小小狠狠瞪她一眼,然后转头对素秋说:“这是大家的心意,你好好收着,算是个纪念。”
素秋笑着点头,擦干眼泪,将那块白绸珍藏进大木箱里去。
白绸用绿色丝线绣着“余素秋,感谢你,我们喜欢你!”几个大字,针脚不太匀称,有的细致、有的马虎,没有两处地方是相同的,一望而知是多人协作而成。
在大字旁边的空白处,用毛笔、钢笔签着各种字体她所教过的同学名字,密密麻麻地连边角都写满了。
这是一件贵重的礼物,因为包含了众多同学对她工作的肯定以及对她本人的深厚情谊。连日来的失落,在这份礼物面前显得多余且无足轻重,似融化的雪花般消弥了。
何欣然一拍手,大声说:“难得大家现在都这么高兴,后天又是周末,我们让余大哥请我们吃米粉好不好?他就知道疼素秋,自从上次请我们吃过东西后,就再也没和咱们好好说过话。真是个偏心的哥哥!”
“不用我哥哥请,下周代课费就下来了,我请大家吃米粉!那家米粉真的很好吃呢。”素秋心情愉快,爽气地说,粉白的脸兴奋得泛红。
大家都点头,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马上尝到美味,只有金小小没有吭气。
“我就不去了,你们别把我算在里头。”等大家的说笑告一段落,她才淡淡地说明。
“你也差不多些,怎么这么不合群?本来就说好了是集体活动,你想开小差吗?”何欣然拧眉瞅她一眼,批评道。
金小小根本不买她的账,只看向素秋说:“每次都是你们几个出钱请客,我自问没有这个能力回请,怎么能总是参加?我不想占你们便宜。”
巴想云笑了笑说:“这么一说,倒像我爱占别人便宜似的,那我也不便去了。”
何欣然气势汹汹地瞪着她们两个:“你们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吃亏占便宜的?咱们‘培华七侠’情同姐妹,要共同进退,这么点儿事也要计较。你们到底在干嘛?”
“大姐,我只是在说我自己,没有影射你的意思,你别生气。”见巴想云误解,金小小颇觉意外,连忙抱歉地解释。
“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你讲的有理,你道什么歉?”巴想云也有些意外地回答。
未婚夫家每月都有给她零用,不过数目很少,刚够她买些女孩子必需的东西,所以巴想云也没有余钱。不过她心思单纯,没有金小小想得周全,现在经她提醒才感觉自己过于实在了。
“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见俩人相视而笑,就是没有人理她,何欣然怒气更甚,眉毛都竖了起来。
朱秀颖冲何欣然摆摆手示意她少安毋躁,然后扭头问金小小和巴想云:“虽然住校平时用钱的地方不多,但总会有。你们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有两个酬劳不高的工作,你们愿不愿意去做?”
金小小和巴想云都有些心动,齐声问:“什么工作,会不会和学业冲突?”
“不会,”朱秀颖温和地回答,“一份是抄写,可以在学校抄好再送去。一份是描绣样,也可以拿回来做。本来是我找的,可是最近事多就耽搁了,现在正好转介绍给你们。”
大家回忆她最近似乎很喜欢写信,有时还会冲着信纸发呆,这一呆就会呆上好半天,均想她的事儿本不多,只是效率太低。而且最近也没有再见那个冷冽青年来接送她,她们不由偷偷猜测俩人是不是正在劳燕分飞两地伤情。
金小小和巴想云都愉快地接受了兼职,巴想云将报酬较高的抄写工作让给金小小,自己挑了更费神的绣样。至少学杂费她是无忧的,不像金小小每一个银角子都得自己去赚。如果不是这两份工一个人全兼忙不过来,她那份工也愿意让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嗯,素秋的工作结束了,她得到了意外的珍贵礼物。
七十一
周末的早上,艳春晨练完毕去培华接素秋。
出门时天就是阴的,快走到培华时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来,青石板的街面慢慢被加深了颜色。
出门前艳春在校服里面套了件夹衣,现在虽然校服被淋得有些发潮,身体却仍然是温暖的。
他到的略早,培华还没有开门。往常那一大群等候在校外的青年们因了下雨到的不多,校门口显得很冷清。
艳春并不着急,立在沈记米粉店的檐下避雨。他用手扫了扫肩上的雨滴,再跺跺脚。他脚上穿的是双皮鞋,这个季节雨多,布鞋洗后不易很快晾干。而皮鞋没有这方面的缺憾,还可以部分代替雨鞋。他脚上这双皮鞋还是被素秋监督着在皮鞋店里挑的,艳春平时很是爱惜。
时间尚早,米粉店里还没有客人,不过勤快的沈家夫妻已经收拾好店面,正在一边摘菜一边等候主顾上门。
沈家娘子见那个长得格外好看的男学生又来接他妹妹,有感于他们兄妹感情深厚,热心地邀请他到店里来等候。
屋檐窄小,雨细风斜,零星的雨点仍在不时落到艳春身上。他道了谢,犹豫片刻才走进店子,坐到靠门的一张椅子上。
沈老板坐在灶前剥青葱。碧绿的葱叶雪白的葱杆搁在红木盆里,那色彩就异常地鲜活起来。他听着艳春和沈家娘子寒喧,黑红的脸上是憨厚的笑意。
不久,培华校门开了,男青年们撑着伞拥上前接走女孩子,校门口人数渐渐减少。
素秋打着一把绿油纸伞,半低头从几个青年旁边走出校门。
她穿着校服,外面加件墨绿薄呢半大衣,脚上是双淡绿帆布鞋。那鞋可以防雨也很轻便,是她最喜欢的样式。头发则被分成两股,编着麻花辫搭在肩上,发梢系水色丝带。
在阴沉沉湿淋淋的环境中,她这身清丽的装束令旁人纷纷回顾。
她站在马路边上,左右望望没有发现艳春,就移到一盏路灯下耐心等待。
艳春忍不住弯起唇角,远远欣赏片刻才打算出去招呼她。可是他扬起的手忽然放下,笑容淡化,有些疑惑地望着素秋的脸轻轻蹙了一下眉头。
素秋粉白的脸上难得地没有即将见到艳春时那种惯常的笑容,而是板着脸,眉目间含着些忧郁,似乎满腹心事。
艳春又仔细端详她一阵儿,才向沈家夫妻道了扰,穿过马路向素秋走去。而她想事情想得入神,并没有发现艳春的出现,双目仍旧茫然地望着街对面。
撑着的伞忽然被人轻轻拉了一下,素秋眨了眨眼睛回头见是艳春,不由噘嘴:“哥哥,你干嘛悄悄跑过来?吓我一跳。”
“哥哥明明是面对着你正大光明地走过来的,是你不理我,怎么反倒怪起哥哥来了?”艳春笑着接过伞,揽住她的肩,“今天怎么出来晚了?”
“嗯,有点事。”素秋被他说得理亏,闷闷不乐地回答。
“噢?”艳春转而拉起她的手,俩人沿街道向前漫步,他一边问,“今天打算怎么过?”
素秋乖顺地任由艳春温暖的手引她前行。环顾冷清空旷的四周,她想了想说:“天下雨,咱们不要把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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