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渐渐驶进一片水雾苍茫处,远远地一座石桥飞架河两岸。石是青石,一块块垒得细细密密,如长龙般的曲线,令观者惊叹不已。
“哥哥,那是什么桥?真好看,气势也大。”素秋手指石桥,惊喜地问。
“这是天后宫龙津桥,从最初建成到现在大概有三百年的历史了,其间多次毁坏又经多次重建。最近刚刚由从海外留洋回来的一个建筑师重新修葺过,听说他也是湖南人,一回家乡就力主修缮,是个念乡土的人呢。”
艳春注目石桥解说,虽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座桥,却每每都会令他感叹。
“太传奇了,咱们湖南人真是聪明!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修补的痕迹啊。”素秋也赞叹,两只眼睛不够使地紧盯住桥看,引得艳春微哂。
夏天河两岸的田地,已是一片稻黄,农人们正在准备秋收,田里反倒没有几个人。只偶尔能见到几只黄牛和水牛在河边吃草,不时抬头哞哞地叫。不远是破旧的木屋,建在红泥里,屋前飘动着晾晒的衣裳和渔具。素秋还看到过一次小孩在河边用网捕鱼,银白色的鱼肚在艳阳下闪闪发光,网上的水珠也是晶晶亮,好看得很。
素秋贪婪地看着这一切,只觉什么都新奇。她不敢大声问艳春,怕同船的人听见笑话她,只悄悄伏在艳春耳边嘀咕。
艳春的耳朵被她口中的热气吹得发痒,却不愿转开头,仍是笑着解释给她听,声音不高不低,语调轻缓平稳。
虽是旁若无人的态度,却不令人觉得他是有意轻漫。原本沉浸在他讲述中船客纷纷将目光转投向他,内心感叹,余家艳春果然是不同的。
作者有话要说:二十一世纪的湖南,风景依然如画,但过去的韵味现在还遗留有多少?
六
天近黑船才到县城,兄妹俩付过船资,先去火车站买去长沙的车票。县城太小,没有始发车,都是过路的。最近一班是贵州至长沙的快车,大概还有两个小时才能到站。
艳春将行李寄存在车站,带素秋去小饭馆用过晚饭,又领她到自己就读的中学转了转,天就完全黑了。
因为军阀割据,占据湖南长沙以西至新晃地区的是吴佩孚手下一个叫朱明忠的都督。此人贪财好色,又特别害怕革命军的渗透,所以严令每晚九点所辖城镇必须准时宵禁。县城天一黑,基本所有买卖都会停止,行人也陆续回家,没有人胆敢在街上闲逛。
艳春深知这个规定,见天色不早就带素秋回到车站,取出行李,在候车室等车。
候车的乘客人很多,天又热,窗户虽然大敞着,气味却仍是不好。有些旅客还带着活鸡活鸭,有个人居然在篮子里藏了只猪仔,还有小孩子乱哭,候车室里更是乱成一团。
素秋从未见过这种情形,不觉味道难闻,只是张大好奇的眼睛四下打量。艳春本担心她不习惯,现在见是这样,倒也放心了。
不一会儿,火车进站,赶车的人都带着大包小包,手里捏着车票高高举起,潮水般冲向检票口。戴大盖帽的车站工作人员忙着维持秩序,大声喝斥。无奈人太多,火车停留时间又短,几乎没有人理会他们,一窝蜂似地冲上了站台。
艳春护住素秋,等人流不那么汹涌了,才检票进去。
“好惊人。”素秋理理自己被碰乱的头发,悄声向艳春笑。
“还笑,碰到哪里没有?”艳春轻责,语气却温柔无比,脸上也是笑容。
素秋摇摇头,挽着自己的小篮子,拉住艳春快步向里走。艳春背着铺盖,一手拎籐箱,一手牵牢素秋的手,终于在火车启动前一秒登上了火车。
进入车厢,兄妹俩才发现一个严峻的形势:这班火车严重超员,别说空座位,连过道里都站满了人。
艳春不甘心,嘱咐素秋看好行李,自己去找座位。快一个小时后他才回来,已经挤得额上全是汗,衣裳都皱了。
素秋看着心痛,也不问情形怎样,先掏出手帕给他拭汗,问:“哥哥渴不渴?篮子还里有婶婶煮的绿豆汤。”
“素,对不起。哥哥刚才看过了,从一等车厢到通铺,都是满的,只能累你先站一站了。”艳春不回答她的问话,只是抱歉地汇报,看着妹妹粉白的脸,十分愧疚。
“站就站好了,反正只消一夜就到长沙。而且,我可以坐在箱子上,连哥哥都有只铺盖能坐。哥哥不用觉得对不起我。”素秋乐观地回答,麻利地揭开篮子上的白布,从瓦罐里倒出一碗绿豆汤递给艳春。
艳春接过碗,望着素秋唯有苦笑。行李当然可以坐,可是由于行李都安放在过道上,每有人经过都必须起立让路,绝非好的安坐选择,只是无奈下的权宜方法。
一个方才一直在打瞌睡,现在刚刚睡醒的左近老太太听到兄妹俩的谈话,仔细打量他们几眼,忽然笑着说:“小姑娘来这边,和我这个老太婆挤挤。”
兄妹俩回头,见老人有五十多岁,满头灰白的头发,面目慈祥。身边睡个七八岁的男孩儿,口水流到老太太黑布裙上。老人将男孩儿移了移,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空出一块足够一个人坐的位置。
艳春连忙谢过老人,推素秋坐过去,再把行李也拎到近旁,将籐箱竹篮塞到长椅下,自己坐到铺盖上。
他握住素秋的手,仰头笑:“现在咱们都坐下了,不要再和哥哥争。”
素秋见艳春不容抗拒的举止,原本想让哥哥坐长椅的心思只好压下,冲艳春嘟嘟嘴不再理他,转而和让座的老人攀谈。
老人是带孙子去长沙看望在那儿工作的儿子,得知兄妹俩也是去长沙,她不禁笑着说:“那倒真是巧了。”
她又瞅瞅艳春说,“我那个儿子在中学教书。在家时一样痛他的妹妹们,看到你们就让我想起他们来了。日子一晃,现在连孙子都这么大了,还真是……怎么说?”
她困惑地望向素秋,很想找个合适的词用以形容岁月荏苒。
“岁月如梭。”素秋轻笑着提醒她,目光却转向艳春,眼波柔得似水。
不管岁月如何流淌,她和哥哥之间的亲情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她对家的依恋也永远不会变。
艳春理解她的心境,微微一笑握了握她的手。
“是啰,是啰。这日子可不就像穿梭子,快得只一眨眼就过去了?想当年……”
老人沉浸地往日的回忆中,自言自语,不时拍抚小孙子,早已忘记听众是谁。
车行进几个小时后,素秋困意上来,打了两个哈欠。
此时已近午夜,所有人都已入睡或是打算睡觉,没有谁再继续走动,过道里很清静。艳春怕木椅太硬会硌到素秋,就和她换了座位。
素秋迷迷糊糊地趴到艳春膝上,很快就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疾行中的列车忽然急刹车,车上所有人和物同时猛地一倾。有行李翻倒,不知谁带了坛酱菜也被打破,车厢中充满了浓浓的酱菜味道。
艳春也睡着了,手却下意识地始终放在素秋肩上,所以素秋只是被晃醒,却没有像旁边的几个旅客直接跌到车厢地板上。
被惊醒的人们纷纷直起身,揉着惺忪的睡眼不满地抱怨,有人不住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中途停车。有小孩子哭叫,鸡鸭也乱叫起来,车厢里骚乱不已。
就在这时,车厢外不远的地方忽然响起一声枪响,车厢内刹时一片死寂。唯有鸡鸭的叫声仍在持续,于寂静中更显突兀,它们的主人恨不能堵上这些家禽的嘴,却只是想想不敢真去动。
外面漆黑的路上开始有手电筒的亮光在闪烁,列车乘务员高声呼喊:“临时停车!临时停车!朱大帅的部下要察革命党!所有人不要走动,等待检查!”声音渐走渐远,显然正在一节节车厢通知。
车厢里顿时混乱起来,呼爹喊娘,一家人紧紧聚在一起,行李被搬动,弄得车厢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把你妹妹的脸藏起来。”老太太也醒了,一边哄又开始哭闹的孙子,一边悄声对艳春说。
艳春怔了一下,随即醒悟,急忙掀开瓦罐取了点残余的绿豆汤汁涂在素秋脸上。
那绿豆汤颜色已泛红,涂在面上被车厢里昏黄的灯一照,素秋的脸色变得黄黑,遮盖了原本粉白的皮肤。
老太太赞许地点头,小声说:“抓革命党只是借口,不过是要搜罗些外财。这些丘八只要给点大洋就会走,不用怕。”
艳春点点头,将素秋按到自己膝上趴好,面上神情不变,心脏却紧收了起来。他们家在镇上只算中等人家,名气虽大,日子只是平常。这次出门,只带了学费生活费,别的余钱是没有的。如果被搜去,今后在长沙的日子会很难过。
他悄悄摸了摸衣袋里的几块大洋,踌躇不定。
车厢门被猛地打开,四五个持枪的兵痞走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个顺脚踢开一件挡路的行李,大声命令:“都不许动,不许说话!兄弟们只是执行军务,莫要自找麻烦!”
乘客们缩成一团,纷纷用畏惧的目光看着这几个凶神恶煞。胆小的干脆闭上双眼,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几个兵痞开始从车厢一头向另一头搜索,果然抢了几个人的钱及值钱的东西,一个长得不错的小媳妇也被调戏了。
艳春紧紧按着素秋的头,心呯呯跳着看那几个人慢慢走近。
老太太的孙子偶一回头,看见一个兵痞在打人,不由吓得大哭起来。车厢里其余的小孩子也开始跟着哭叫。
那几个兵痞极不耐烦,骂骂咧咧,可是无法阻止小孩子的哭声,只得加快搜刮速度。
一个兵痞走到艳春他们这边,看到素秋趴在艳春膝上,有些怀疑,喝:“什么人?抬起头!”
“家妹在生病,怕吓到老总。”艳春镇定地解释,一边放松了手掌。
素秋飞快地抬头瞟了一眼,马上又趴回哥哥膝上。
兵痞先是看见一张黄脸,后又见她身量未足,不像是成熟女人,顿时没有了兴趣。加之老太太的小孙子又哭得大声,就只草草搜了搜,搜去艳春临时放在衣袋里的两块大洋,骂句“穷学生”就离开了。
艳春悄悄松口气,感到手掌心都是冷汗,同时膝盖似乎在微微颤动。
他不由一惊,急忙扶住素秋,在她耳边轻声劝慰:“素,不怕,不怕,过去了。素,你别吓哥哥。”
这时车厢里哭声骂声一片,倒也没有人注意到艳春的举动。素秋本来害怕得心口痛,听到艳春的声音忽然有些羞愧,侧过头小声说:“哥哥别担心,素没事。”
艳春仔细打量她,黄黑的脸看不出气色,神情倒还平静,这才稍微放心,摸摸她的头发仍按她趴回膝上。
不久,兵痞们得到满意的收获后就都下了车。
火车轰鸣一声开始缓缓开动,车厢里顿时热闹起来。刚才噤若寒蝉的人们怒斥军阀的恶行,又幻想革命军真打过来一切就会不同,至少可以不必担惊受怕。也有人失了重要财物,失魂落螝地哭泣。小孩子哭累了,反倒自发停止哭闹,又在大人怀里沉沉睡去。鸡鸭早被人声吵得无法再眠,索性伸长脖子加入嘈杂,车厢里比刚发车时更加混乱。
老太太的孙子也停止哭叫,仍流着口水酣睡。老太太口里念佛,不住说又躲过一劫,回头要去寺里还愿。
艳春掏出素秋送给他的那方紫藤手帕,抬起素秋的脸给她擦掉绿豆汤的痕迹。素秋出了不少汗,脸上潮湿,很容易就擦净了。
“哥哥?”素秋看着艳春严肃的脸,紧闭的嘴唇,感觉到他在生气,却不明白他在气什么,担心地问。
“没事,素。”艳春收起手帕,摸摸素秋的头,勉强笑了笑。
这是个乱世,他一早就知道的。在县城读书时也听过见过各种不平的事情,可是没有一次令他像这次这样愤怒和后怕,不是为自己,却是为素秋。
他的妹妹,可爱的不知世事的女孩子,为什么会生在这个世道,为什么刚刚离开父母怀抱就会被吓得发抖?这些该死的丘八,竟把她惊吓到如此地步!而他居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他暗暗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波涛。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年代,这样的事只是平常,所以亲们想想今天的平静生活,庆幸吧!
七
火车第二天中午到达长沙,乘客们旅途疲惫,又经过一夜惊魂,下车时面色都很徨徨。
艳春兄妹和那对祖孙互道珍重,挥手作别。因为事先有拍电报到卫家通知他们要来的消息,卫家也回电说会有人来接站,所以兄妹俩担心与卫家来人错过,不敢乱走动,只在出站口等待。
栅栏口有不少接车的,都顶着毒日头踮脚张望,有几个手举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姓名。
素秋仔细地一一看过去,却没有发现他们的名字,不由担心地问:“哥哥,他们不会不来吧?”
“不会,卫家是旧姓,最在意这些礼节。既然答应来接,不会食言的。”艳春安慰素秋,肯定地回答,一边琢磨要不要打开籐箱取纸伞出来。长沙热得出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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