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学生相中了这里,携席抱书坐在树下聊天打瞌睡看书,很是闲适。
她们挑了株树叶较稀疏的桃树,在下面的草地上展开刘娣的一领草席,脱去布鞋,坐到上面开始聊天。
天空是纯净的蓝色,深远得没有尽头,间或有几朵白云飘荡在四处,映得那蓝色更加可爱。
凉爽的秋风轻轻拂过枝条树叶,女孩子们头顶上方就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几片叶子随风而落,颜色鲜明地掉在草地上,形成一种自然的图画。
阳光温暖而柔和,投射在女孩子们的淡蓝短上衣、深蓝裙子上,它们就似乎要发出光,呈现出一种干洋葱皮般的薄脆干爽,无端地令人有种想去抚摸的念头。
女孩子们全都背对太阳而坐,生怕将脸晒黑了,一个个浑身发热,额上冒出细小的汗珠。
素秋捡起掉落在席边的一片叶子,用指尖转动着玩,听刘娣笑着讲她们姐妹的趣事,一边好奇地四下张望。
她看见两个拿着一叠纸头的学生穿梭在四散晒太阳的人群中间,不住劝说,偶尔发放表格并记下些东西。不一会儿,那两个学生就迎着刺目的阳光向她们这边走过来。
“你们好!”两个学生中一个瘦削的礼貌地冲她们打招呼,然后自来熟地和另一个学生坐到她们旁边的草地上,热心地问,“你们感到社会不公吗?会认为妇女正在遭受迫害吗?想不想改变妇女目前低下的社会地位?”
素秋她们停止交谈,不解她这样问的意图,不过很快地除朱秀颖外都点头称是。
女生兴奋地说:“太好了,那还等什么?赶快加入我们国际妇女救援会吧!我们国救会的宗旨是彻底将妇女从家庭中解放出来,争取就业权利,要求同工同酬。我们国救会在许多学校都有成员,在社会上也很有影响力!怎么样,你们有没有兴趣?”
女孩子们都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这两个鼓动者,觉得“国际妇女救援会”这个名号很响亮,不禁感到有丝敬畏。
“请问,参加这个会具体需要做些什么工作?”何欣然很内行地提问,似乎早有这方面的经验。
“要做的工作很多,不过刚参加的会员只是抄抄写写,学习会章,了解妇女现存的问题。大概半年后才可以做宣传工作,当然也只是贴传单、做演讲、发展新会员,不会有什么危险性。”
那个女生以为她们有所顾虑,连忙打保票,一边一个个地从她们面上看过去,眼神很热烈。
大家商量一下,觉得如果在学校里这种组织较多,她们也都有兴趣要加入。与其参加一个没有名气的小组织,还不如选一个会员多的更好些,至少可以认识更多的人,开开眼界也好。没有过多思量,除朱秀颖外大家都表示要加入。
“秀颖姐,你不参加吗?大家在一起不好吗?”刘娣疑惑地问始终没有吭气的朱秀颖。
朱秀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平静地回答:“家里不让我参加任何社团组织。”
如果违反,就立刻回家,再也不许念书!她默默地回忆父亲当时的话,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大家惋惜地望着朱秀颖,猜测她家长一定很保守。自我介绍时,她只说家在长沙,其他的信息一概没有透露,所以没有人能了解她的背景。
女生很快将手中表格发到各人手中,要求她们填写后交回。另一个女生端出笔墨,供她们使用。不一会儿大家的表格都填好了,瘦削女生一张张细看。
“金小小……家里……咦?”她惊愕地抬起头,目光变得尖利,盯住金小小问,“你家里是地主,还是大地主?”
金小小回视她,没有回答。她只是诚实地填写要求填报的内容,没有深想会有什么后果。现在被责问,她才发觉这件事情并不像刚才她们讲的那么简单。
女生在大家不解的目光中将表格扔回给金小小,冷声说:“地主老财是我们要斗争的对象,你不可以参加!”说完她又低头看另一份。
金小小默默地捡起那张表格,一点点将纸撕成碎片,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穿鞋离开草坪。
素秋抬头望着她苗条纤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树木掩映中,觉得阳光似乎都没有方才那么明媚了。
她考虑片刻,对那个女生说:“请把表格还给我,我也不参加了。”
女生扫她一眼,有点不耐烦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素秋报出名字,女生找到表格看了看,惊讶地说:“你通过了,可以参加的。”
她的脸上浮起个笑容,诚恳地劝说:“别放弃,想想被迫害的同胞。”
素秋迟疑一下,仍是慢慢摇头,低声说:“请你还给我。”
女生的笑容冻结在脸上,目光又渐渐变得冰冷,其中还掺杂了探究。
她将表格还给素秋,不屑地说:“嘴里喊着要为妇女做事,真的要做什么了又后退,哪里像新时代的女性!”
素秋低下头,安静地离开。朱秀颖跟上她,拍拍她的肩膀。素秋扭头冲她勉强笑一笑,和她一起回到宿舍。
金小小已经放下蚊帐,躺在了床上。
素秋担心她在难过,走过去轻声说:“小小,你别伤心。我,我也没有参加。”
“我不需要别人同情!”金小小冷淡的回答,声音里却带着一丝颤抖。
“我不是在同情你,小小。”素秋望着蚊帐,认真解释,“人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但却可以选择将来的道路。你不是有意压迫穷人,她刚才那样说是不对的。”
她完全在学琉珏说话,却异常流利,似乎她已经将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
金小小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在素秋失望地想要走开时,她忽然撩起蚊帐,露出略显苍白的一张脸:
“你说的对,素秋。我也一直这么想,所以才会逃出那个家到长沙来求学。刚才我被她们气糊涂了,谢谢你提醒了我。”
她的目光坚定,神情平静,早已不复方才离开草坪时的落莫。
“逃家?”素秋惊讶地睁大眼睛,连本已上床准备休息的朱秀颖也坐直身体看过来。
“对。”金小小忽然笑了一下,似乎觉得那段经历很刺激,“半夜搭上过路的火车,两天后就到了长沙。然后我找到顾校长,顾校长同意减免我部分学费,还让我担任校内杂役,主要是负责打扫教室。报酬不多,可是加上我带出来的钱,这学期还是没问题的。”
素秋越听越奇,眼睛都要睁成圆形。她仰头注视金小小,忽然间觉得她高大得像庙里的大佛,她不由眨了眨眼睛。
朱秀颖躺回床上,轻轻念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金小小和素秋都扭头看她,似有所悟,却不便去追问。
朱秀颖的压抑自守,是她们有目共睹的,虽然不明白原因,但却知道总不会是愉快的经历,所以大家都有意无意地回避去问她家世。
现在听她语意忧郁地念出这句诗,俩人都猜测她或许也有段伤心往事,因此才会有感而发。
后来何欣然她们几个也要回了表格,因为她们不想参加这个拒绝金小小,又讽刺挖苦素秋的组织。虽然相处短暂,可是她们六个女孩子已经彼此信赖和喜欢,不能允许外人横加置啄。
那两个女生气坏了,不仅对她们恶言相向,还弄坏了刘娣的草席。
刘娣不依,在何欣然助阵下和她们痛快地大吵了一架。黄秋云不敢冒头,却握紧拳头站在刘娣身后没有临阵脱逃,让何欣然首次表扬了她,反倒又让她惶恐不安了一次。
刘娣家里有十女一男。她父母为了能生个继承姓氏的男丁,连生十胎女儿,每个女儿名字里都有个“娣”字。出身小商人之家的刘娣从小和五个姐姐四个妹妹相处,练就了一副尖牙利嘴,吵架从未落过下风。当场将那两名女生说得七窍生烟、头脑发晕,最后落荒而逃。
三人大获全胜,高兴地回来,将战绩对另外三人宣扬一番,六人更觉亲密。
何欣然兴奋之余,突发奇想,提议大家既然这么要好,不如结拜成姐妹。大家都随声附和,连金小小、朱秀颖都说了声“好”。
当下论齿排序,朱秀颖老大,金小小排二,何欣然第三,黄秋云老四,素秋行五,最末是刘娣。大家排了序,戚戚喳喳地笑闹。
刘娣常听说书,从小就对“七侠五义”等故事烂熟。现在她又想起这些事儿,就说既然结拜了姐妹就该有个名号,叫出去也好听。大家都讲义气,不参加那个国救会,都很当得起“侠”字,不如就叫“培华六侠”。
大家相互看看,都觉好笑,就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此后谁也没把这个名号当回事,只有刘娣成天将“培华六侠”挂在嘴边。
不久这个名号竟传到宿舍外,还被人嘲笑说成是“培华六夜叉”。
刘娣大怒,站在马路上和嘲笑的人吵架。虽然她把对方驳斥得哑口无言自认理输,可是“培华六夜叉”的叫法到底流传了出去,后来竟比“培华六侠”知道的人还多,这是刘娣她们始料未及的。
作者有话要说:好好的六侠硬是被搞成了夜叉,这个,无语了。
五十
将素秋安顿好后,艳春步行赶回美专报到。
长沙美专和培华女中距离很近,两所学校同处在一个街区,只是一个朝北,一个向南,中间隔着长沙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及馨雅女中。
早晨在送素秋去学校的路上,艳春已经将行李寄存在美专门房,现在倒是省了他不少事情。
从门房取回行李,艳春谢过校工,转而去寻找报到处。一路上他遇到无数好奇注视的目光,艳春早已习惯这种场面,丝毫不受影响地办好各种手续,转而再去找宿舍。
美专是艺术类院校,学生并不多,女生就更少。
学校被划分为生活、教学及运动三个区。生活区只有四幢男生楼;女生则住在距离男生稍远一些的湖边,只有一幢小楼,男生轻易进去不得。因此男生戏称那座楼为“绣楼”,楼外掉落了不少多情的破碎心脏。
教学区的建筑也不多,大概七八幢的样子,都是两层灰色的宽敞教室。
运动区包含了一个大的运动场,里面建有砖石看台。运动场旁边是两个蓝球场及三个网球场。师生们在教学学习之余有很好的健身场所。
饭堂及公共浴室也很大,建在运动及生活两个区之间,能够满足全校师生同时用餐洗浴的需要。
相对占地面积较小的上述三个区,学校里还有一个水域大得吓人的天然湖,位于生活区的边上。
湖原名“沉玉”,取意湖水澄清碧绿。后来美专成立,教员们觉得“沉玉”这个名字过于阴沉,就将其改名叫“流光”。意即阳光下的湖面波光滟涟,流光溢彩。学生们则是只知“流光”,而不知湖的旧名了。
美专前身是前清的一所书院,后来遭遇兵火,除了“流光”外,所有的建筑都被毁损了。从废墟上建立起来的美专,所有建筑物都很新,仍带着砖石的石灰味儿。
流光湖周围重新栽种的柳树也很细小,只有小孩子胳膊粗细,距离浓荫蔽日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过,这并不影响学生喜欢来此散步休憩,也常见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亲密地坐在同一张长椅上,蜜语交谈。
美专校风开放,不禁止在校学生谈恋爱结婚,但也不明确支持。只要不闹出不可收拾的大乱子,学校基本采取放任态度。
因为房舍宽松,艳春宿舍里的四张高低柱床就只安排了四个学生,都是大一的新生,同样的国画系一班。
他搬进去的时候宿舍里已经住进去两个人,分别占据了靠窗光线最好的两张床下铺。艳春挑了门背后那张床的上铺,几下就将蚊帐支好,清洁整理的工作也很快结束。
洗干净手脸,艳春见天色尚早,准备再去看看素秋。放她一个人在培华,他总感到有些心神不宁。
刚拉开宿舍门,一个校工跑来对他说魏教授请他到家里去一趟。艳春有丝诧异,微怔后问明魏教授住处,信步寻去。
他并不认识这位魏华年教授,也猜不出这个当口不在办公室却请他去家里的用意。
美专教员普遍都居住在校内,每家都是单独的院落。魏华年教授家靠近后围墙,一幢白色的小洋楼座落在一片金色菊花圃中,显得风雅而超脱。
艳春伸手拉动竹篱门边的铃铛,“铃铃”的响声回荡在脉脉菊香里,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魏教授戴顶草帽从繁茂的枝条间直起身体,冲他扬手:“进来吧!门没有上锁。”
魏华年年纪不到五十岁,身形高大,双眼炯炯有神。脸庞被阳光晒成古铜色,上面只有浅浅的皱纹。他的举止则随意斯文,很有艺术家的气质。
艳春轻轻推门,那扇竹门“嗒”地响了一声,无声向内打开。
他走进花园,沿着曲曲折折的园中小径来到魏教授旁边,深鞠一躬:“魏教授,您好。”
魏教授仔细打量他,半晌微喟:“观之的孩子居然这样大了。你父亲他……还好吗?”提及余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