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们却一齐避开她,脸色冰冷,仿佛她是什么毒菌,沾上就会生病一样。
素秋的手僵在半空,眼睛轮流打量面前这些刚才还在欢笑的脸,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心里既恐慌又委屈。
“你不过一个电话就能让周浩然这么帮忙,你们关系不同寻常吧?”高个儿女孩冷哼着问。
“我说过了,周大哥是好人。我只是认识他,有什么关系不关系的?”素秋终于被她的问题弄得有些生气,回嘴说。
“哼!他是好人?巧取豪夺的商人少爷、军阀的小舅子、醉生梦死的行尸走肉!这个世上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人,所以才会混乱,才会每天都有人生不如死!”女孩提高声音,怒视她。
素秋完全懵了,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不过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周浩然,竟然在帮了人后还会被她扣上这么一顶大帽子。
琉珏神情严肃地批评那个女孩:“你的话太过分了,不要忘记,刚才正是你口中的少爷、军阀小舅子救了咱们的同伴!而素秋正是那个出主意并帮助咱们的人!”
女孩转头望向琉珏,嘴角含着抹轻蔑:“你会这么说,我一点都不奇怪。你们本来就是同类人。”
她抬眼打量豪华的吊灯、华美的家俱和满室贵重的摆设,继续说,“这些东西,哪一样不是受苦人的血汗?却被你们剥削到这里。一边嘴里说着要同家庭决裂,另一边却仍在心安理得地享用这一切。卫琉珏,你虚伪!”
琉珏的脸在一刹那变得雪白,她一言不发地回视女孩,毫不退缩。
其他女孩为难地左右观望,不知道应该帮谁。
停了片刻,两个女孩上前推着高个儿女孩出门,边劝:“少说两句吧!咱们快去接人,不要迟了再生变故。”
剩下几个女孩围住琉珏,安慰她:“你别听她的!那人就是偏激。家里有余粮的都会被她当成大财主,你又不是不知道,和她认什么真?”
琉珏吐口气,笑着说:“我没有生她的气。你们也快去吧!我就不去了,免得她见了我又生气。”
女孩子们默默地看了看她,再安慰几句就一齐走了,临走前谁也没有再理素秋。
素秋心里委屈,眼睛发酸,不明白她们自己人内部怎么也是这样剑拔弩张的,琉珏还一付忍让的态度。
“秋妹。”琉珏走过来,拉她坐到椅子上,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笑容却和煦温暖:“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你不要怪那个姐姐,她原本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后来遭遇巨变,家里人大多都去世了,现在只剩下她和一个寡母,想法不免有些偏激。”
素秋拉住她的手,不解地问:“可是,她受过苦,就有理由认为所有有钱人都是坏人吗?珏姐姐你又有什么错儿,只因为你也出生在有钱人家吗?”
琉珏摸着她的手背,苦笑:“你还小,不懂得这个世界是分阶级的。穷人和富人间永远存在矛盾,穷人生来就受压迫,富人生来就享福。这都是事实。”
“不是这样的,卫大哥每天很辛苦地工作,赚钱养家。周大哥的父亲一把年纪了还要每天到店里去,天不黑都不回家。”素秋不同意地反驳。
“是这样没错。可是你想过没有,有许多人比他们还要努力地工作,却填不饱肚子,养活不了家里人。小孩子生了病没有钱医治,逢到灾年就要卖儿卖女,不是为了钱,而是希望儿女有机会活下去……你没有见过真正贫穷的人,所以才会把话说得这么轻易。”
琉珏低声说,只是具实以告,没有责备的意思,却更让素秋感到不安。
她努力想了想,又问:“这些人之所以这么贫穷,都是因为富人压迫的原故吗?我在家乡,也见过几个穷人,里面也有好赌抽大烟的。他们赚来的钱都去赌或是买大烟去了,所以才养不起自己和家人。”
“当然,并不是所有穷人都是因为受了富人的压迫才变穷的,他们之所以贫穷也有个人的原因。可是富人雇佣穷人,只给他们很少的工钱,远远低于他们所创造出的价值。地主老财更是如此,低收高卖、利滚利地放债、夺走穷人的生存物资、直至弄到家破人亡,这些事情都正在发生。”琉珏点头表示同意。
素秋听得心惊肉跳,忐忑地问:“珏姐姐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你不也生在富人家吗?”
“所以说,我是富人当中的叛徒。自从我上了中学,接触到不同经历的同学,就已经开始同富人阶级决裂。可是家里的人都是我的亲人,我可以同我所在的阶级决裂,却怎么也没有办法和亲人一刀两断。所以我也不能完全融入到我的同伴当中去。对她们来说,我也是个叛徒。”
琉珏低声说,嘴角的笑意隐去,剩下的只有苦恼。
素秋默默地注视她,觉得这一刻她才像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而不是那个激进前卫和家里人都不大合的卫二小姐。
她紧紧拉住琉珏的手,轻声安慰她:“珏姐姐,这不是你的错。你若是有机会,一定不会选择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琉珏和她谈了许多,自身信念已经逐渐恢复,这时她温和地笑笑说:
“谢谢你,秋妹。你说得对,我无法选择出身,却有权利选择将来要走什么样的道路。暂时被人误解并没有什么,当初我刚加入同盟会,受到的冷落可比现在厉害多了,可我还是过来了。所以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一切问题都会最终解决的。”
素秋听她讲得乐观豪迈,俨然一付女侠模样,不由又是高兴又是羡慕,很希望自己也可以这样坚强。
作者有话要说:阶级的问题是个沉重的话题,但素秋已经开始了解并为些苦恼了。
四十二
“珏姐姐,我怎么办呢?那个姐姐骂我是一丘之貉呢。”羡慕完了,素秋转而发愁地问。
琉珏打量她几眼,感觉她的表情楚楚可怜,就安慰她:“她那是乱说,秋妹是读书人家的孩子,又没有欺压过谁,怎么好同周家联系上?你呀,先安心读书,将来嫁给一个好人,一辈子就安稳了。”
素秋红了脸,羞愤地叫:“人家在和你说正经事,珏姐姐怎么乱讲?”
“哪里是乱讲?姐姐是在很认真地同你讲。你身体不好,不适合参加这些组织,你想学我可是学不来的。那么除了将来有个美满的小家庭,秋妹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吗?”
“可是,珏姐姐明明是富人,为什么会想到和对立面站到一起去?”听到自己不能像她一样也为妇女平等努力,素秋有些沮丧,想起另一个问题。
琉珏望着她,有些欲说还休,认真想了想才回答: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因为庶出,心里总觉得不公平,所以碰到比我更不幸的人,就不由自主地想去帮一把。后来上了学,在学校里接触到更多的人,认识到了很多之前从不知道的真理。这才发现,原来不公平的事情天下很多,我那点事根本不算是什么。这些不公平里面,妇女遭受的苦难又比一般人更加深重。所以我才要加入同盟会,希望可以拯救更多不幸的姐妹。”
卫二老爷有二位夫人的事实,是素秋第一天来就知道的。平时她见琉璃和琉珏不太谈得来,只当是她们脾气性格不合,现在才明白更深层次的原因。
对于嫡庶,素秋根本没有任何偏向,只以人们的自身品质来品评优劣。所以她并不觉得嫡出的琉璃比庶出的琉珏要好,反倒更加喜欢琉珏一些。
“珏姐姐,对不起,我是不是太不体贴了?”素秋低头,不安地问。
“不会啊,秋妹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不要想太多,你只要保持现状就好。”琉珏亲昵地摸摸她毛茸茸的头发,笑着安慰她不要太过敏感。
素秋抬起头也放心地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两个女孩头挨头,轻轻摇晃,都觉得心里轻松快乐。
“可是,刚才珏姐姐说成立家庭是我的归宿,那珏姐姐呢?这难道不是你的归宿吗?”素秋想起方才的话,有些困惑地问。
琉珏脸上泛起一个温和的笑意,目光平静而淡然:“我已经决心终身不嫁,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为妇女做斗争的事业中去。”
“呃,为什么?”素秋猛吃了一惊。
“因为,”琉珏摸摸自己的脸,沉思着说,“现在是个对女孩子来说,很糟糕的年代。许多人遵从家里意志,早早订婚成亲。及等出来求学,眼界变宽,才发觉旧式婚姻的不可取。可是结过婚就是结过婚,再后悔也是无用。很多男人由此休妻另娶,以所谓追求真爱为借口,以同封建婚姻做斗争为理由。说到底,他们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真正的正人君子绝不会做这种卑鄙的事情。那些被休弃的女人很可怜,婆家不要,娘家也不要,有些人不得不因此走上绝路。这是我们女子的悲哀。很多人认为没有男人女子就无法生存,久而久之,我们女子也普遍这么认为,以至依附状况一直没有从根本上被打破。”
素秋听她讲了一大篇话,虽然也很同情那些被休弃的女人,痛恨薄情的男人,但还是不太懂得这些事情和琉珏有什么关系,还让她做出那样一个奇怪的决定。
“可是,珏姐姐为什么不结婚呢?”她忍不住追问。
琉珏从沉思中清醒,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还没有听明白吗?现在合适的男青年大半是结过婚或是有婚约的,我不愿意误人误已啊。没有婚约的男青年也碰到过,可是又不太合适,我也不想委曲求全。”
素秋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哦”了一声,想琉珏的话真是不假。
艳春和琉际谴有【投┝饲祝绻皇欠⑸涔剩皤‘早结婚了;如果艳春不是那么有主见,琉玟也早就成为了她的嫂嫂。而琉玟如果不是有钱人,同艳春解除婚约后,恐怕也不易度过今后的日子。再往深里想想,她不由对自己将来的婚姻也感到恐慌起来。
琉珏见她满脸忧虑,体贴地又劝:“秋妹不用担忧,等过几年这种状况就会逐渐好转。现在有许多青年都反对包办婚姻,自由成亲的人越来越多。到时,和秋妹年纪相当的未婚青年会很多的,不用担心找不到情投意合的爱人。”
素秋一开始呆呆听她讲,听到后来脸一下变得通红,轻轻推琉珏抱怨:“珏姐姐找去,我才不要!”
“真的不要么,那刚才是谁在发愁来?”琉珏躲开,逗她说。
素秋脸更红,追过去打她。琉珏比她大几岁,身手又矫健,灵活地闪躲,素秋根本摸不到她的裙角。
俩人正在追着玩闹,门上有人敲了几下,艳春推门进来。
素秋刚巧被桌脚跘了一下跌到地上,艳春吓了一跳,快步走过去扶起她忙忙地察看,一边急问:“素,碰到哪里了?痛不痛?”
地板同其他房间一样,铺了厚厚的地毯,素秋并没有跌伤,却被艳春的紧张吓到,忙回答:“没事的,哥哥。我是不小心裙子刮住了,一点都不痛。”
艳春已经检查过她的手掌和脚腕,知道她没有受伤,再听了解释,他这才放下心。
“孙医师说你不能快跑,这么快就忘了?”他帮素秋理理衣裳,轻轻责备。
素秋没有回答,低下头。
艳春自觉话说得有点重。素秋有心疾,本就限制了她许多活动,现在不过是同琉珏玩也要被斥,实在是太可怜了。可是他又担心这么轻易放过她,以后更不好管教,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
琉珏见素秋跌倒,已知不妥,现在见他们兄妹两个站得笔直却都不说话,就上前解围:“春哥,是小妹的不是。我不该引秋妹跑,刚才我忘了她还有病。”
“珏妹,不关你的事,是素太顽皮。”艳春客气地回答,侧了侧身子。
“怎么是珏姐姐的错呢?明明是我自己忘了医生的话。”素秋不同意,头抬起来碰上艳春的目光,又垂下去,低声说,“对不起,哥哥,素下次不敢了。”
艳春拉住她的手,严肃地说:“承认错误是小,以后你要真记得才是大。”
素秋噘嘴,不太乐意艳春摆出家长模样。艳春暗暗好笑,转头向琉珏告辞。
“春哥来这儿是有什么事么?”琉珏送他们到门口,随口问。
“不是。我找不到素,正巧路过这儿,听见她在里面喊,就进来看看。”艳春抱歉地解释。
素秋悄悄白他一眼,这才明白自己又被抓包了。
回到三楼素秋房间,艳春见她仍有点闷闷不乐,就建议:“素,下午哥哥陪你去逛街好不好?给你买糖人,还有……”
“哥哥,咱们以后不要总去逛街了。”素秋打断艳春的话,见他有些愕然,就靠过去苦恼地解释,“有那么多人正在受苦,吃不饱穿不暖,咱们却每天玩乐,我觉得不应该。”
“受苦?”艳春感到奇怪,反问。
“嗯。”素秋用力点头,将刚才琉珏的话学说了一遍,又不安地问,“哥哥,你说,我们现在住在卫家,天天吃好的、用好的,是不是也在剥削李大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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