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我为什么要救你呢?施特雷洛。我恨不得你马上死,真的。可是,就算你死了,我的儿子也无法活过来了。我看着躺在血泊中的你,是那样的年轻,人生刚刚才开始,就像我的儿子一样。他离开的时候,甚至都不会自己系鞋带呢。你的父母也一定像我疼爱我的儿子一样疼爱你吧。我是一个苏联人,可我首先是一名母亲。我已尝到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那简直要人性命。我的儿子死了,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的儿子也这样死去。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
“我没读过很多书,也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我觉得,怂恿自己的国民去占领别人家的家伙,不是好东西。你是个好孩子。你和他们所描述的那些穷凶极恶的德国鬼子不一样。虽然只有几个月的相处,但我看到了你金子般的心。我有时候在想,也许很多德国的年轻人也像你一样,只是被蛊惑了。其实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们是被利用的。你们该做年轻人应该做的事。看书、郊游、打猎、恋爱、喝酒……而不是在异国的战场上被冻死、饿死、打死。”
“我曾经太过于理想主义,从来没有想到过,战争竟然是如此残酷。我看到成千上万平民的尸体,看到被轰炸过后只剩一片废墟的村庄和城市。这与我原本的初衷完全不一样。在战争的一开始,我以为除了在战场上,交战双方可以平静地相处。即便成了战俘,也不会遭受令人发指的对待。但渐渐的我发现,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们互相仇恨,互相残害着对方。战争会令人们丧失了人性。善良被丑恶替代,光明被黑暗吞噬。这一切,并不是我想要的。”
“这就是你自杀的原因?怕落到苏联人手里,然后被虐待致死?”
“是的。”
“你活了下来,这是上帝赐予你的第二次机会。你要好好把握。我想,你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
“另一种生活……”
“一种可以让你和你的爱人得到幸福的生活。好孩子,你应该在漂亮的小公寓里,在温暖的壁炉旁,和你的家人们快乐地团聚。而不是在冰冷泥泞的战壕里,等待也许再也看不到的天亮。或是开着该遭天谴的飞机,去击落别的飞机,或者自己被击落,葬身火海。”
“我已经开不了飞机了……”
“所以你更应该选择另一种生活!施特雷洛,回到你的家乡去,和你心爱的姑娘结婚,生一大堆孩子,看着他们长大,与她白头到老。你的命是我救的,你必须向我发誓,你会好好活下去。”
“……我发誓。”
“如果你不珍惜你的生命,你就是对不起我,和我死去的儿子!”
“我不会再自杀了,我发誓。”
“趁着天气变好了,就回家去吧。穿上我儿子的衣服,你会说俄语,没有人会怀疑你。”
“我……我想……”
“你的身份牌,照片,勋章,都还给你。小心不要被搜到。还有这个……”
“这是?”
“谢廖沙的勇敢奖章,送给你。”
“我不能要!这是您唯一的念想。”
“拿着吧,孩子。谢廖沙人都没了,我要这些有什么意义?再说,我还留着其他的勋章。我希望你不辜负这枚奖章的意义。保持你的勇气,不论将来会遭遇什么,一定要勇敢的活下去。”
“大婶,谢谢您。”
“走吧,施特雷洛。走吧。如果你被人拦住,你就拿出这个,说自己叫谢廖沙·扎戈耶夫。然后告诉他们,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是一名红军战士,身上的德国勋章是你缴获的。”
“我一定会回来看望您的。”
“希望那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
“会有那么一天的。”
当施特雷洛走出村庄的时候,他仿佛听到索夫洛娃大婶在低声吟唱着一首歌,歌曲的旋律很动听,在初春湿润的空气中轻轻地流淌。
“时间不会留下痕迹,只有我的承诺给你
时间不过是我们失去的岁月
如果还有机会,我会讲给你听
当我们在小丑穿上戏服时哭泣
当我们在音乐奏响时步履蹒跚
时间不会留下痕迹,只有我的承诺给你
微风自有它吹来的方向
树叶自有它褪色的原因
时间不会留下痕迹,只有我的承诺给你
或许玫瑰真心绽放
短暂美景也能停留
如果还有机会,我会讲给你听
仿若狮群疾速狂奔
仿若溪水匆匆流过,士兵冲锋陷阵
是否时光如此飞逝不留踪影,而只有我的承诺永恒?
如果还有机会,我会讲给你听”
…… ……
埃拉,如果还有机会,我会讲给你听。
Chapter 182 重逢(上)
正如梁紫苏预料般,几秒钟之后,虚掩着的房门被撞开了,一个清瘦的身影在月光的笼罩下冲进了屋子。梁紫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迅速打开了灯,她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看你还想躲到——”当她看清来人的样子时,顿时愣在了原地。
在她面前的,是再熟悉不过的清瘦身形,再熟悉不过的俊朗脸庞,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焦糖色的涌动着温暖情愫的眼眸。梁紫苏张大眼睛,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唇。全身都仿佛在叫嚣,她的脑海一片空白,理性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她身体内的灵魂正在沸腾。
梁紫苏拖着脚步慢慢地走到来人的跟前,伸出不住颤抖地手,轻轻抚上他清逸的面容,指尖触碰到的肌肤,温凉柔软,真实鲜活。梁紫苏小心地眨了眨眼,唯恐稍微用力,眼前人便会消失不见,她的手缓缓下移,触到他脖颈处的衣扣。微凉的触感让她略微回过了神。
“汉斯·施特雷洛?”梁紫苏眼含泪水,颤颤巍巍地问道。
“埃拉,是我。”施特雷洛沉声答道,他的眼眸中同样充满了泪水。
“汉斯·施特雷洛?”眼泪簌簌地落下,这一声轻唤,带着无尽的委屈与哀怨。
“埃拉,我回来了。”施特雷洛伸手轻触梁紫苏的脸庞,为她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水。
“汉斯·施特雷洛!你这个混蛋!”梁紫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力吼出了这句话。她的声音如此撕心裂肺,令施特雷洛忍不住愣了一愣。
“你混蛋!”梁紫苏抓着施特雷洛的领口,不住地摇晃着他。施特雷洛被她拽得前后晃动,不得不按住她的肩膀。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告诉我你还活着……你简直要了我的命啊……”梁紫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谴责着施特雷洛的行为。她早已心如死灰,她以为他们只能在天堂相聚了。却没想到,他活生生地站到了自己面前。他还活着,汉斯·施特雷洛还活着。
“埃拉,对不起,对不起。”施特雷洛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他生怕梁紫苏不原谅自己,只得不住地向她道歉。回到德国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去年5月就已经“被阵亡”了。所有人都已经接受了他阵亡的事实。所以,当他敲开父母家门的时候,父亲呆若木鸡,而母亲则直接昏了过去。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他的父母才又哭又笑地迎接了他的回归。
梁紫苏轻踮脚尖,紧紧搂住了施特雷洛,像是提防他再次跑开。脸颊挨着脸颊,这样的温存亲昵。施特雷洛用右臂环住梁紫苏,将两人的身体更贴紧了些。
“汉索尔,汉索尔。”梁紫苏不住地唤着爱人的名字,眼泪打湿了施特雷洛的领子。
“我在,我在。”
伴随着应声,一道而来的是失而复得的欣喜。这样珍重的心情从未有过,往后也许也不会再有。
梁紫苏有些满足地轻叹一声,松开了施特雷洛。手掌捧着他的脸庞,认真看着。眼前很快又朦胧起来,她慢慢地阖上双眼,温柔清浅地轻吻他的面颊。一连串细碎地轻触,好像蝴蝶的羽翼,却又温存些许。
施特雷洛的右手轻轻触摸着梁紫苏柔软地发丝,指尖划过她耳后细致的肌肤。他整整一年没有见到她了,思念早已满溢。他不知该如何表达,只想紧紧地拥抱着她,永生永世都不再分离。
“施特雷洛!”梁紫苏突如其来的怒喝吓了施特雷洛一跳。他一脸无辜地望向突然间怒气冲冲的爱人。
“你是小狗!骗子!你说过要跟我结婚的!你去哪儿了?去哪儿了啊!你是不是悔婚了?!你居然玩失踪!你还诈死!!”梁紫苏恶声恶气地大喊着,一边用手比划着。“他们说你死了,说你连尸体都找不到……就这样,在我的胸口插了一把刀子……”说道最后,她又呜呜哭了起来。
施特雷洛从认识梁紫苏以来,从来没见到她流过这么多眼泪,他不禁急切起来,慌忙又搂住她。“埃拉,对不起,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我受伤了,我没办法回来……”
“你受伤了?”梁紫苏急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施特雷洛。好像没少什么零件。突然间,她发现了异样。“你的胳膊,你的胳膊怎么了?”施特雷洛一直用右臂搂着他,左臂却一动不动。
“后遗症……行动不便了……”施特雷洛艰难地说道,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梁紫苏,生怕她露出嫌弃的表情。
“是毛子干的?”梁紫苏咬牙切齿地问道,脸上露出了心疼的表情。她轻轻抚摸着施特雷洛受伤的手臂,恨不得自己具有超能力,一下子能把它治愈。
“不是。”施特雷洛说道,“我迫降在苏联人的阵线后方,不想被他们俘虏,就……”
“就自杀了,但是没死成。然后留下了后遗症。”梁紫苏平静地接口。
“对。”
“是谁救了你?”
“一位好心的苏联大婶。”
“不是苏联少女?”
“……不是。”
“这还差不多。”梁紫苏终于破涕为笑,她又亲了亲施特雷洛的嘴角。“回来就好。”
“可是我残废了……”
“所以你就一直偷偷跟着我?不敢来找我?”
“……”
“怎么还是那么呆……我只要你活着……”梁紫苏将头靠在施特雷洛胸前,心灵是前所未有的舒缓平静。突然间,她想到了一句台词。“就算只有一只胳膊,过儿还是可以抱着姑姑。”
“什么姑姑?”施特雷洛不明就里。
“我是说,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残疾了。再说,只是行动不便,根本算不得残疾。你晃点了我一年,我只能强抢民男了!”梁紫苏换上了一副凶神恶煞地表情。“快说,什么时候把本姑娘娶回家?”
“埃拉……”施特雷洛的眼角沁出了泪水,说不清是开心还是感动。“你确定还要嫁给我吗?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
“你有我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怎么能说一无所有。”梁紫苏臭屁地说着。他紧握着施特雷洛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脸颊轻轻摩挲着。
“埃拉,我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对你说。”
“汉索尔,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说。”
Chapter 183 重逢(下)
第二天一早,梁紫苏便拉着施特雷洛来到了医院,检查他受伤的左臂。医生在仔细全面地检查过后得出了结论:施特雷洛的胳膊想要恢复到和正常人一样是不可能了,不过可以通过复健减缓症状。施特雷洛的脸上是掩饰不住地沮丧,但梁紫苏却表现得不很在意,还不住地柔声安慰施特雷洛。从医院出来后,梁紫苏又拉着施特雷洛去了服装店,给他买了好几件新衣服。他从苏联回来之后瘦了好多,原来的衣服都穿不了了。施特雷洛坚持要用自己的钱,被梁紫苏龇牙咧嘴地驳回了。她得意地说自己用的是他铁盒子里的私房钱,她一直留着呢。施特雷洛这才踏实下来。买完新衣服,梁紫苏兴冲冲地和施特雷洛回到了他的父母家,向二老说明了两人结婚的打算。施特雷洛的母亲忍不住落泪了,她从没有奢望过,梁紫苏还能接受施特雷洛。在她看来,梁紫苏这样条件的女孩,能坚持在得知施特雷洛阵亡的消息后的一年中,把他们当做亲生父母一样对待,已实属不易。更别提还愿意和已经残疾的他结婚了。
两人订下婚期之后,临近中午,梁紫苏才想起来今天应该是她上班的日子。她急急忙忙地想赶去上班,却被施特雷洛拦了下来。
“埃拉,我看你还是打电话向汉斯菲利普请假吧。现在出发,到了联队也要下午了。”
“对啊,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梁紫苏悻悻然说道,幸好她的上司是好姐妹,不然一定要被训斥了。她在电话里对汉斯菲利普如实相告,说自己忘记了上班。汉斯菲利普在电话那头哭笑不得,当然他并没有责怪梁紫苏,只是叮嘱她明天说什么也不能再“忘记”上班了,因为有一大堆资料等着她整理呢。梁紫苏指天对地地保证自己明天一定准时上班。她几次想告诉汉斯菲利普,施特雷洛活着回来了,但施特雷洛却用眼神制止了她。
放下电话,梁紫苏不解地问道:“汉索尔,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汉斯菲利普你还活着?”
“我想选择另一种生活。”施特雷洛说道。他的话听在梁紫苏的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意味了。她心疼的望着施特雷洛,轻轻握住了他的左手。
“你可以不用当飞行员了,这下我可算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