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芬正要回话时,旭晶又走进客厅。
“阿姨,这次是姨丈的电话,说替小劲擦身很多次温度还不下降,问要不要立刻挂急诊?”
“真气人,一点小病就慌成这样,还一天到晚埋怨我没生老二,一个儿子都快顾不来了!”宜芬赶着回家,拿起皮包说;“旭萱别急着做决定,再和爸妈多讨论一下,晚两天回颜家也可以。”
绍远把妻子和长女叫到书房,轻轻关上门。
有瞬间屋内安静得风扫过树叶的飕飕声都很清楚,然后鸟雀声和巷外人车声又慢慢渗淹进来。气温很细微地变化着,敏贞习惯性地发出一连串咳嗽,绍远也习惯性地轻抚她的背,这些关注的小动作,在旭萱眼中已习以为常。
“旭萱,我一向是开明的父亲,应该不会做出干涉女儿婚姻、又安排女儿相亲的事,对不对?”绍远先开口。
“我是不相信爸会做这种事。”旭萱说。
“你从小到大都是独立自主的孩子,我们也喜欢你这样的个性,唯一回过你的就是要你放弃出国,留在国内念研究所,那也是妈妈舍不得你跑太远,希望你多留在身边。”绍远说。
“我了解,我也不放心妈妈呀!”旭萱拉住母亲的手。
“我身体状况,你在医院也看很多,年纪愈大就愈不行……你爸爸这些年来非常辛苦,除了为我奔忙外,还要照顾许多人……”敏贞说。
“妈妈的意思是,我们不再年轻,如果她又犯病,我势必花更多心力和体力照顾她,其它事就无法兼顾。”绍远接口说;“旭晶和旭东还小,有你这姐姐在我们还放心,但公司方面就是问题了。你也晓得自从你外公过世后,两个舅舅勉强维持事业,很多方面都依赖我们;你两个叔叔也是老实人,根本斗不过商场的尔虞我诈……这份担子真的很重。”
敏贞又将话接回去说;“我们也想过一切顺其自然,公司不能做就收手,冯黄两家还有祖产,省吃俭用日子也过得去。但到底是自己一手创立的事业,你爸爸总想旭东长大后能传给他,但旭东才十三岁,还要很多年,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时候。”
旭萱突然觉得寒冷,轻轻颤抖一下,那口气像在交代后事!这不是第一次了,妈妈曾以手记和口头告诉他们姐弟三人如果她病亡了该怎么办,他们也被迫背得很熟,但都没用到,因为妈妈一次又一次度过难关,他们已认定死神奈何不了他们,坚强的妈妈会长命百岁永远活下去。
“都怪我,是我太任性,再怎么不喜欢也应该学商来帮忙爸爸才对。”旭萱懊悔地说;“现在还来得及,我马上办休学,明天就和爸爸去公司上班,我一定会乖乖学习。”
“生意场上风云万变,是要很大的兴趣和热情才能屹立不倒,勉强去做于事无补,反而磨灭了你原本的专长和志向,这也是我们不强迫你学商的原因。”绍远沉吟一会。“怎么说呢?当我看到辰阳时,仿佛看到年轻的自己,突然生出一种奇想和希望,如果有他当女婿该多好!”
“爸,别这么说,你还年轻,旭东很快会长大,我们同心协力撑个十年绝对没问题,根本不需要那个颜辰阳!”旭萱说。
“那你扶贫救苦的理想、向往的学术生涯怎么办?”绍远说;“在我眼里,它们的重要性并不亚于冯家公司,我一直以你为荣,不希望你放弃。”
旭萱欲言又止,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萱萱,老实告诉妈妈,你很不喜欢颜辰阳吗?”敏贞以母亲直觉问。
“也许那天他是被骗来相亲的,我也是,知道后都很不高兴,彼此表现都很差。”旭萱回答。“在我看来颜辰阳只是个被宠坏的宝贝金孙,不像爸爸说的那么好,他说要进一步交往,我真的很意外,还以为宜芬姨在开玩笑呢!”
“第一印象常常不准,既然爸爸欣赏颜辰阳,你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感情事不能勉强,若真的不喜欢,我们绝对尊重你的想法,不再强迫你。”敏贞转向丈夫。“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绍远点头。
旭萱一向是乖巧女儿,从小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父母开心,不曾有过违逆。现在爸爸语气几乎是恳求了,四十八岁的他黑发中已丝丝夹白,从十几岁少年起就为家人生计钻忙操劳至今未歇,她心一痛更无法拒绝。
“好吧,我就再见颜辰阳一次。”旭萱勉强同意。
天色逐渐暗下来,书房只剩绍远和敏贞两夫妻。
特制躺椅旁一盏竹笼立灯柔柔捻亮,敏贞坐在棉塌上双脚盘起,苍白尖瘦的脸透着迷惘,绍远移过一把竹椅坐在她脚旁,定定望着她。
“历史竟然又重演了。三十年前我爸爸欣赏你,要你娶他的女儿;三十年后你欣赏颜辰阳,希望女儿嫁给他,好像是流在血液里的一种奇特命数。”敏贞有所感说。
“你父亲辛苦栽培我,待我如师如父,一些思考模式难免受他影响。”绍远握住她的手温柔说;“若姻缘天定又何必介意什么方式,我们不也是一生相爱永志不渝吗?”
“旭萱很敏感,她说颜辰阳和你不像并没错……他们颜家祖辈采矿出身,作风猛悍侵略性强,不同于我们斯文保守的采茶人家。况且,颜辰阳出身富裕又留学过美国,必不懂谦逊礼让,又怎么可能疼惜我们旭萱呢?”
“冯黄两家需要的就是这种猛悍侵略个性,家族才能壮大下去,你父亲当初提拔我这吃苦耐劳的山农子弟,不就为了注入新血轮吗?”绍远安慰说;“你别操心太多,旭萱受过高等教育,是聪明独立的现代女性,我有信心她应付得了辰阳。”
“但愿如此呀……”她深喘一口气,心肺突然绞扭到无法负荷,双手紧攀在绍远肩上撑忍着,常常太痛了还会掐入他肉里,才又得到活过来的舒缓。
绍远知道她很苦,只剩一又二分之一的肺活得比常人费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心全意抱住她,肉里掐出血也不放手。
而敏贞再痛也不出声,怕孩子们忧心。
第二次见面就正式多了。
双方约好在中山北路一家高级俱乐部晚餐,有专辟的包厢和预订的海鲜宴,出席的除了男女主角、冯家夫妇、颜家夫妇外,还有颜老夫人和宜芬。
辰阳今天深灰西装、蓝纹领带穿得潇洒有派头,脸上刮修得干净清爽,当然不见他的招牌墨镜,举止彬彬有礼恰如其分,比在基隆那日高傲姿态判若两人。
旭萱穿粉藕偏红的圆裙套装,秀发顺卷垂在两肩,脸上薄施脂粉肤容更显细致,时时端庄微笑大方应对,没有初见时的率性淡素。
宜芬也不再扮演媒人婆角色,没有人特意去提男女主角的个人种种或暗示郎才女貌,一切进行就如平日的社交餐宴,男人们谈生意、投资新高尔夫球场,女人们谈家庭儿女、时尚社会新闻等等。
总之,优雅气氛下,精致食物中,杯觥交错笑语晏晏,人人都表现出最好的风度。而平常主见极强、拒绝相亲的两位主角难得肯乖乖任人摆布,长辈们心中都暗松一口气。
颜老夫人年纪大了,先嚷着要回家休息。
夏日夜晚的街道上吹来酒香笙歌的暖风,浓绿的一排枫香树款款摇摆如妙姿的舞娘,长短圆矩各式霓虹灯亮着繁美的五光十彩,欢乐的红男绿女中,偶尔还夹杂着由基隆港口下船赶来酒吧喝一杯的外国水手。
送定诸位长辈的座车,留下两个年轻人单独相处。
辰阳看着旭萱,混紫晕蓝明灭光影中,以意味深长笑容说;“长辈们都离开了,还需要假装吗?今天的你一点都不像你。”
“哦?要怎么样才像我?你并不了解我。”旭萱说了两句便忍住,不能再像上次一样言所欲言和任性而为了。
她发现,辰阳若特意要表现翩翩风度,身上的贵气、洋气、霸气都可化成迷人的优点,但她也牢记住他本质里仍是那个自我中心的大少爷,反转个面就是傲慢、自大和骄横,可以瞬间翻脸不认人。
“当你答应赴约时,我真的很讶异。以我们上次见面经验,本来以为你会一口回绝,我还准备花一番心思说服你,结果什么都没做你就赏光了,这点……甚感荣幸吧!”辰阳仍持续那暧昧笑容。
是讽刺她不矜持没原则吗?怀着戒心,旭萱以慎慢口吻说;“你会再度约我出来,我也很惊讶。记得你是讨厌我的,到现在还觉得你在开玩笑。”
辰阳注视她一会不答话。事情也出乎他预期,以为只是应付祖母的,没想到长辈们动作超快立刻订下海鲜宴,既然订了他也不排斥,更奇的今晚从头到尾都很愉快,到此刻他心情依然很亢奋。
“这儿人真多,想看清彼此都困难,我想喝杯咖啡,你呢?”他说。
“可以呀!”她找不到反对的借口。
辰阳热门熟路钻进附近一条安静的小巷,找到一家红砖外表颇为典雅的咖啡厅,半圆形台上钢琴正演奏浪|奇+_+书*_*网|漫乐曲,侍者一见他就立刻堆满笑喊颜先生,领他到有芭蕉水仙围着灯光如梦似幻的好位子。
猜他是常客,但旭萱没有问。
点来咖啡和樱桃派后,辰阳开口就说;“我们在基隆见面的情况是挺糟的,因为被骗来相亲都没给对方好脸色。老实说,我这辈子活到那么大还没被人指着鼻子骂过,你是第一个,以我的脾气是绝不容忍的。”
“喔。”无话可说。
“这次就有完善计画了,怎么样,今天食物气氛各方面都不错吧?”
“长辈们都很开心。”她礼貌答。
“你呢?你开心吗?”黑眸深沉定定望着她。
唉,她最怕他的眼睛了,如黑夜星光灿放直捣人心,尤其这样私密角落里的专注凝视,更让人有种奇异的螫痛感,想不脸红耳热也困难。
“至少你今天没戴墨镜……我的意思是,不太习惯你的恭谦有礼,我对你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个傲气十足的大少爷。”有点语无伦次。
“傲气十足?呵!”他没生气还笑说;“我对你印象则是坦然率直,你今晚文静淑女的样子我也很不习惯呢!”
坦然率直?那是因为还不知道爸爸有多喜欢颜辰阳,甚至不惜“送出”宝贝女儿。唉,颜辰阳又岂是省油的灯,要他当女婿比登天难,爸爸也太高估自己女儿的魅力了——总之,当时以为不会再见第二次的人,自然没有戒心,很容易坦然率直;今天就完全不同,挂了一颗非常沉重的心。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再度约你吗?”见她不语,他又说。
“是很好奇。”
“虽然你不在我祖母选媳名单上前三名,但我选择了你。”
“选择我?为什么?”她险些被咖啡呛到。这是选妃呀,竟然还排名次?
“就因你的坦然率直呀!”辰阳解释下去说;“从一开始我们见面就直话直说,我对你没幻想,你对我也没幻想,当祖母逼我非要三选一时,我宁可选三名之外的你,至少将来不怕哭哭啼啼纠缠不清。”
“哭哭啼啼纠缠不清?”她眉头打个大结。“颜先生是说将来分手吗?我们连交往都还没开始呢!”
“所以才更要事先说明白,我最怕那种一旦交往就缠定你,认为未来必结婚的女孩。”他言语间充满男性自大的优越感。“男女交往本来就有一半机率是分手,将来的事谁也料不准,我欣赏的女性是独立自主识大体的,感情上拿得起放得下,西方人所谓的好聚好散,分手时绝不拖泥带水。”
这下她心头也打结,果然是商场上打滚的生意人,感情也锱铢必较事先算计好,精明冷酷到令人发寒。若是一般男人一般状况,她早起身走人,说不定还泼对方一身咖啡,因是颜辰阳,只能强忍虚应说;
“不只女人,男人也一样吧,分手时要有风度,不可做出胡搅蛮缠之事。”
“那当然。很高兴我们有此共识,未来的相处就算成功一半了。”他只怕女人缠他,没有他去缠女人的道理。
什么?还有未来?看这情况,未来肯定分手,爸爸的女婿梦渺茫,谁还浪费时间跳进去呀!但要怎么婉转拒绝辰阳,才不会惹火他……应该说,要怎么被辰阳拒绝才对,这样不坏他少爷面子,也对爸爸好交代,可是难度很高呀!
“我解释完约你的动机了,冯小姐又为什么接受我的邀约呢?记得在基隆时你连再见都不肯说。”他换个话题。
他聊得愈起劲,她就愈烦恼如何善后,还是先替爸爸做些公关吧!
“因为我爸爸很欣赏你,对你赞不绝口,说你聪明能干又肯担当,是企业界难得一见的好人才,你的邀约是我们全家的荣幸,不接受就失礼了。”她说。
“哦?原来是冯老板的因素。”这不是辰阳想听的话。“冯老板不像独裁的父亲,他没强迫你来吧?”
“不!我爸爸很开明,从不强迫我。”她立刻说。
惯于商场上猜忌斗争的辰阳,见她回得急促,眼中有了思索。“你知道吗?你无法进入我祖母选媳名单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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