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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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树歌-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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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你爸爸了!这件衬衫是新的,送殡仪馆前我特别为他挑选的,你以前没见过……”宜芬又掩面痛哭。“这的确是绍远哥的脾气呀,他不会丢下我们一声不吭就走,一定会千方百计回来……尤其他那么疼爱你……可是他有超强的毅力,怎么就没办法让自己活过来呢……”

旭萱哭到不知怎么离开殡仪馆的,她想,连亲朋好友都如此伤心,妈妈怎么办?若妈妈知道,又将会是何种景况?

真不敢想象,就如惜梅姨婆说的“会出人命”,每个人都怕呀!

三七——

再过几天是爸爸的出殡日,家族长辈认为无论如何要告诉妈妈实话;丈夫入土下葬,妻子不知道,不合伦常,万一重要事没交代到,更多一重遗憾。

问题是,谁开这个口?

爸爸回秀里处理事情的理由早已不能使用,没有人去那么久的。他们只好改称爸爸心脏出了问题,在另一家医院做手术,目前还无法出院!比起死亡,这话容易出口多了。

妈妈焦急万分,心疼他强壮的人忽然倒下来。好几天,儿女来探视,她就直挥手说;“走!走!你们来干嘛,去照顾爸爸,他需要你们,别管我了!”

旭萱姐弟每日辛苦编造谎言,不能把爸爸病情转好,还要很技巧地一点点加重,期望真相揭露时,不会冲击过大。

时间不等人,终要面对最难的一关,谁能负“会出人命”的责任呢?

谁都不敢,于是决定大家一起行动,敏月阿姨和两个舅舅齐集,带着旭萱姐弟,还有惜梅姨婆,一行人来到医院,江医师也亲自坐镇,以防危急状况发生。

加护病房另开一个时段,打破一次只能进两个人的规矩,他们七个人穿隔离衣帽同时进入,把敏贞的小室挤得满满的。

“怎么大家都来了?”敏贞不解,但很高兴,声音比平常清楚。

“今天是星期日,大家都放假,你……气色不错。”惜梅有些紧张。

“江医师照顾得很周到。”敏贞微笑。“你们有去看绍远吗?”

“有,呃……二姐夫他……”伟圣接不下去。

“他还好吗?什么时候能出院?”敏贞目光巡过每个人。

“啊……很快,很快会出院……”秉圣被迫出声,还是没勇气。

“不能转到这里来吗?分开两个医院,想见面都不行。”敏贞说。

奇异的沉默,旭萱只得再度撒谎,“那边的主治医生说,不能随便移载。”

“上次不是叫你帮爸爸照相吗?”敏贞轻皱眉。“好久没看到他,有几个星期了吧……不知瘦了多少,你偏一直忘记。”

“对不起。”旭萱低下头。唉,都没有人敢说实话吗?

敏贞转向惜梅问;“阿姨,绍远有没有瘦很多?”

“没有……绍远他……敏贞,你自己身体养好最重要,心情放开些,病才会好得快。”惜梅又岔开主题,泪水在眼眶内打转。

“绍远已经走了!”敏月先受不了,冒出这句,有崖上纵身一跳的感觉。

四周一片死寂,全场人都静止不动,敏贞盯着姐姐,一时不明白。

“绍远因心脏衰竭,急救无效,已在几天前往生了……你要坚强……”敏月哽咽说不下去了。

敏贞嘴巴张得好大,像要嚎哭,但受喉咙插管限制,哭声发不出来,全往体内断肺裂肝狂压下去,真正揉碎五脏六腑。仪器板的心跳数字向上冲得飞陕,抽痰器发出尖锐刺耳的哔哔声,紧急红灯直闪,江医师奔了过来。

敏贞脸极度扭曲,痛苦充血爆红,嘴巴用力张合好几次,胸腔凸起变形,仍是喑哑无声,嘴型看出是;“江医师……绍远死了……我先生死了……”

“我知道,不要太激动。”江医师极力安抚,加速做急救处理。

冯黄两家人全被请出小室,惜梅双手合个颤抖地不断念阿弥陀佛;旭萱紧牵妹妹弟弟的手,心里祈求爸爸在天之灵要保佑妈妈,他们不能没了父亲,又没了母亲呀!

不知过多久,哔哔声慢慢停止,紧急红灯熄掉,他们才感觉自己仍在呼吸,空气仍在流动。江医师出来时,他们屏息聆听结果。

“状况暂时稳定住,我给冯太太加重了药量,又在点滴里加入镇静剂,让她睡,现在睡觉对她最好,才不会想到伤心事。”江医师说。

“那醒来以后呢?她总会醒吧?”惜梅问。

“绍远兄的事我也非常难过,总觉得对不起老师和师母的期望和交代。”江医师红着眼眶说;“绍远兄是我见过最有耐心的丈夫,和太太恩爱感情也是世间少有,我常叫我女病人的丈夫来向绍远兄学习,哪知道他就突然走了……我只能说,大家要有心理准备,这对冯太太打击实在太大了。”

要有心理准备?意思是,妈妈也可能保不住?旭萱问;“我可不可以在这里陪妈妈过夜?她刚听到爸爸的事,一定很需要亲人在身边。”

“规定是不可以,而且也没必要。”江医师说;“我打的镇静剂足够让你母亲睡到明天早上,未来两天我也会这么做,等丧礼过后转到普通病房,我们再来想办法。”

医生都如此保证,他们也只有先离开。

旭萱不舍地走到妈妈床边,那紧紧闭着深凹的眼满是泪痕,脸色惨白到血管青筋皆触目惊心,那双枯瘦的手因抽血打针伤痕累累至无完好肌肤,有时只能下针在脆弱的鼠蹊部,疼痛无比有如受刑。

妈妈受苦活着,为爸爸为三个孩子,现在爸爸已不在,她又会如何抉择?

“妈妈睡了,爸爸就可以到她梦中,全世界只有爸爸能安慰她。”旭晶悄声走过来,在姐姐身边不停擦泪。

旭东站在床尾呜呜哭着,忽像幼年那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小男孩。

四七——

以为妈妈会哀伤逾恒以至痛不欲生,但没有,比大家预期的要平静多了。

转到普通病房后,妈妈镇日发呆,试着与她谈爸爸在家中书房猝逝的经过、丧礼的大小细节、爸爸头七曾经回家……她都没有特别表情,只是轻轻叹息默默流泪,不曾怨恨不甘或大哭大嚎过。

这反应太淡然,不符合爸妈生前的恩爱情深,妈妈似乎太快就接受爸爸的死亡,令人有种奇怪的不安感。

是不是因为药物呢?药物减缓身体上的痛苦,也使神经线麻痹,整日昏沉沉的,连心理上的痛苦也一并减轻了?无论如何,少一个肺又插管的妈妈,也没有大哭大嚎的体力,再来一次乍闻爸爸死讯的状况,怕就没命了。

就维持这样,或许他们很幸运,还能保住妈妈。

“我梦见你爸爸了。”这一天敏贞突然对女儿说。

终于——旭萱期待又害怕,等着妈妈说下去。

“我走到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天灰灰的,黄土路,有一些人走来走去,都不停下来也不交谈。”敏贞断断续续说;“我看到你爸爸在前面,好高兴叫他,他却不回头……一下子,人就不见了。”

“爸爸大概没听见吧。”旭萱安慰说。

“怎么会?他以前是连我远远咳嗽都听得到。”敏贞喘息一会说:“一直以为我会先走,你爸爸一次一次拉住我……没想到先走的却是他……他没有预计到,我身体太弱,哪有力气拉住他……”

这是妈妈第一次话中对爸爸有怨怼,若有压抑在心底的丧夫之痛,旭萱希望她能一并倾泄出来,闹一阵哭一阵都可以,但她不再多说,只轻轻闭上眼睛,十分疲累的样子。

稍晚的时候辰阳来了,除了接来放学的旭晶和旭东,还带来冲洗好的丧礼照片,是妈妈要求看的。

“你确定适合我妈妈看吗?”旭萱问。

“我请的是专业摄影师,取的每个角度都很慎重,我特别交代过的。”

辰阳正回答,小憩的敏贞张开眼皮说;“照片来了吗?”

被发现了,只好硬着头皮递过去。敏贞坐起身,一张一张放在床上看,果然照得庄严隆重,甚至堪称美丽。

当绍远的遗照出现时,敏贞手剧烈颤抖着,这四岁即相识,生命纠葛相缠四十余年的人,真已不在她身边二十八天了吗?

“妈,我们以后再看吧!”旭萱哽咽说。

“不,我要看完。”敏贞坚持。

他们把话题集中在丧礼的过程和宾客,因为绍远在商界人缘好,由南到北有不少专程赶来祭拜的朋友,把大礼堂内外挤得满满的。

“很好,你们做得很好,办得很风光,我就放心了。”敏贞点头说。

“是冯伯父作人好,来的人和送的花圈,比原先预计的多一倍。”辰阳说。

“他就是这样的人呀……”敏贞叹息说。

依然淡淡的,没有哀伤欲绝的哭。旭萱收好那一叠有着棺木、灵堂、遗照、坟墓、白幡、麻服的照片,仿佛死亡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五七——

“我又梦见你爸爸了。”敏贞说。

旭萱忙完五七祭拜后,赶来医院,和看护阿姨交班。

“这是上次同样的地方,多了一个小摊子,你爸爸坐在那儿吃面,冒着白色的烟……”敏贞这几天换了新药,呼吸顺畅很多,说话较不费力。

“然后呢?”旭萱热切问。

“我走到他身边,他像不认识我,继续吃他的面。”

“妈没有叫他吗?”

“不知为什么,我发不出声音。”

“也许爸爸要你安心,告诉你他很好,因为他和你已在不同世界了,所以他看不到你。”旭萱心疼说。

“是吗?”

“为了让爸爸在那边安心,妈妈要努力把身体养好,江医师说只要妈妈肺部够强不再靠机器,能进步到用小氧气筒,就可以回家了。”

敏贞勉强笑笑,闭一闭眼,换了个话题。

“我听姨婆说,这些天来家里、公司事,都是辰阳在帮忙?”

“就这一段时间而已。”旭萱保留说。

“看来他对你颇有心,分开一年多了,还恋着旧情。”

“不是恋旧情,他是因为和爸爸的交情才帮忙,我还担心叔叔、舅舅他们太过依赖他了,以后会有麻烦。”

“你很不信任辰阳呀!”

“不是不信任,而是他的商人性格,没有利益的事情他不会做太久。”

“你这脾气真像我,当年我也不信任你爸爸,认为他要夺我黄家财产……后来证明是我多疑心。”敏贞叹气。

“辰阳不像爸爸,爸爸重情重义,深爱着妈妈,愿意为妈妈做任何事,但辰阳不是这种人。”

“但辰阳却是爸爸选的人,一直是他最欣赏的后生,希望你嫁给他……他其实是怕你太累……要你有好依靠……多想想爸爸的话……”敏贞声音愈来愈小,眼皮下垂,长时间的谈话令她疲倦。

旭萱帮妈妈抽痰、换尿袋,再喂睡前药,为一夜好眠做准备;她自己则睡在旁边的长折叠椅,以前爸爸用的,毛毯中仿佛还留着他的味道,常常半夜闻到,哭醒过来。

医院的夜透着奇异的静,病房内只亮一盏小灯,有种青森诡幻的光影,人的气息退得很远,模糊似远方的海潮声。她忙了一天很累,但脑子都是关于辰阳的事,妈妈要她多想想爸爸的话,更令她辗转无法入眠。

“萱萱——”敏贞突然叫起来。“你爸爸站在门口,为什么不进来呢?”

旭萱惊起,揉揉眼睛,门口什么都没有。“妈,你做梦了。”

“不是梦,他明明站在那里,你怎么没看到?”敏贞坐起来,手伸长着指证历历说;“啊!他走到厕所去了,你去叫他出来,快点呀!”

这单人病房附个小浴室,此刻门虚掩着,在半夜三更时刻说有亡魂来,语气如此认真,令人背脊发凉。

迅速开灯推门,浴室内空空的,旭萱屏住气息说;“里面没有人。”

“他到走廊去了,你去叫他回来!”敏贞很坚持。

听妈妈的话走出病房,顿时一阵阴风吹来,旭萱发现平时通亮的走廊,灯坏了几盏,整个昏暗一半,左右皆无人迹,仿佛掉进一个异世界。

忽然,由黑暗的那一端传来脚步声,很慢很慢地一声拖沓一声,不似正常人该有的方式,她心脏噗噗跳到胸口,全身神经嘎嘎紧绷。

是爸爸吗?她相信爸爸绝对有能力越过阴阳之界到医院来……那影子愈夹愈靠近,浮白的、飘移的……然后愈来愈清楚,一个人,一个活的人,额头和脚上缠着白纱布的病患,手上拿保温瓶问;

“哪里有热水?”

颤抖地指出护士站的方向。那人走远之后,旭萱整个瘫软下来,背部靠向墙壁又滑落地面,压抑的情绪终按捺不住,呜呜地哭出来。

人人都说她坚强懂事,是不出差错的乖女儿,指望她能撑起一切;但就如爸爸说的,她其实又怕又累!那怕和累是长期累积的,多年闪躲竞奔,他们终于被死神追上,爸爸是第一个被攫获的——或者说,爸爸以己身为他们挡死神,若她尽全力仍无法护住妈妈和冯家,又该怎么办?

她好想爸爸呀,情愿用自己的命,换回他的命,只要他活着……

六七——

“冯小姐,以后我能不能不要接晚班,快被你妈妈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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