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鱼宁愿相信第二种说法,像海豚那么聪明的动物,仍然愿意为泡一个淡水浴而冒生命危险。它容不下身体上的瑕疵,宁愿一死,也要摆脱寄生虫。
政府将搁浅的小海豚交给海洋公园处理。翁信良负责将海豚解剖,制成标本。
这天,沈鱼走上翁信良的工作间,那条可怜的樽鼻海豚躺在手术台上,等待被制成标本,四周散发着一股血腥味。
“关于海豚搁浅,还有第三种说法吗?”沈鱼捏着鼻子问翁信良。
“也许是它不知好歹,爱上了陆地上的动物,却不知道自己在陆地上是无法生存的。”翁信良笑着说。
“陆地上的动物?会是什么?人类?无论如何,这个说法比较感人,海豚为爱情牺牲了,不幸被制成标本,肉身不腐,一直留在世上,看顾它所爱的人。”沈鱼说。
“你好像很多愁善感。”翁信良说。
沈鱼吹出翁信良教她的那一串音符。
“已经学会了?”
“当然啦!”沈鱼伸手去抚摸手术台上的海豚:“可能它生前也听过。”
翁信良吹出同一串音符。
沈鱼和音。
“它大概没想到死后可以听到这首挽歌。”翁信良拿起海豚的尾巴摇了两下。
沈鱼后悔为什么她不肯向缇缇承认自己喜欢翁信良。她可以骗缇缇,但骗不到自己。
“你看!”翁信良指着窗外。
是缇缇在半空跟他们挥手。
翁信良的工作间就在跳水池旁边,他可以从这个窗口看到缇缇攀上九十米高空,然后看到她飞插到水里。她几乎每天都在他的窗前“经过”。
沈鱼跟缇缇挥手,她发现翁信良看缇缇的目光是不同的。
“我走了。”
“再见。”
“再见。要花多少时间才可以把它制成标本?”
“大概半个月吧。”
“到时让我看看。”
“好的。”
窗外,缇缇“经过”窗口,飞插到水里。
翁信良已经有三年没有谈过恋爱了。三年前,他那个在机场控制塔工作的女朋友向他提出分手,她爱上了别人,他请求她留下来,但她对他说:
“如果我对你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我想我是从来没有爱过你。”
这一句话,刻骨铭心,一个跟他相恋五年的女人竟然说从来没有爱过他。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日本的旧同学问他是否愿意到那边的海洋公园当兽医。
这三年,刚好治疗一段爱情创伤。磨蚀一段爱情的,是光阴,治疗爱情的创伤的,也是光阴。
他没有带着希望回来,但,缇缇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在他刚好忘记爱情创伤的时候出现,必然有一种意义。
这一天晚上,翁信良找到一个藉口打电话给缇缇。他是兽医,当然从动物入手。
“咕咕的肠胃炎怎么样?没事了吧?”
“没事,它现在很好。”
“我有一些维他命给它,可以令身体强壮一点,要不要我拿来给你?”
“这么晚,不用了,明天我找你。”
翁信良失望地挂线,缇缇也许不是喜欢他,她只是对人比较热情而已。
“是谁?”沈鱼问缇缇。这天晚上,她正在缇缇家里。
“是翁信良,他说有些维他命给咕咕。”
“他是不是追求你?”沈鱼有点儿酸溜溜。
“我不知道。”
咕咕被关在浴室里,间歇性地发出吠声,每次沈鱼来,缇缇都把它关起来,因为沈鱼对狗毛敏感。
“你不能察觉他是不是对你有意吗?”沈鱼问缇缇。
“你知道我还没有忘记鲸冈。”
“你和鲸冈只是来往了三个月,这件事已经过了三年,你不要再为他放弃其他机会。”
“你说得对,我和鲸冈在那三个月里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我都写在日记上,可是他死了,死得那样惨,我没法忘记他。”缇缇哽咽。
“你又来了!”沈鱼抱着缇缇,“真巧,翁信良也曾经在日本海洋公园工作。”
“所以我很怕他。”
“如果你不喜欢他,就不会害怕,也用不着逃避。”沈鱼一语道破。
“没有人可以代替鲸冈的,有时我也恨他,只给了我那么少时间,却占据着我的生命。”
“爱情不是由时间长短来衡量深浅的。咕咕又再吠了,把它放出来罢,我走了。”
“要我送你去坐车吗?”
“不用了。”
沈鱼离开缇缇的家,孤独地等下一班专线小巴回家。与日本海洋公园都有一段渊源的缇缇和翁信良,也许是命运安排他们相识吧,沈鱼只能成为局外人。即使她已经爱上翁信良,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缇缇翻开三年前的日记,日记里夹着一张鲸冈穿泳裤站在泳池旁边的照片。他和鲸冈在日本认识,那一年,她随队到日本表演,两个人在海洋公园邂逅。一个月后,她来了香港,鲸冈来了几次探望她。两个人见面的次数还不超过十次,感情十分要好,也许是因为大家都从事亡命工作,同时是黄种人吧。鲸冈长得很好看,他最后一次来香港时,缇缇拒绝了他,没有跟他上床。她不是不喜欢他,她只是觉得第一次应该拒绝,那才表示她对这段情是认真的。那天晚上,他们只是接吻,赤身拥抱,睡到天亮。
第二天,缇缇送鲸冈到机场,她还记得他入闸前向她挥手,他答应下次到巴黎跟她会合。可是,回到日本的第二天,他表演时失手,整个人坠落在泳池旁边,头颅爆裂,血液流到水里。
他死得很惨。缇缇一直后悔那天晚上没有答应跟他睡,在那以后,她多么想跟他睡,也不可能了。
早上,翁信良回到办公室,缇缇正在跟大宗美聊天。
“早。”缇缇跟翁信良说。
“早。”
“是不是有维他命给我?”
“哦,是的。”其实维他命只是一个藉口,翁信良连忙在抽屉内找到一排给动物服用的维他命C,“可以增加身体抵抗力。”
“谢谢你。”
这一天以后,缇缇每一次在翁信良工作间的窗外“经过”时,翁信良仍然聚精会神地看着,但缇缇站在高台上时,已经不再跟他打招呼了。他不大了解她,或许她有男朋友吧。
沈鱼喂海豚吃沙甸鱼,把一尾一尾小沙甸抛进它们口里。
“让我来帮忙。”翁信良拿了一尾沙甸,转了两个圈,反手将沙甸抛给翠丝,翠丝用口接住了。
“又是你的独特招数?”沈鱼笑说。
“要不要我教你?”翁信良示范一次。
沈鱼照着做,结果把沙甸鱼抛到水里。
“不行,我不行。”
“这么容易放弃,不像你的性格。”
“我是说今天不行,明天也许做得到呢。”
“你差不多时间下班了。”翁信良看看剧场大钟。
“你想请我吃饭?”
“好呀!你想吃什么?”
沈鱼有些意外。
“在吊车上再想吧!”沈鱼说。
沈鱼跟翁信良一起坐吊车。翁信良闭上双眼,沉默不语。沈鱼很奇怪,他为什么闭上眼睛?好像要接吻似的。
“你干什么?”
“没事。”翁信良依然闭上眼睛。他不好意思告诉沈鱼他有畏高症。
沈鱼莫名其妙,既然翁信良闭起眼睛,她正好趁这个机会正面清清楚楚地看他。他的眼睫毛很长,眉浓,鼻子挺直,皮肤白皙,她倒想吻他一下。
吊车到站,翁信良松了一口气。
“缇缇今天休假,要不要找她?”沈鱼试探他。
“随便你吧。”
沈鱼打电话给缇缇,家里没有人听电话,她心里竟然有点儿高兴。
“她不在家里,又没有传呼机,找不到她。”
“我们两个人吃吧,你想到吃什么菜了吗?”
“去浅水湾海滩餐厅好不好?”
“好。”
“你等我,我去换衣服。”
沈鱼走进更衣室洗澡,她竟然跟翁信良单独约会,这是她意想不到的事。那头曲发总是弄不好,她突然有点儿气馁。
从更衣室出来,翁信良在等她。
“可以走了吧?”
“不去了。”沈鱼说。
“为什么?”翁信良愕然。
沈鱼指着自己的曲发说:“好像椰菜娃娃。”
翁信良大笑:“你是天生曲发的吗?”
沈鱼点头。
“天生曲发的人很凶的呢。”
“是吗?”
“因为我也是天生曲发的。”
“是吗?”沈鱼看看翁信良的头发,“不是。”
“曲的都剪掉了。你的发型其实很好看。”
“真的吗?”
“真的,比达摩祖师好看。”翁信良忍俊不禁。
“去你的!”沈鱼拉着翁信良的衣服要打他,翁信良逃走。
“你别想走。”沈鱼拉着翁信良,用脚踢了他一下。
“要命!好了,现在可以去吃饭了吗?”
“可以了。”
沈鱼推了翁信良一下,翁信良用手压一下她的曲发:“这样就好看了。”
周五晚上,天气比较暖和,只是风仍然很大,浅水湾的海滩餐厅人客疏落。
“你常常来这儿吗?”翁信良问沈鱼。
“也不是,偶然会跟缇缇来。”
“缇缇没有男朋友吗?”
沈鱼这时才明白翁信良请她吃饭的目的。
“你想追求她?”
“如果她已经有男朋友,我会放弃。”
“她没有男朋友。”
“真的?”
“但情况可能比有男朋友更糟。”
“为什么?她不是有女朋友吧?”
沈鱼失笑,故意一本正经跟翁信良说:“你答应要守秘密。”
翁信良惆怅地点头。
“我和缇缇是恋人。”
“哦。”翁信良尴尬地点头,“我看不出来。”
“我们都受过男人的伤害,不会再相信男人。我很爱缇缇,缇缇也爱我。”
“不用说了,我明白。”
沈鱼噗哧一声大笑:“你真的相信?”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翁信良莞尔。
“你好像相信。”
“你的眼睛骗不到我,而且你虽然粗鲁一点,却不像那类人。”
“我没骗你,缇缇的情况的确是比有男朋友更糟,她的男朋友三年前死了。”
“为什么会死?”翁信良震惊。
“意外。他是跳水员,三年前在日本表演时失手。那时他们不过来往了三个月。”
“日本?他是日本人?”
“嗯。”
“是不是姓鲸冈的?”
“你怎么知道?”
翁信良不敢相信世事竟然如此巧合。
“我亲眼看到意外发生。”
第二天早上,翁信良回到办公室,缇缇已经在等他。
“沈鱼说你亲眼看到意外发生。”
翁信良难过地点头。
“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你要我向你形容一次?”翁信良实在不忍心把那么恐怖的情景再说一遍。
缇缇点头。
“他落水的位置错了,跌在池边。”翁信良不想再说下去。
缇缇的眼泪涌出来。
“别这样。”翁信良不懂得怎样安慰她。
缇缇掩着脸抽泣。
翁信良找不到纸巾,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为什么你还有勇气继续跳水?”
“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你们感情很要好?”
“如果他没有死,也许我们会继续一起,又或者分手,或者像大部分的情侣一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我不知道,对不起,这条手帕我洗干净之后还给你。”
“不用急。”
“谢谢你。表演要开始了。”
“你真的没事吧?”翁信良有点儿担心。
缇缇摇头。
翁信良目送缇缇离去,他站在窗前,看着她回到跳水池归队。一个跳水员从高空跃下,插入水中,赢得热烈掌声。缇缇攀爬到高台上,“经过”翁信良的窗口时,她没有向他挥手,只是看了他一眼。缇缇越攀越高,终於到了九十米的高台,她孤清清地站在那儿,翁信良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冲出办公室,几乎是滚下楼梯,希望阻止缇缇跳下来。这个伤心的女人可能会用这个方法殉情。
翁信良冲到跳水池,看到缇缇在九十米高空上向群众挥手。
“不要跳!”翁信良在心里高呼。
说时迟,那时快,缇缇三百六十度转体堕下。
翁信良掩着脸不敢看。他听到一声清脆的插水声,观众鼓掌。缇缇安然无恙冒出水面。
缇缇爬上水面,看到翁信良,他满脸通红,不停地滴汗。翁信良看到她安全上岸,舒了一口气。此刻两个人四目交投,翁信良知道他原来是多么紧张她。
“你没事吧?”
“我不会死的。”缇缇说。
缇缇又回到跳水的队伍里,她知道这个男人着紧她。翁信良的确令她想起许多关于鲸冈的事,而他竟然是亲眼看着鲸冈死的人,世事未免太弄人了。
翁信良怏怏地回到工作间,他刚才的样子一定很狼狈,竟然以为缇缇会殉情。缇缇对他忽冷忽热,原来是心里有另一个人,那个人所占的份量一定很重。
“这个星期天你有空吗?”穿上T恤的缇缇出现在他面前。
翁信良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在想什么?”缇缇问他。
“没什么。”翁信良笑笑。
“这个星期天有空吗?”
“什么事?”
“我想请你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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