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慈!”以初喊着追了出去。“等一下,念慈!”
以华则走向恩慈,接过她怔怔拿着的洒水器放在一边。
“那是恩慈的妹妹。”她静静说,并非询问。
以华像第一次看到她般打量地。“你认得她?”
她摇头。“你说过恩慈有一个妹妹,而以初叫她念慈。”她转向以华。“你不是说她自杀了?”
“她自杀过好几次,都没成功。”以华用的是“受不了”的口气。“你……刚刚在做什么?”
“浇花啊。”她答得理所当然,倒像他问了个愚不可及的问题。“我每天都在这个时候浇花的。”倏忽间,章筠为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呆愕住。
以华静静望住她,内里情绪剧烈起伏。难道以初真说对了?她是转世去三百年后,又回来了的恩慈?
“我……直觉要下来做……这件事,我就出米了。”章筠烦扰地掠一下头发。
以华呆望住她这个和恩慈一模一样的动作。他用力甩一下头。
“我要回去了。”他喃喃。
章筠没有答腔,她陷在自己困顿的思潮中。
驾车驶过车道弯角时,以华看到以初搂着念慈站在路边,他摇头。添上这个神经质的凌念慈,这部真假难辨的怪剧,可要更加热闹非凡了。
以华从没见过这么脆弱不堪一击如凌念慈的女人。她父亲死时,她自杀。她弟弟发生意外,她自杀。她男友遗弃她娶了别人,她也自杀。恩慈出车祸昏迷不醒,她又自杀了一次、奇怪的是,以华忽然想起来,她每次自杀获救,都是因为以初及时赶到。
她像自杀前打了电话通知他大哥似的。就是不晓得她今天怎么会忽然冒出来?以华又摇摆着脑袋。天晓得,光是一个“真假恩慈”,已够他想不透的了。
※※※
“她回来找我算账……她回来报仇的……她不放过我,我知道她不会放过我。”
无论以初如何安抚、哄慰,她都听不进,一个劲地恐惧万分的喃喃不停。
“念慈!”无奈之下,以初抓住她的肩用力摇她一下。“你听我说好吗?”
她惶恐地仰起比纸还白的脸,咬住颤抖如落叶的青白嘴唇。她瘦削的身体也抖嗦着。
“念慈,那是恩慈,的确是你姊姊……”
“我知道……我知道……”她呜咽着。
“听我说!”他又摇她一下。“她不是鬼,她是人。念慈。”
“她没有……”
“恩慈没有死。我有说过她死了吗?”
念慈茫茫地睁着空洞的眼睛。
“恩慈没有死,念慈。”以初无比柔和地说。“她……我送她去一个更好的地方接受治疗,现在她复原了,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她……好了?”
“她回来了。她很好。”
“她不是……鬼?”
“不是。”
她的眼睛无助地在他脸上梭巡,蓦地甩开地,后退一步。“你骗我!她明明死了,她从来没有醒来过!她死了!”
“念慈……”
“她恨我。怨我,怪我害她出车祸,怪我和你……她是来收拾我的!她要我死来偿她的命!”
“不要胡说,念慈。”以初耐心地伸手挽住她。“跟我回去,念慈,去看看她,和她说话。你会发现她还是那个善良的恩慈,那个爱你的姊姊。”
“不!她恨我!她恨我把你从她身边抢走!我没有!那是……那是……”
她再次甩脱他,转身跑开时,正好一辆空计程车开来,她狂乱地挥手拦住,跳上车。
以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叹息地转身。恩慈出车祸后,念慈一直万分自责,绝望、沮丧得又企图结束她倍经曲折的生命。那同时,罪恶感同样地吞噬着他。
他不计一切地要挽救恩慈,倘若她因那场车祸死了,他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因此他能了解念慈见到恩慈的恐惧、惶乱反应。就这件事而言,坦白说,他颇庆幸恩慈失去部分的记忆。他需要时间重建他们之间的感情,重新取得她的信任,然后才能向她解释他无心造成的过错。
他曾试图让念慈了解,恩慈出车祸,他应负大部分责任,他不该瞒着她背着她去念慈那儿的事,可是他有他的不得已的情由。念慈太自卑、太脆弱、太容易崩溃,也因为如此,他不管用何种方式都无法消除她的自我罪责,就像他无法令她明白,她父亲和弟弟的死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回到家中,迎着他的一片寂静令他不安起来。老天,千万不要再旧事重演。至少这次恩慈没有车子。
他心绪不宁的在屋内找寻。终于,他在书房找到她。
她由书本上抬起头,眼中目光关切。“我把恩慈的妹妹吓坏了,是吧?你追到她了吗?”
“她会没事的。”他拿走她的书放到一边桌上,将她拉入怀中。“恩慈,我真高兴你还在这里。”他喃喃。
“没有交通工具,我又没有长飞翅,我能到哪里?”
她本来已百分之百的做了准备,绝不理会他的任何碰触,可是当他的脸贴上她的面,她却感到她的准备已由她的四肢百骸向外飘散消逝了。他的手那样柔和又有力,他经由浑身贴向她的柔情,叫人无法抗拒。她意识到昨夜那种难抑的激情再度复苏,也感觉到当他的身体覆上她时的柔弱和无力。
“我们今晚不去参加校长家的晚宴了。”他呢喃着执起她的手覆在他唇上,空气中开始充满电流。“好不好?”他的嘴唇开始腻向她修长的颈项。
她闭上眼睛,感情和理智交战着。“以初,你确定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抬起头时,她睁开眼睛,一和他浓情款款的眸子相遇,她的理智就竖白旗了。
“我爱你,恩慈。只有你。”
几分钟之后,在那张大床上,屋外晴朗了一天,忽然落下来的雨点叮叮咚咚打着窗户和屋顶,仿佛应和着室内两具躯体的云雨澎湃。
她再度感到那种梦境与真实合一的感觉。这实在很疯狂,一点道理也没有,可是她认得他,真的认得他。她认得他的气息,认得他们躯体交合的联系感,认得他们和谐的旋律。
那种感觉强烈、深刻得令她战栗,使得她觉得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事物都变成浓雾,不清楚也不真实了。章筠和二三○○年只是种幻觉,只有他和恩慈才是真实的。而她。是恩慈。
叶小岚隔世奇缘第六章
第六章
清晨的朝阳正由山岭间缓缓升起,天幕抹染上一片金铜、橘、紫色光芒,像似一个彩色盘。沿途夹道的老树伸着发了新绿的枝杈,一切都是静止的,连风都轻悄而柔和。
拗不过她的要求,以初答应带她回到山上。她保证她不会突然消失无踪,她只是要回到她降落的地方,看看她遗失的她办公室门上的磁卡——以初猜对了,这个,和她的支付卡,是否遗落在那儿。
“支付卡,嗯,就是以华说的你们的信用卡,若被人捡去的话,我的户口不出一天就会被别人洗劫一空。而且没有它,我没法出去买东西。”
以初不想提醒她,他怕支付卡在这就算给人捡了去,也没法使用它。也没人能用她的卡进入她的办公室窃取她的病人资料和重要纪录。他若这么说,等于同意、承认了她不属于这个年代,不属于他。
他给她一些现钞,她当纪念品般开心地收起来。他告诉她,她可以用那些钱去买她想买的东西。
“我不会用,会出洋相,很‘瘀’的。”她从以欣那儿学了些“现代用语”。
以欣、以华和他们的母亲仍然在以初去上班时,轮流来陪伴她。她越来越常不经意地做出些恩慈惯做的事和动作,但她也还是会惯性的忘记她身在何处,对门、对电视、对一些她习惯了电脑全自动化的物件发指令。当她做出这行为,以欣、以华捺不住好奇,又向她询问二三○○年的一切。
当他们听她说所有汽车,亦即她所谓的“铁笼”,都以秒速百里在空中飞驰,而且还只是一种日常生活最普通的交通工具,几乎和这里的单车、电车那么普通,以华恨不得能亲自去看,亲自经历一下那种超纪元的科技。
“她说的一定是科幻电影。”以欣私下对以初说,“怎么可能?车子成了‘铁笼’,开门、关门,上启动引擎,只要像对小狗发令一样,就完全照指示翻滚、站立、坐下、握手?我才不相信。”
尽管不相信。她还是津津乐问。她和以华的问题,章筠一律有问必答。
“我喜欢你弟妹的好问精神,”她告诉以初。“假如他们生在二三○○年,有完整的科学教育,他们可以成为极出色的科学家。”
她说任何话,只要和二三○○年有关,以初都答以宠溺的笑容。她的目光由窗外优美的风景移向他的侧面,那柔和的线条令她想起狂热的激情布满他的脸时,他温柔又灼灼的神情,引起她体内一阵暖暖的燥痛。
假如她真的能找到回去的线索,她知道,她将会非常非常地想念他。正如她此时还在他身边,望着他,想着过去和他相处的每一刻,白天引颈期盼他结束工作回来,及夜晚的澎然热情缱绻。
她甚至一面希望寻到回去的方法,一面极度不愿想和他分离的可能。她不敢再痴望着看他,赶忙把视线转回窗外。
旭日已亮丽地照得天空一片锦蓝,山岚幽幽,窗外飞逝而过的尽是鲜艳的绿和美不胜收的繁花百草。
“真美。”她轻声说,困惑着再度轻雾般笼上来的熟悉感。
他瞥了她一眼。“你最爱的是秋天的叶变色时,多彩多姿的神妙变化,和冬天一些叶尽枝秃的卓然屹立树木。现在是春天,夏季百花竞放的浓厚,你也十分喜爱,你爱大自然的一切。很快你就可以重温夏季的美了,尤其在清晨时到山上来,看日出,看景物在金色阳光中苏醒。”
她把脸整个转开,因为她知道它正蒙上一层哀愁。她看不到夏季,或秋天、冬天的大自然变化,她的记忆中将只有春天这一幕,和他们短暂的相恋时光。
于此,她悲伤地向自己承认,不论该不该、对与错,她爱上了以初。最叫她惶惑的,是她越来越经常地迷失她的真我,让凌恩慈的鬼魂侵入她、占据她。和以初重温旧情,尤其当他们翻云覆雨时际,章筠就觉得她每一个部分都是凌恩慈,而她次日竟并不感到不安和焦虑。
“你要不要去看望妈?”
他的问题将她的神思拉回来。
“什么?”
“我们既然来到这里,是不是该去探望你妈?”他不完全是探询。
章筠洞悉了他的动机,本应立即否决和拒绝。不料她听到她的声音竟是犹豫的。
“我不想吓到她。她经历了那么多次痛失亲人的打击,我如此突然出现,不大好。”
他以手伸过来握住她的。“事实上,念慈看到你之后,已经打电话告诉她了,她比你想象中要坚强和冷静,恩慈,她打过电话给我,我告诉她你回来了。”
烦乱、困扰了她好些时的情绪,令她一下有些失控地甩开他的手。
“我告诉过你,我母亲早已不在人世。带我去见恩慈的母亲,不能帮助你说服我改变我是谁的事实,以初。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呢?”
他深深凝望她一眼,缓缓将目光移回蜿蜒曲折的山路。“那就不去看她吧,她了解你需要时间复原。”
“我是需要复原!”她无法遏制地喊;“我需要回到我的生活里去,而不是在这里被别人当做一个透明的躯体,每个人都想透视我、研究我。我是个人,不是个实验对象。我更烦透被你当成是另一个女人,以宣泄你无法熄灭的爱和欲。”
他突然把车靠山边停住,脸埋进靠在驾驶盘上的臂中,他的背部急剧起伏。
崩紧的肌肉撑着他的斜纹衬衫,他的呼吸急促,但他没有发出声音。
章筠懊恼地、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放上他紧绷的肩,感觉到他的颤抖,她的心欲为之碎。
“对不起,以初,我……”
他蓦地转身,一把将她拉过去,紧紧地拥住。
“你非离开我不可吗,恩慈?”他沙哑地问。
“我不是离开你。我不属于这个地方,及你的生活……”
“没有你,我有何生活可言?”
她不喜欢他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她退开,也推开他。严肃地看着他。
“以初,你不能只为一个你所爱的人而活。你四周还有你的亲人,我体会得到他们同样爱恩慈,失去她,他们也很难过,但他们不能因而停留在悲伤里,我看着你变得颓唐、了无生趣,你这样太自……私……”
她伸手掩口,眼眸大张。
“怎么了?”以初奇怪地拉下她的手握着。“怎么了,恩慈?”
“没……没什么。只是想到,我也和你一样自私。”
他微笑。“哦,恩慈,你是世上我所见过最不知自私为何物的人。”
“我是自私的,因为我不是恩慈。”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并淌下她脸颊:“你们口中的恩慈那么好、那么完美,我想过去几天我下意识地希望自己真是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