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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念法律的,依我的专业知识,他刚刚所说的那一堆话,有七成左右都是威胁与恐吓,依刑法第三百零五条,他已经构成了恐吓罪。
「只要是以加害生命、身体、自由、名誉、财产五种中之任何一种或数种的事情,恐吓他人致生危害于安全,就会构成刑法第三百零五条之恐吓罪。只要被恐吓的人会感到害怕,就会构成恐吓罪,不以发生客观上之危害为必要。」我在嘴里轻轻念着,阿居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微笑。但我们都知道,恐吓罪不适用在这时候,这是个暂时不受法律保护的时刻。七凌八乱的队伍(我承认是七凌八乱)终于走到了餐厅门口,值星官指挥队伍停下,又接着说:
「没关系,我原谅你们今天队伍的乱七八糟,明天开始,我会好好教你们走路。」他指挥着各班的班长把队伍带进餐厅,并且走到位置前站好,不能坐下。待其它连队全部进餐厅之后,你会看见数百人整齐的排站在餐桌前,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除了些许咳嗽声。
相信大家都听过「吃饭皇帝大」,但这句听起来很天堂的话,在这里一样不适用,因为接下来就是地狱的开始。在更大的主官(也就是营长)尚未来到餐厅之前,各连队会开始训练餐厅的就位动作。就位的动作分成「起板凳」、「就位」、「坐下」三个。「起板凳」就是把靠在桌子下方的板凳拉出来,这个大动作还分三个小动,喊一的时候所有人一起弯腰(还要九十度,你弯不够肯定被骂。)并且左手前右手后的抓住板凳,喊二的时候,将板凳提起离地三公分,喊三的时候放下板凳,要求绝对无声。「就位」则分成两动,喊一时先跨入左脚,二时再跨入右角,然后立正。「坐下」就是坐下,但绝不能有任何声音与多余的动作。这看似简单的三个动作,各班班长可以玩你半个小时。
他们的要求有二,一是无声无息,二是动作一致。
一张板凳坐三个人,起一张板凳就是三个人一起作,光是一个起板凳的第三动,他们就可以不断的要求重来重来重来,像是无止尽一样的重来。有些比较变态比较机车的班长,还会蹲下来看看提起板凳时是不是离地三公分。等到所有的动作都练习过了,营长也终于出现了。这时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已经无神了,因为肚子饿到了一个极限,桌上的饭菜也都早就冷掉了。
如果你的运气好,你遇到的营长就不会是多话的。当司仪宣布营长致词,他讲没两三句就命令吃饭。
只可惜,我的营长,话不但多,还喜欢讲冷笑话。
「欢迎大家从四面八方聚集到成功岭来,这是我们的缘份,能当你们的营长是我的荣幸,但你们能当我的兵是你们的福气,啊──福气啦!」他突然来了个「三洋维士比」,我们都没能反应的过来。现场大概五百多个人,只有他一个人在笑。其实他还说了很多废话,在这里我就不再废话了。吃饭这个动作总算开始了,从值星官在连集合场宣布要吃饭那时开始,到真正的把饭吃到肚子里,这一路还真是千辛万苦。我从来就不知道吃饭这个动作可以这幺复杂。更不知道吃饭的时候还会被玩!
因为我们的餐具是金属制的,碗筷盘都是,在使用的时候难免会有碰撞,发出「锵锵」的声音。我们当然知道他们要求不准发出声音,但要一点声音都没有真的是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一整个连队一起吃饭,数百根筷子一起动作能没有任何声音吗?「停!」值星官喊了一声,大部份的人都停了下来,但嘴巴还在咀嚼。
「妈的!我说停了你们还在咬,咬什幺咬啊!听不懂停是什幺意思啊!」
终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眼睛看着值星官,不知道他又要下什幺莫名其妙的命令。
这时我在想,这幺多双眼睛在看他,而且大都是有情绪存在的眼神,有些倦累,有些惹怜,有些无奈,有些愤怒,他有什幺感觉呢?不会有任何一点难过吗?还是不会觉得这一切都太无聊吗?
「你们不会吃饭嘛,叫你们不要出任何声音,你们就是听不懂,没关系啊,我来教你们。等会儿听口令,一个数就嚼一下,说夹菜就给我分三动,一是伸筷子,二是夹菜,三是放进嘴巴,扒饭时给我以碗就口……」
他仔细的说明着所有的口令,像是说明着这个游戏的规则,而我们都是游戏,他是玩游戏的人。
我承认,我是愤怒的,因为我真的想不透,是怎幺样的意义与目的,让这些事情,或说是这样的游戏存在,而且还存在的像是真理,存在的如此正当如此顶天立地?
军人就是要有军人的样子,什幺事情都要要求,任何动作都要统一,如果还像在家里一样自由随便乱七八糟,当然没办法训练,没办法要求,也就没办法悍卫国家。↑
这个道理我很了解,我也非常认同。但我没办法理解的是,吃饭这幺一件简单又重要的事,到底有什幺理由和意义搞得所有人这幺难堪?又是什幺样的观念或是制度让这莫名其妙的游戏继续存在?
我们一动又一动的被约束着,夹菜,放进嘴巴里,咬一下,再咬一下,再夹菜,再放进嘴巴里,咬一下,再咬一下……
我看着阿居的眼睛,阿居看着我的眼睛。
我知道他看见了我的愤怒,但我也看见了他的宽心。
这天夜里,入伍第一天的夜里,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里有好多感觉。
害怕,焦燥,愤懑,疑虑,连我自己都没办法理清当时到底是那个感觉较明显,而我又该先安慰自己什幺?
我只能不断问自己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这无法逃避的一年十个月,我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学到什幺?」
「子学,」突然,睡在下铺的阿居攀上我的床,「我知道你还没睡。」
「是啊。」,我的声音是无力的。
「你不要想那幺多,真的,」他的眼神好认真,又好轻松,「你再不满,再愤怒,再疑惑都没有用。」
「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至少得给自己一个答案或解释,不然我会很痛苦。」
「你不会得到答案和解释的。」阿居摇头。
「为什幺?」
这时,阿居跟我说了一句话,我突然发现,原来,在皓廷,阿居和我之间,我是最无法顺境而生的人。而我也终于知道,为什幺阿居面对这些无理的要求,竟会是宽心的。
「因为这里不是一个任何事都有答案和解释的地方。」阿居微笑着说。
… 待续 …
* 笔者:我其实不恨军人,我恨的是那些无理的要求。*
第12节:好几天兴奋的感觉
是啊,这里真的不是一个任何事情都有答案跟解释的地方。因为这里就像一个用铁丝网还有高墙围起来的小型社会,在社会里看得见的人性和某些你将会遇上的挫折与磨练,这里给了你实习的机会。当太多事情跟你本来想的或认为的都不一样的时候,你第一个感觉就是愤恨,再来是沉默,接着是累,再久一些,你就会看破了。因为这些事情活生生的在你眼前上演,你明知这些事是错的,是无理的,是不公平的,是会引起公愤的,但你只能把你的不平与愤恨往肚子里吞,「管他那幺多,反正再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再也不需要看
见这些人。」,你会一再而再的拿这些话安慰自己,逼自己闭口。我举个例子吧。
部队行进的时候,总少不了唱歌答数,军歌总是怪异又难听的要死,答数总是单调又无聊的要命,但我知道我身在这里,现在我是军人,而这是军人会做且该做的事,我一定会认份、努力的去做。但值星官总会在歌还没唱完,数答到一半就喊停,然后全连蹲下,交互蹲跳二十下,再继续行进。他这幺做没有其它的原因,就是我们唱歌太小声,答数没精神。而我们唱歌太小声,答数没精神也一样没有其它原因,就是某些害群之马,永远开不了金口,永远舍不得稍微出点声音。我左前方这个人,我右后方这个人,还有我正后方这个人,他们的嘴巴永远是闭着的,当我们许多人正在努力的撕声群暗氖焙颉N也恢道还有多少人跟他们一样,但我敢确定,绝对不只他们三个。
我的愤与恨,在每次部队行进的时候,便像烈火一样熊熊的燃烧着。
「国旗在飞扬,声威浩壮,我们在成功岭上,铁的纪律使我们锻炼成钢……」
当大家都在大声唱着的时候,他们是安静的。
「英雄好汉在一班,英雄好汉在一班,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管它流血流汗,管它流血流汗……」
当大家在努力喊出声音的时候,他们还是安静的。
「雄壮,威武,严肃,刚直,安静,坚强,迅速,确实……」
当大家的喉咙像干涸的深井再也挤不出一点点声音的时候,他们依然是安静的。
我真的很想拍拍他们的肩膀,问问他们,为什幺他们忍心,或干脆直接说为什幺他们有那样原子弹都轰不破的脸皮,可以看着自己的同梯如此的努力,而他们却无动于心?
值星官说,如果你一个人不唱歌,那幺你旁边的人便要喊出两人份的声音,仔细想想,你凭什幺资格要别人替你努力?
这是一句好话,也是个好问题,但好话与好问题遇上了混蛋,只是两句废话而已。日子一长,这些人的劣根性便渐渐的了解了。我的愤与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某天,班长在台上宣布,下个礼拜就要军歌比赛,如果拿到师级的第一名,会有荣誉假三天。(师级,「师」是陆军单位名称。而单位名称由小而大依序是伍、班、排、连、营、群、旅、师、军团。)三天,或许在平常人眼中,就只是三天,并没有什幺特别之处。但在我们的眼中,那是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我们会很自然的把三天的时间拆开,用七十二个小时去替代,然后在脑子里开始分配……,要用三个小时搭车回家,要用两个小时跟家人吃饭,再用几个小时去找哪个朋友,再拿几个小时……这七十二个小时对我们来说,像是七十二万,甚至更多,这七十二小时的自由,眼里所看见的一切都会美丽七十二倍。这种感觉,我想除了当过兵或是正在当兵的人能体会之外,大概会有很多人觉得我刻意夸大吧。但,是不是夸大,都已经不重要了。阿居离开营区之后的一个礼拜,军歌比赛开始了,拼命撕扯喉咙的人,别说为了荣誉,就算是为了三天的假期,把肺脏唱到吐出来都会继续唱下去,而那些永远不开口的人,报病号看好戏的人,很轻松的打碎了我们放假的美梦。
师级比赛场长什幺样子,我们根本没机会看见,因为我们连营冠军都没有拿到,甚至跟另一个连并列第三名,而全营只有四个连。然后,我的沉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好重好重的累。
那是我入伍的第三个礼拜三,那是我入伍后第三次失去声音。在我的声音回来了又失去,失去了又回来,回来了再失去……这样循环了三次之后,我被军医转送台中的803医院,医生叫我别再说话,更不要唱歌答数,否则,喉咙真的会坏掉。
我从医院回来,看着我的药包,还有医生写给我的「免唱歌答数金牌」,我那同样失去大部份声音的邻兵,拍了拍我的肩膀,问了句「你还好吗?」,我的眼泪有差点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的危险。
然后,当我看见我左前方那个人,我右后方那个人,还有我正后方那个人,在下课时间一面谈天说笑一面喝着饮料的时候,我的眼泪倏地蒸发了一般。我的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看破。这只是众多不公平当中的其中一项,所以我这些愤恨,这些沉默,这些累和这些看破也只是众多不公平当中的其中一次。
当看破了之后,剩下的心理工作就是找一个出口让自己自由。你只能数着日子,告诉自己再过几天你就会离开这些混蛋,然后被分发到另一个混蛋更多的地方。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放假外出的时候,前几天晚上几乎乐到睡不着觉,每天带着很疲累的身体躺到床上,脑子却异常的清醒。
我在枕头下藏了一本随身历,两千零三年的十二月已经划掉了十九天,我用食指算了算,我入伍已经第二十九天了。十二月二十二日那一栏上面,写着「抽签」两个字,而二十六日那天,写着「结训」,我想到今年的圣诞节我将在这里度过,突然一阵心痛。
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