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那些是夸大之辞,你就别当真了。”宗天不怀好意地说:“倒是你把我这凶悍的大妹子订走,才是最不简单的。”
方克明的脸红到脖子,搔头傻立着。
芙玉跺跺脚说:“你们叙你们的旧,可别扯上我!”
“我可满心疑问啦!”宗天仍忍不住调侃说:“以后克明上咱们家,我都不知道他是找我,还是来看芙玉的?”
方克明很快便习惯宗天爱捉弄人的脾气,镇定地回答说:“我今天是专程来看你的。本来兆青也要一起来,但木材行里忙,临时分不开身。你晓得,他去年娶了妻,他爹又丢了一批生意给他,现在商人的市侩气可重啦!”
范兆青、方克明和宗天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也学过桃园三结义的拜把兄弟。其中方克明豪爽,范兆青稳重,宗天则鬼点子多,三人合作无间,在附近城镇的少年中无往不利。
然而,曾几何时,他们各自谋生,都有意想不到的转变。想到此,宗天不禁开心地说:“他忙,我们就闹他去!”
出发之际,方克明忽然回过头对芙玉说:“你来不来?河口有很多热闹可看呢!”
芙玉看了母亲一眼。瑞凤点点头说:“去吧!有你大哥陪着呢!”
“好哇!你们可有城府了,利用我来约会啦!”宗天不放弃机会嘲笑说。
力克明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芙玉瞪着宗天说:“以后你就别遇上意中人,否则看我们怎么笑你!”
“我很有雅量的!”宗天微笑地说。
※※※
汾河口一带变化很大,特别是沿岸盖起了一排房子,大都是客栈酒肆,迎着上下游来往的旅行。外地口音及生面孔多了,又恍如置身在异乡。
而本地人应变的方式,则是扩大门面,学习南腔北调,把握赚钱的机会。
“原先汾阳还没那么多人潮,但去年直系和皖系那一场战争,沿着京汉铁路就下来许多难民,连县府都不得不派人来管辖了。”方克明解释着。
“兵祸还会再有的,现在北方、西方、南方都有一些蠢蠢欲动之人,但愿汾阳还能长久太平下去。”宗天说。
过了普济寺,便是挂着商号的店家。沿路几乎部是熟人,一路寒暄下去,好不容易才到范家的木材行。
这再也不是宗天记忆中的模样,以前木质黑字的“合兴号”三个字,改为漆金,而店内整个打通,木材样本整齐的竖着,气势不输给上海的商家。
临门的柜台有一人正打着算盘,模样斯文,他抬头一见来客,便惊喜地叫道:“总算见到你这归乡游子了!”
“兆青,听说你飞黄腾达了?”宗天和他握手说。
“别笑我了!不过就守着这间小店而已。”范兆青说:“哪及得上你五湖四海的闯荡呢?”这店也是宗天以前常来的地方,所以颇有亲切感。这时,范家大小都闻声而来,他见过范兆青的父母,认出兆和、湘月和兆安,还有兆青的妻子,此刻正大腹便便的淑佩。
大家争着问宗天在外种种的情形,他也很有耐心地一一回答。
芙玉左右看看,低声问淑佩,“湘秀呢?”
“在后头预备点心呢!”淑佩小声地说。
芙玉拉开门帘,穿过一个植满花草的小天井,来到敞开的小厅堂,只见湘秀和湘文两姊妹在盘子上放糕点。
“湘秀,我哥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还躲在这儿做什么?”芙玉笑容满面地说。
“我哪有躲?你没见我正忙着。”湘秀脸色微红。
“糕点让湘文忙吧!你再不来,我大哥可要走啦!”芙玉对湘文眨眨眼,便推着湘秀往外走。
湘文微笑着。她回家的这两年,已由一起绣花的姊妹群里,听说湘秀幼时当不成宗天的压寨夫人,就放声大哭的故事。
她这二姊生性乐观又大而化之,唯对感情一事,特别执着。以湘秀的懂事能干,早在及笄之年,就有许多媒婆来提亲;但她找尽各种理由拒绝,青春磋砣到十九,为的就是等私心爱慕的秦宗天。
而他的事情,湘文也听多了。除了他志向太远大,如抓不着的风筝外,几乎没什么缺点。她所认识的人,大家都非常喜欢他,夸得湘文都有了好奇心。
可是,能那么多年不返家,更不顾二姊等待的人,似乎很薄情,要托付终身,不是有些冒险吗?
湘文不曾提出这些疑问,一方面因为年幼,一方面则当自已是暂住的过客,凡事有耳无嘴,以免惹人厌烦。
她小心翼翼地将糕点捧过天井,来到门帘外,一个低沉有力的嗓音传来。
“……电灯是个很奇妙的发明,能将黑夜变成白昼;至于电瓶会慑进人的魂魄,全是无稽之谈……”
湘文当场愣住了。这声音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她由帘缝偷看,那被围聚在中间说话的人,果然是那个吹笛男子。
天呀!曾天涯,曾咫尺,那人竟是同县同城的秦宗天?这世界也未免太小了吧!
她身贴着墙,手抓稳盘子,成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有什么好躲的呢?她与他,不过是两面之缘,不曾发生对或错,该或不该的事,实在不必有心虚的感觉。
然而,她的脚跨前一步,身体又立刻往后缩回来。她可以想象,只要她一进前厅,他必会睁大眼,不顾一切的与她认交情;而后,她就得费尽唇舌,解释这儿,解释那儿,再去翻扰自己也不尽明白的心事。
他如此大胆,如此新派,一定会,一定会……她现在只需要生活单纯,不希望危险和未知……
他们迟早会见面,但不必是今天……
湘文走下天井,将点心交给一位经过的仆人,自己则胆怯地躲回房里去了。
宗天在前厅,继续谈论外头世界的一切,一面吃着范家人递过来的煎饼。
“这是湘秀自已做的,是不是又薄又酥脆呀?”芙玉对着哥哥说,“她的手艺是全城一流的,没人比得上。”
“芙玉,你别胡说。”湘秀阻止着说。
“芙玉说的没错,果然好吃。”宗天真心赞美着。
这像他另一个大妹子的女孩,已变得端庄文静,从头到尾都不太说话,只偶尔拿眼睛瞅他,带了几分扭怩,让宗天非常不习惯。
又聊了一些话,范兆青得了父亲允许,连湘秀一行五个人,一块儿去逛河口渡船处。
以前那只是小小的摆渡站,如今大小船只云集,商贩市场占着空地,处处旗帜飞扬;曾经有过的山明水秀,已被人烟直逼成微不足道的背景了。
宗天很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每个人及每个景都不放过。他意识中在搜寻着那位琉璃草姑娘,或许她会突然从他身边走过,会在人群之外,会在河中的船上。
下一次相遇,他绝不再轻易让她消失了。
总要知道她的名,她是何方人氏,为何老是这样来去匆匆的呢?
远方酒肆,传来一声轻唱——
蕃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多惊心动魄的一幕呀!但他回首,只有水,只有人,只有船,要如何做,不断占据心头的她,才会再出现呢?
言妍……琉璃草……第三章
第三章
宗天回家已将近一个月,奉恩堂的大小事都已得心应手,还定期到山上帮爷爷种药草。
镇上的人都渐渐习惯他这位小秦大夫,相信他的仁心医术;这使得秦孝铭因而放下内心的一块石头,再也不对长子疾言厉色或吹毛求疵了。
可是瑞凤就急了。眼看又过了一个月,长子的婚事仍没着落,后面弟妹就跟着延误。若非宗天一脸有主张的模样,她还真想自己为他订一房媳妇,瞧这左邻右舍的少爷姑娘家,谁不是奉“父母之命”呢?就她家的儿子怪脾气,非得他看对眼,又喜欢到心坎上方可以。
一天下午,趁他有空,瑞凤干脆把一叠姑娘的资料,往他面前一摆说:“你好歹挑一个,让娘心里有个准儿,替你提亲去。”
“娘,你又来了。”宗天无奈地说。
“好!你不挑,就由我来挑。”瑞凤想想说:“范家的湘秀怎么样?她是你认识的,我们两家又是世交,彼此嫁娶再好不过了。”
“我一直把湘秀当成自己的妹妹,从没娶她的打算。”宗天立刻说。
“我也料到了,你若中意她,这婚事早几年就提了。”瑞凤顿一顿,又说:
“我就不懂,你是嫌她哪一点不好?她虽然不漂亮,但也可爱大方,和家里每个人都合得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我没有不满意,也不能说嫌或不嫌,现在是民主时代,人人都是平等的。
我想,或许是无缘吧!”宗天勉强地解释着。
“我真不明白你的那一套说法。”瑞凤看看儿子,才又说:“老实说,我看得最中意的,不是湘秀,而是程家的姑娘慧梅。你不认得她,她家是去年才来的,程先生是城里小学的校长,也算书香门第,教出来的女儿知书达理,人见人爱,保证你会喜欢。”
宗天第一个想到的是琉璃草姑娘,会是她吗?
这些日子以来,他找她找得可辛苦了,每日抢着出诊送药,出入和家门户,可惜连个蛛丝马迹都没有。
有时,他甚至怀疑这是一场梦。两年前在宿州镇,河上的丧船,丧船上的白衣姑娘,转眼了无痕;一个月前,在后山,蓝衣姑娘,又是匆匆一瞥后,便无行迹可寻。
她是一阵风,一阵雾,一个他自己生出来的幻象吗?可是,那条蓝花手帕,却那么其实,莫非是瑶池仙女在人间留下的一线希望?
用一些话搪塞母亲,勉强过了关后,宗天觉得事情紧迫,所以考虑了半晌,才决定找芙玉帮忙。
他将芙玉请到长廊的一角,避开了所有的人。要说出这种事,还是非常困难。
芙玉见哥哥支支吾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恍然大悟地叫道:“我明白了,是有关湘秀的事,对不对?”
“你们为什么老提湘秀呢?好象我对她有什么义务似的。”宗天有些沉不住气。“这些年来,虽然没有摊开来说,但大伙都明白,湘秀不嫁,都是为了等你。”芙玉不以为然地说。
“等我做什么?我和她,既无山盟,也没海誓,这不是教我为难吗?”宗天说。“我觉得一点都不难。你男未婚,她女未嫁,不正好缔结良缘吗?”她说。
“可惜我心里已经有人了。”他终于说出来。
芙玉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问:“是谁?”
“问题就在这里。我曾在后山坡见过她一次,猜她住在汾阳城里,但却一直找不到她。”宗天说得有些尴尬。
“她叫什么名字?”芙玉问。
“不知道。”他摇摇头说。
“天呀!一个连姓名都不清楚,又只见过一面的姑娘,你就当她是、心里人,这太不可思议了。”她无法置信地说。
“事实上,我两年前就见过她了。从那时起,就对她念念不忘。若要形容这种奇怪的感觉,大概就叫‘一见钟情’”吧!”这也是他近日寻觅不着后的体悟。“是很奇怪,只有见过两次面,就能动情,为什么自幼看到人的人,却生不出一点情意呢?”她仍不解。“这或许就像你选择了克明,而非兆青的原因吧!”他试着说。
芙玉细思这一段话,才慢慢抬起头来说:“她一定长得很美啰?”
“是很美。她身形纤秀,不比你高,年龄也不比你大;她的眼睛彷如秋水,会夺人心魂;她说话温柔,举止优雅,全身上下充满灵气……”宗天滔滔不绝地形容。
“够了!反正是天仙美女就对了!”芙玉忍不住打断他说:“你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我猜她不是本地人,而是近两年由外地来的。”他分析着说:“我想,你们有姑娘会,常在一起绣花谈天,也许能替我打听到。”
“外地人?”芙玉努力思索,“这两年,举家迁来镇上的有二、三十户人家。带大姑娘的差不多十来家,而姑娘要合乎你形容的,只剩林家、程家和潘家。”
“程家?是不是程慧梅?”宗天反应很快地问。
“娘跟你提过啦?”芙玉问。
“嗯。”宗天点点头,“娘说她父亲是汾阳小学的新校长。”
“若要严格说起来,慧梅是最合你条件的人。她是出了名的美丽温柔,一到汾阳就惊艳全城,求亲者络绎不绝;可她爹却一个个拒绝,就想为掌上明珠挑一个文武全才的好女婿。”芙玉说。
“或许真是她。”他满怀希望地说。
“倘若真是慧梅,湘秀自然是比不上啦!”她叹一口气说。
“我对湘秀的事完全不知情,就请你慢慢开导她,要她另寻幸福的归宿。”宗天又说:“我什么时候能见那位程姑娘呢?”
“瞧你急的!”芙玉说:“明天下午,我们几家姑娘会在普济寺荷花池旁集合,一起到范家去绣端午龙舟的锦旗。你可以在一旁仔细看,不就真相大白了?”
“谢谢你,好妹子,你真是功德无量!”宗天开心地说:“我一定会让你在年底前嫁到方家的。”
“好端端的,干嘛又扯上我?是你急着想娶,我才不急着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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